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赏

    楚池的预判转瞬即成现实。

    燕赤军的战马不及守备军精良,加之对方阵型变幻莫测,不过半盏茶功夫,这支骁骑便被诱入代河浅滩的包围圈。阿勒什仍端坐马背放声大笑:“你们过不了桥!”声震四野的宣言混着暴雨砸落。

    少女将湿发别至耳后,唇角掠过讥诮:“说要过桥?”

    冷然掷出的尾音尚在风中震颤,守备军已整齐划一没入河中。燕赤士卒尚未回神,裹挟着冷雨的箭矢已穿透皮甲,血雾与雨幕混在一起,仿佛下了场血雨。

    “中计了!撤!”阿勒什瞳孔骤缩,挥刀斩落数支流矢。

    此刻伏在河底青石上的楚池肺叶几欲炸裂,待马蹄声渐远才挣扎着探出水面。未及拭去眼前血水,玄色披风已兜头罩下,原是吴翦半跪着用披风裹住她:“表妹这出瓮中捉鳖,倒比戏台上的《十面埋伏》更精彩。”

    “琼州……燕赤主力在琼州!”楚池攥住对方衣襟呛咳不止,喉间铁锈味翻涌,“他们的辎重营根本不在这!”

    见吴翦眉峰微动,她撕心裂肺地嘶喊:“此刻琼州守军不足三千!等燕赤架起云梯就来不及了!”

    “莫急。”青年托住她瘫软的身子,温热掌心抚过她湿透的额发,“代河伏兵不过疑阵,五万轻骑三日前已驰援琼州。”

    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楚池这才惊觉左腿剧痛,不知何时,温热液体正汩汩流着。定是刚刚引诱燕赤军的时候被乱箭射中,她心中暗想,疼痛袭来,脑子也跟着混沌,慢慢在温暖的怀抱中沉沉睡去。意识沉入黑暗前,她恍惚听见那人轻叹:“这般机关算尽,却算漏了自己……”

    楚池自混沌中苏醒时,映入眼帘的是轻纱罗帐,她下意识抬手遮挡刺目流光,耳畔传来瓷瓶轻叩声。

    吴翦正背对着她给自己上药,肌理分明的脊背上新伤叠着旧痕。

    “舍得醒了?”青年听见锦衾窸窣,随手扯过中衣披上。玄色织锦掠过肩头伤口时,他眉心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丹州可还守着?琼州呢?”楚池猛然撑起半边身子,箭伤立时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表妹这般毛躁,倒像是我亏待了伤员。”吴翦旋身按住她肩膀,屈指弹了弹衣襟上不存在的灰尘,“若当真城破,此刻你我该在奈何桥畔叙旧才是。”

    楚池借力倚回,喉间灼痛愈发鲜明。刚触到青瓷水盏,那人带着懒散的嗓音又飘了过来:“三日奔袭六百里,纵是八匹照月寻梅也经不起这般折腾啊!”

    茶盏在掌心转了个圈。这般风雅的名字被眼前这个滑不溜手的男人安在马上,怎么听都透着股荒诞。楚池垂眸啜饮,将“骚包”二字就着冷茶咽回腹中。

    “代河伏击斩敌四千,琼州城头旗未易。”吴翦突然正色,“全仰仗表妹的连环计,才没让燕赤蛮子的铁蹄踏破双城。”

    茶盏重重落在案上:“成渡已乱成沸鼎,朝廷就任由其糜烂?”

    “怎会?”吴翦忽地倾身逼近,桃木药香混着血腥气萦绕鼻端,“圣上特赐琼脂冰鉴两尊,八百里加急运往丹州。”他指尖划过少女泛红的耳垂,嗤笑道:“待运抵城门,可不就剩两箱甘霖?正好为将士们驱暑解渴。”

    照他这么说,朝廷不就是千里迢迢耗费人力物力送了两个空箱子过来,这行径,简直是比李德全这种万恶的资本家还荒唐。

    别说是作为将领的吴翦,便是连楚池听着都觉得离谱至极:“燕赤陈兵十万,琼州守军不足三万,陛下当真不怕皇城变坟场?”

    “怕?”吴翦跌进软榻,玉冠缨带歪斜着垂落肩头,“子舒八道求援羽书,换回三道和谈圣旨。你说咱们的万岁爷……”他捻着诏书残页,未尽之言化作一声冷笑。

    楚池也冷笑一声,没有再言语。

    吴翦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清了清嗓子叮嘱道:“方才那些大逆不道的话,表妹可千万别向老侯爷告状。他老人家最是愚忠,若知道我这般非议圣上,怕是得拿马鞭抽死我!”

    楚池心下一惊:“表哥可曾将我的行踪告知祖父?”

    “君子重诺,既答应替你隐瞒,自然守口如瓶。”吴翦拍着胸脯保证。

    得到肯定答复后,少女眉间冰雪稍融,却又在沉默片刻后突兀开口:“烦请表哥往后莫要再唤我表妹。”

    “这是为何?”吴翦诧异地挑起眉峰。

    “我如今的名字,叫楚赛英。”她猛然抬眼,眸中刀锋般的寒光竟刺得久经沙场的将军下意识后退半步——那眼神分明在说,若他不从,今夜便要血溅三尺。

    吴翦望着这张与记忆大相径庭的面容,忽然忆起十四年前初见时的情景。彼时裹着狐裘的娇怯女童,与眼前这个能孤身杀穿燕军防线的女卒,竟重叠不出半分影子。难怪连眼高于顶的晏子舒都对她青眼有加,这般烈性女子,确实有趣得多。

    “既如此……”他摩挲着下巴上新冒的胡茬,忽地展颜笑道:“往后便唤你阿英如何?”

    “随你。”楚池漫应着,指尖已蘸了茶水在案几上勾画。待水痕渐干,忽又屈膝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此次破城之功,还请将军如实禀明圣上——当首推梁教头用兵如神,末将不过提了些粗浅见解。”

    “你这丫头莫不是烧糊涂了?”吴翦险些打翻茶盏,“梁勋分明说奇袭之计皆出自你手,怎的……”

    “那定是梁教头谦虚,寻我的笑话呢。”楚池截住话头。

    纤羽阁密令迟迟未至,纪燕诗叮嘱的身份之谜尚待解开,朝堂局势云谲波诡,此刻冒头无异自寻死路。

    吴翦望着少女瞬间黯淡的眉眼,手掌迟疑着落在她单薄肩头:“也罢,能想出如此计策,飞黄腾达不过早晚之事。”

    “既如此……”方才还楚楚可怜的小女将忽然抬眸,眼底狡黠如林间狐,“末将能否讨个恩典?”未等对方应答,她已利落地在桌面写下四个名字:“求将军准我带这四人进天狼师。”

    “好你个小狐狸!”吴翦屈指弹了弹犹带水渍的名单,笑骂道:“说什么推让军功,原是在这儿等着当掌旗使呢!”

    楚池听他这么一说,无辜地摊摊手。

    吴翦垂眸轻笑,眼尾漾起细纹:“倒是醒得巧,明日中秋城中有灯会。”

    “我们能去?不用操练?”楚池百无聊赖地玩着杯子里的水,歪着脑袋追问。

    “成渡特批,”吴翦屈指叩了叩案几,“驻军家宅在二十里内的可归家团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少女膝盖,“至于无家可归者……自然守着营火啃胡饼。”

    楚池听着回家又想起谭朝漫的死,她心中不自觉泛滥起悲伤,生命中的某些人离开后就再也无家。

    “那我驻守营地。”

    短促的嗤笑炸开在耳畔:“凭你这瘸腿?燕军夜袭时,怕是连马背都爬不上去。”

    楚池故意在军帐里蹦跳着转圈:“我自小就这样,皮肉伤好得比谁都快!”话音戛然而止,她怔怔望着案几上晃动的清水,突然想起谭朝漫教她包扎时,也曾说过这般逞强的话。

    “若实在不愿归家……那便跟我去灯会逛逛,还挺热闹的。”

    “也行啊。”楚池毫不犹豫地应下。

    八月十五,家家张灯结彩,贯穿整个丹州城的绵锦大街流光溢彩,宫灯高悬,宛若繁星满天。

    吴翦先是带着季川回吴家用中秋晚宴。大户人家的宴会总是多繁文缛节,尤其是像吴家这样几代未出文官的商贾之家,为了能与那些个城里那些拿鼻孔看人的儒子攀关系,特设这种宴会宴请大家难免多规矩。

    “蔡夫子乃当世大儒,犬子献之的举业还望先生提点。”吴谦领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来到主桌前。那老人心里颇为得意,昂高脑袋夸张又清高道:“吴老爷说笑了,我们,天子门生,那是多少荣耀,自然是要实事求是!”

    “那是那是。”吴谦捋捋胡子赔笑道,“是在下唐突了。”

    屏风后突然传来杯盏碎裂声。吴翦斜倚朱柱,拎着邻桌的酒壶仰头饮尽:“蔡老爷确有大才,否则怎会三十载寒窗仍着青衿?”满座哗然中,他踱到面红耳赤的老儒跟前,“说来惭愧,末将十二岁时便得见天颜,倒比先生早了四十年。”

    听闻者皆是大笑。蔡秀才大窘,他恼羞成怒,指着吴翦半天说不出话来。

    吴翦反倒是佯装不解更大声道:“诸位笑什么?也真是可惜,蔡老爷怕是在我这个年纪也未曾知晓自己三十年后也未曾见过陛下吧。”

    “逆子!”吴谦的巴掌挟着风声劈来,打完后他又缓和目光向蔡秀才赔礼道歉:“犬子就是个混不吝的,蔡老爷千万别放在心上。”

    吴翦也不管他们再谈论什么,自顾自丢下一句:“军中尚有要务,告辞。”季川慌忙跟上,身后传来瓷器的碎裂声与嘶吼:“你别忘了你兄长阿姐是怎么死的!”

    吴翦攥紧拳头没回话。

    吴谦在后头喃喃道:“真是大丧门星带小丧门星回家奔丧。”

    吴翦猛然转身,瞪着他道:“大哥的死是我的错,但我承诺给你的长房荣耀我都给你了,你少拿这事压我。季川不是你吴家人,你也没资格说他!今日是老太爷要见他我才带他来!你若是不服便自己去找老太爷!”

    吴谦抬手又要打却被吴翦截住,这次他没再说其他话快步离开喧闹的吴府。

    朱门轰然闭合的刹那,季川瞥见舅舅左颊的掌痕,却听得沙哑吩咐:“你先回营。”少年望着那道没入灯海的背影,终究咽下了喉间话语。更鼓声中,城楼旌旗猎猎,恰似十年前那个血色中秋。

新书推荐: [全职高手]论忍者与刺客的适配性 反向恋游火葬场 御兽,从养猪开始! 伪人禁区(末日) 塞壬情歌 成为前任的情劫 异界见闻录 娘子要摸我尾巴吗? 圣女的永夜城改造记[西幻] 绝对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