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赤狡诈至极!”吴翦屈指叩击沙盘边缘,“先以琼华郡为饵诱我西进布防,实则暗度陈仓强攻丹州。待丹州陷落,东南门户洞开,其军便可沿茶州水道直扑上京。此计若成,则两处雄关形同虚设,当真兵行险着!”
“此番领军的乃燕赤新晋女将都乔黛,听闻是代父掌兵。”幕僚话音未落,堂下便爆出嗤笑。
“黄毛丫头何足道哉?老夫弹指间便教她灰飞烟灭!”
吴翦揉着突突跳动的额角,瞥向那群峨冠博带的文臣——这些皇帝硬塞来的兵法大儒,除了聒噪别无他用。他忽而抚掌冷笑:“既如此,本将拨予大人三千精骑?也好教天下知晓我大平文臣的赫赫武功?”
方才叫嚣的紫袍老臣顿时面红耳赤,嘴唇翕动却吐不出半字。
“将军可是藐视我等肱骨之臣?”
“正是如此!莫大人莫非要去御前参我一本?”吴翦霍然起身,“此刻燕赤铁骑距丹州不过百里,诸公却在此逞口舌之快!看来我大平还真是……”未尽之言化成一道叹息。
莫大人踉跄后退,冠带歪斜地嘶吼:“此等目无尊长之徒!狂徒!老夫定要……定要……定要参他一道!也不知定远侯是如何教出此等狂悖之徒的!”
“何苦与这莽夫置气?”另两位大臣慌忙架住同僚离去,“满朝谁不知定远侯养了头疯虎?”
待喧哗渐远,吴翦转向始终静观的白衣人:“子舒,代河防线当真无救?”
晏景清轻吹茶沫,盏中倒映蜿蜒河道:“其实莫大人说得对,如今我们已不能在意一城得失。如若让燕赤夺下丹州、茶州二州,那上京西面的铜墙铁壁便破了。”
“燕赤十万大军也不知道分了几成去丹州,照理说,琼华郡前头驻扎如此多人,那派往丹州的兵卒应该少了,如若我们现在派人驰援丹州可来得及?”
晏景清斩钉截铁地摇摇头:“来不及。要是丹州皆是精兵强将,那还可与之一搏,但献之你也知晓,自兵制改制,丹州防务十废其七。如今燕赤前锋已控住代河北岸,我军若强渡驰援,恰成半渡而击之的活靶。”他指尖划过沙盘上犬牙交错的山势,“代河两岸皆壁立千仞,我军唯有遣精锐于河道险要处设伏。待其舟师过半,先沉首尾战船,再以火矢封江,将燕赤军一网打尽。”
“好一个瓮中捉鳖!”吴翦眼中精芒暴涨,战袍无风自动。
晏景清望着门外连绵起伏的山脉又道:“当再遣三千轻骑往丹州方向佯作驰援之势,诱敌误判我军中计。”
吴翦闻言在帐中来回踱步,眉宇间尽是掩不住的喜色:“妙哉!待我等在代河全歼燕军,收复丹州不过探囊取物。”
“只是……阿川尚困丹州城中,你当真……”晏景清皱皱眉犹疑道。
吴翦抬手打断他:“子舒多虑了!”他朗笑着挥退亲卫,帐帘翻卷间透进几缕霜风,“那猴崽子最擅金蝉脱壳,何况丹州地界遍布我吴氏暗桩,断不会折了半根寒毛。”
晏景清微微颔首,解下鹤氅搁在沙盘边:“陛下连下几道诏书催我回京,我不便在此处过多停留,你去将孔先生请来吧,日后也有个照应。”
“好。”吴翦忽整肃衣冠,郑重行揖礼道,“此番若非子舒运筹帷幄,我这等莽夫只怕早着了燕军的道。沙场征伐十载,终究……”
晏景清疾步上前托住对方臂膀:“勇者可为将,智勇兼备者方为帅。纵览大平三百年,能当‘帅才’之称者,除却红水河畔折戟的孔元先公,再无他。你又何必妄自菲薄?”话音渐低,终化作帐外呼啸的北风。
而此时此刻,大平未来的帅才却借着“庆元将军”情人的名义执掌城防。
楚池知道,单凭丹州城留下的这些老弱撑不了多久,于是她早早派人驾马前往琼州送信。
城门外,大军压境,乌泱泱的燕赤军正列阵于铅灰天际,玄甲折射着诡谲幽光,宛如从地狱前来索命的恶鬼。她目光掠过阵前白袍银铠的俊秀主将,看上去……应该是个女子。
丹州城的将领几乎跑光,眼下军衔最高的便是站在楚池前面的梁勋。
“琼州援军何时能至?”这个临时顶替的守将声音发颤,“城内仅千余老弱,如何抵挡两万虎狼之师?”他望向始终静默的楚池,却见对方凝视着云缝中漏下的微光喃喃:“要落雨了。”
梁勋看着她居然心安许多,这人站在城墙上,眉宇间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苍茫,就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事她都能算透。
想到这,梁勋赶忙晃晃脑袋,她只是一个靠着吴翦的小士兵而已,怎么会有这种能力!
楚池自然猜不透他心中所想,她被以千四万的难题死死揪着,连气都不敢大喘。
燕赤军明明已经在城门口,可为什么迟迟不攻?
骤然响起的战鼓打断思绪。楚池突然抓住梁勋臂甲:“城中粮草可否充足?”
“还算充足吧。”梁勋心虚地看她,而后诚恳道,“朝廷不拨粮,前几日刚从丹州拨出一半到琼华郡。”
楚池厉声喝令,“速查!”
此话刚出,传令兵已踉跄奔来:“教头!燕赤细作纵火烧粮!”北方腾起的浓烟与低垂的云层相接,几乎要压垮城楼飞檐。
楚池定了定心神又问:“现在的粮食还能撑几日?”
“最多三日。”梁勋嗓音虚浮如游丝。
“传令三军:深沟高垒,固守待援。琼华郡距此不过一昼夜路程……”她忽而扬眉轻笑,沾着煤灰的面庞竟透出几分恣意,“将军最迟后日必至,届时……”惊雷劈开云层,雨幕中她的战袍猎猎如风。
可最终她还是不敢将全城存亡赌在援军上,当即分派三路应对:梁勋负责疏散百姓至西山坳避难,季川带人借粮,自己则坐镇城楼日夜监察燕赤军动向。
两日两昼夜的守望耗尽了最后一丝侥幸。借粮队伍空手而归,求援士卒杳无音讯,粮仓里仅剩的黍米袋已摞不满半人高。城墙上值守的士兵开始用枪杆敲击砖石,钝响里裹着躁动:“将军的援兵莫不是被黄沙吞了?”
梁勋望着城下黑压压的敌帐欲言又止,却在转身时撞见楚池眼底孤狼濒死反扑前的决绝。
待人群散尽,少女扶着斑驳的墙砖低声吐出判决:“丹州被弃了。”
“怎么可能!”梁勋猛然扣住她单薄的肩甲,“这可是连通三国三州的商道重镇!”楚池字字如刃刺破最后幻想:“是弃了我们。”
这话如雷贯耳地打入梁勋耳中,顿时嗡鸣声起,四肢瘫软,几乎站不住:“那我们便在这里等死吗?”
楚池摇摇头:“百姓疏散的怎么样?”
“除了几户赖着不肯走的大家,其余的基本上都散去了。”
“好。”楚池思索片刻,她铺开地形图,指尖划过西侧流沙地与东麓陡坡:“派两队人马从侧门出去打散燕赤军队,一队人马将鞑子往西处流沙引,另一队将鞑子引向东处沙丘,燕人的马不行,上不了坡。”
“这样能行吗?况且,不会有人愿意去干这个活的。”梁勋面露难色,她突然咬紧牙关拔出佩剑:“算我一个!”
“不可!”
“你岂能离阵!你走了丹州可就真的失守了!”
此起彼伏的喝止声中,毛虎阔步上前,重甲胸铠被他拍得震天响:“这买卖划算!五十换五千,老子带兄弟们赚他个盆满钵满!”十余精兵跟着捶甲应和。
“我也可以!”宋鼎接上。
此情此景,楚池眼眶都有些湿润,临行前,她特地叫住毛虎:“别忘了,我们还未分出胜负,定要活着回来!”
毛虎举起他的大刀向她挥挥:“放心,回来必定胜你!且备好庆功酒!”
五十匹战马冲出城门,这场用血肉作饵的豪赌,终究要在粮绝前的最后时刻分出胜负。
当夜,楚池作出了一个极为冒险的决定——大开城门,迎敌军入内。“既然敌军在城门外踌躇不前,我们何不行主人之礼,开门迎客!”此言若非出自楚池之口,梁勋定会认为此人已然癫狂失智。
子夜时分,酝酿多时的暴雨挟万钧之势倾泻而下。数队轻骑冒雨突袭燕赤军阵,试图扰乱敌方布局。然而仅仅半个时辰后,燕赤主将便识破计谋重整军阵,将突袭骑兵尽数俘获。
阵前,燕赤主帅都乔黛端坐于骏马之上,冷冽目光直刺城楼,既无挥师强攻之态,亦无鸣金收兵之兆,这般反常之举令楚池先行慌张:“自古为将者多在阵后运筹,她为何反其道而行?”
梁勋凝视城下旌旗:“都乔黛,燕赤近几年刚升上来的将军,斥候出身的战将,行事自然异于常理。”
连日的围城已令楚池心力交瘁,她自知追问无益,强抑心绪推演战局。梁勋亦陷入沉思,目光在都乔黛阵前来回逡巡,似要穿透这雨幕窥见敌军虚实。
雷声愈发震耳欲聋,雨势却诡异地逐渐减弱。都乔黛身侧的副将阿勒什如坐针毡,焦躁地扯动缰绳:“将军!我们还不攻城吗?”
都乔黛漫不经心地将马鞭横搭鞍前,语气淡漠如深潭:“急什么?圣谕是要我等牵制敌军,彼不动,我不动。”
战马似感受到主人心绪,阿勒什□□坐骑突然昂首嘶鸣:“都乔黛!元帅早有明令,若战略失效当随机应变!如今蛮军城门洞开,此时不战更待何时?你这般畏首畏尾,元帅的大平攻略何时能成!”
都乔黛倏然侧首,冷冷地剜他一眼:“本将此刻便是随机应变。传令三军,回营休整!”
阿勒什再也忍不住痛骂:“元帅定是被妖女蛊惑!竟让个娘们带我们攻城!”都乔黛的玄铁鞭梢已抵住咽喉,他不得不咽下后话。
“若嫌本将不配统军,可自行回去跟元帅上报,看看元帅是否会撤了我的职。”她手腕轻抖,鞭子收回腰间,“只是此刻你必须听我的。”
僵持间忽有斥候飞马来报:“元帅急令!命将军即刻驰援琼州!”
“得令。”都乔黛扬鞭遥指阿勒什,“本将亲率精骑一万赴援,余部由你统辖。记住——”她刻意加重字眼,“按兵不动。”
阿勒什是个刚愎自用的主,自幼受家族荫庇,本应稳坐主将之位,却被横空出世的都乔黛夺了兵权,他心中不满,逮着机会就想立功。都乔黛刚走时他还能耐住性子淋雨,可不多时,城墙上竟飞来几只软绵绵的箭矢,对燕赤热血汉子来说,这无疑是赤裸裸的挑衅!
楚池正是吃准了他这鲁莽性子,特意命人射出这些绵软箭矢。方才这番攻心之策,倒让她勘破了燕赤军的战略意图。
燕赤军若取丹州便可沿旱路直逼上京。瓮陵、怛州等地皆非咽喉要道,百年来无人舍易求难强攻水战之城。朝廷早将丹州守军调往茶州设伏,只要能将敌军诱入代河峡谷,此役便胜券在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