禁足令下的一楼竟反常地人影攒动,檀香浮动的空气里混着血腥焦躁。楚池被人潮推搡着向前,掠过无数张脸——或悲怆癫狂如饮鸩酒,或快意狰狞似观斗兽,更有甚者眼角垂泪却咧着猩红嘴角。
待她惊觉时已立在了朱漆栏杆前,仰头便见四条素绫悬着四具残躯。三颗男子头颅犹在滴血,恍若檐下新挂的灯笼。而最右那具女尸不着寸缕,皮肉如被恶犬撕咬过般支离破碎,胸前烙印着焦痕,触目惊心。
当看清女子眉间胭脂痣时,楚池如遭雷亟。昨日还在演武场与她争夺玉牌的云间,此刻竟成了……喉间蓦地涌上铁锈腥甜,踉跄后退时差点跌落在地。
“当心。”猿臂轻舒将她揽入怀中。熟悉的沉水香沁入肺腑,却止不住战栗:“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亡……”话音未落,身后传来尖利嗤笑:“夺玉牌者岂不知旧主必亡?这般惺惺作态,莫不是想当婊子又立牌坊?”
辩白之词哽在喉间,楚池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若早知云间会落得这般下场,那夜是否还会接下那方浸血的玉牌?正恍惚间,忽闻铜铃急响:“玉牌阿楚,主子找你。”
阁内高九日正抚琴,焦尾琴身竟完好如初。见她执簪而来,指尖仍从容拨弄着《广陵散》:“中书令嫡女云氏,自幼以男装出入酒肆赌坊,其父纵女成性终遭弹劾。陛下赐婚安王本是恩典,她却宁做鬼雄不做王妃……”
“为何杀她!”簪尖抵上他咽喉。
琴声陡然转急,如金戈裂帛:“朝闻道……”他忽抬眸轻笑,眼底似有寒潭千尺,“夕死可矣。”
“听不懂。”楚池不想和他争辩其他,于是言简意赅。
案上青瓷盏映着高九日半张面容,只见他指尖勾挑间琴音愈发激越,竟似要将三十年前聂政刺韩的剑影都揉进弦中。
待到最后一个泛音散入夜雾,高九日方抬首笑道:“待我寻来上京城最好的琴师,定要教阿楚姑娘习得这《广陵散》的杀伐之气。”簪头在他颈侧深了几许:“此事与你有没有关系?”
“我发誓,此事与我毫无关系,若违此誓,教我高氏先祖牌位尽数倒悬。”他眼底映着簪尖冷光,忽又轻叹:“也罢。”竟当真举起三指对月盟誓:“亡母紫檀念珠为证,此事与我绝无干系。”
楚池收簪,不再看他,独自出门。
五更梆子响过三遍,少女抱剑倚在墙边,看那新来的西席摇头晃脑讲着《鬼谷子》。高九日斜倚廊柱剥着松子,每见她偷打瞌睡便弹来几粒,倒比私塾里的戒尺还准三分。谁曾想不过旬日,她竟将《六韬》三略嚼碎了咽进骨血,剑锋过处连斩七重铜钱而不滞。
但第六日亥时,她还是收到了斗兽的消息。
“明日斗兽者为木牌春雨、木牌剑兰、木牌依依……玉牌阿楚。”
亥时惊雷骤起时,春雨蜷在榻角瑟瑟发抖。楚池解下染血的披风裹住她,忽觉襟前湿热,小丫头把整张脸都埋在她怀中抽噎:“姐姐,我害怕,我还不想死。”
楚池将她箍入怀中,指尖陷进春衫透骨凉:“没事,姐姐在这呢,别害怕。姐姐不会让小春花死的。”
她还是畏惧地痛哭着。
楚池慢慢安抚她的背:“小春花,别害怕,姐姐带你回家。”
春花拼命摇头拒绝道:“姐姐,我不想回家,阿爹会打我和阿娘,我很疼很疼。”
楚池下巴抵着她头顶,抱着她摇摇晃晃,眼泪不自觉流下来:“那姐姐帮你把阿娘接出来,我们去一个有很多很多善良人的地方,让那成为小春花的新家。等我们出去以后有机会,我再让景哥给你重新取个名,他有文化,取名好听。”
“好。”春花也带着哭腔道,“但是姐姐,如果我死了,你能不能把这块糕点送去前面的刘家村给我阿娘吃。”
说罢,她便从怀中掏出一块拿布精心包裹的糕点:“我阿娘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糕点,我想让她也尝尝。”
楚池咬着唇忍泪,她收起糕点哽咽道:“好,姐姐答应你。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找阿娘,让她吃遍全天下最好吃的糕点。”
“谢谢姐姐!”春花高兴,坐起来抱住楚池在她脸颊上留下一吻,“春花一辈子都要跟着姐姐。”
“好。”楚池宠溺地刮刮她的鼻尖。
次日一早,她们被引向底下一层。如楚池所料,真正的斗兽场果然在下面。
几人依照指示站立于中央鼓面,东南西北各放置一个铁笼,里面的猛兽正嘶吼着欲出。楚池是玉牌,照规矩可以拿得根木棍傍身。有女子当即便被吓哭,只是哭声和吼叫声混杂一起,细微到几乎听不见。
剑兰看着楚池显然一惊,但想想现在的局面还是憋住未出言语。
远处又有缥缈琴声响起,上头发出“轰隆轰隆”的奇怪声响,八卦阵图轰然开裂,漏下天光如牢笼罩住众人。二楼鎏金雕栏后蓦然洞开十二扇檀木门,锦衣玉带的公子们执扇调笑,腰间蹀躞金玉碰撞声与兽吼混作一处。唯有高九日端坐中庭抚琴,十指过处七弦迸溅杀音。
“嗷!”
四道玄铁闸门应声而落,最凶煞的吊睛白额虎自东笼跃出,额间王纹竟泛着血红。楚池闭目辨音,忽将木棍掷向剑兰:“巽位豹属木,兑位虎属金!你持棍守兑位,我克巽木!”话音未落已腾身截住扑向剑兰的花豹,素手成爪直取豹目。
那畜生拧身避过致命处,利齿却咬住楚池右臂。血珠飞溅上二楼某公子云纹锦袍,看客们顿时拍栏叫嚷:“咬断这贱婢的骨头!”楚池眸中寒光乍现,竟将半截染血手臂生生捅入豹喉,五指如钩扣住兽舌命脉。花豹喉骨碎裂的脆响里,她撕下豹皮掷向看台,血淋淋的挑衅惊得满场鸦默雀静。
楚池气喘吁吁地跪坐在地。右臂软垂身侧,筋脉寸断之痛如毒蚁啮骨,激得她眼前昏黑几欲栽倒。血色视野里,遍地伏尸浸着绛紫天光,恍若修罗道场。
剑兰拄着断枪蹒跚而来,虎口崩裂处犹自滴落血珠:“小姐……”话音未落,远处骤起裂帛般的哭喊:“姐姐救我!”春花发髻散乱奔逃,身后猛虎腾跃如黑云压顶,利爪距她后心仅余三寸。
“跑!”楚池嘶声裂帛,竟以断臂为轴旋身飞扑。木棍横亘虎口刹那,齿刃入木声如裂帛,腥臭涎液混着臂上鲜血溅落眉睫。那孽畜甩首暴退,拖得她骨肉犁地,碎石嵌入伤处剐出森然白骨。直至岩壁轰然相撞,脊骨寸寸碎裂般的剧痛伴着喉间腥甜喷涌,却仍以染血银牙咬紧棍端。
那虎伺机而动,长啸着奔过来,鼓面传来的撞击声与上面的琴音相互交错,宛若死神的战歌。楚池目光炯炯地盯着它,随时准备闪躲或攻击。
耳畔风声呼啸,忽见素衣女子如蝶扑火,生生撞偏虎势:“姐姐,快走!”楚池认出她是之前自己拿糖救下的女子。
“小姐!”利齿贯体的闷响与剑兰的惊呼同时炸开,楚池目眦欲裂欲救,却被斜刺里窜出的狼群截断前路。
剑兰忙上前抵住狼:“小姐,我来挡!”
血雾弥漫间,她望见女孩残破身躯如凋零纸鸢坠落,十指仍保持着推拒的姿势。鼓声琴音癫狂交错,似万千冤魂恸哭索命。楚池以棍为剑拄地而起,任凭脊背创口撕扯流血,忽地纵声长笑:“来啊!”
她不再是孤身茕立的楚池,背靠着的,是剑兰拼死筑起的防线,是春花蜷缩颤抖却犹存生机的温热,是素衣女子以命相赠的半日喘息。铁棍挟风劈落时,天际惊雷乍破,照见她眼中灼灼烈焰——那是以血肉为烛、以悲愿为引的不死明光。
“无器傍身,我为利刃。”血色浸染斗兽场,楚池青丝散乱如墨瀑翻飞,五指贯劲生生拗断碗口粗的断木。半截木茬抛向剑兰,自己攥住另半截足尖点地,贴着嶙峋岩壁飞掠而去,粗砺山石将断木砺出森森寒芒。
那吊睛白额巨兽竟似通灵,虎尾扫过青石溅起火星,却始终距她三丈之遥。忽见少女腰身一拧,借断壁反蹬之力腾空而起,素手如电攫住虎耳,月白衣袂翻卷间已跨坐虎背。千斤猛虎暴怒人立,虬劲虎躯甩出残影,利爪刨地激起碎石如雨。
“孽畜!”楚池双腿紧绞虎腹,断木裹挟风雷之势贯入虎颅。虎啸震得观战台玉签齐颤,血雾喷涌染红半阙残阳。巨兽轰然倒地时,她踉跄滚落虎背,素白中衣浸透猩红,仰面窥见天上泄下来恰似神佛垂目时慈悲之泪的光晕,哭着笑了。
“铮!”
琴弦骤断惊破死寂,小厮膝行至座前颤声道:“殿下,这该如何是好?这斗兽场开了整整三年,从无女子未满四个时辰便屠尽凶兽……恐长公主殿下那厢难以交差。”
高九日漫不经心把玩着螭龙玉佩,眼底暗芒如深渊涌浪:“无碍,今日便到此为止吧,你让阿楚收拾完来见我。”
穹顶阴阳双鱼已然咬合,青铜机关咬合声里,最后的天光亦被吞噬殆尽。
两个黥面婆子方要搀扶,楚池振袖震开桎梏,染血断木钉入青砖,玉牌在腰间叮当相击,每一步都在石阶绽开血莲,似要将这屈辱踏作齑粉。
她踏入房内时,高九日独坐案前,玉冠微斜,指尖拨弄着将烬的残烛,烛泪蜿蜒如血痕漫过青铜烛台。
“阿楚。”他抬眼时,烛火恰好爆出最后一簇光,映得眸中水色潋滟,“且坐,容我替你敷药。”素色瓷瓶被推至案边,药香混着残蜡的焦苦在寒夜弥散,“女儿家当珍重些,莫教伤口溃脓……”
楚池却退后半步打断他:“感念太子殿下六日栽培。”她垂眸轻笑,寒月恰在此刻穿透窗纱,将两人间寸许距离照成万丈雪原。
残烛将烬时,他苦笑着拢住最后一丝澄明:“阿楚果真是上京城最聪慧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