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责

    夜色渐浓,长街灯火如昼。打着吴家花灯的马车缓缓驶过,车帘随风轻晃,露出被麻绳捆缚却神态自若的青年。他脖颈微仰,示意正挑帘张望的楚池:“阿英看那铺子,百年老字号。你最爱吃的玫瑰酥,老太爷年年亲自采买,快马加鞭送去上京城。”

    “老太爷怎知我偏好此物?”楚池没缘由地问一句。

    “忘了?你五岁回丹州省亲,那时我养了两头小马驹,你见我骑小马眼热,非要学我,结果你摔下马背哭得震天响,老太爷险些杖毙我的马驹。那会儿啊,我可日日咒你长成丑八怪。”他眸中是漫天花灯,片刻后那漫天花灯变作身着宝蓝色衣衫的少年,“阿英,你同小时候相较变了不少。”

    楚池蓦地松手,绉纱帘幕急坠而下,隔开两道交错的视线:“表哥说笑,十数年光景,顽石也该磨出棱角了。”

    吴翦垂目,笑笑不再搭话。

    没多久,街上的这份热闹非凡便延续到吴家祠堂。

    管家盯着廊下剑拔弩张的阵仗,躬身请示:“老爷,要去请老太爷吗?”

    楚池听着话反而险慌起来,照吴翦先前说的,老太爷来她身份也就随之暴露了。

    被绑成粽子跪在地上的吴翦抬头和楚池对视一眼,他会意,仰头笑道:“老太爷来了爹还能动得了手吗?”此话一出,吴谦已抄起柴火棍劈空砸下,惊得老仆慌忙搀扶:“老爷仔细手疼!”

    “取刑凳!取藤棍!”吴谦额角青筋暴起,“逆子!”

    楚池闻言攥攥衣角看向吴翦,后者笑嘻嘻地给他回个安心的眼神。

    暴雨忽至,噼里啪啦的雨声打在青石板路上,随即传来的是板子落在人身上重重的闷响与洪钟似的咒骂声。

    “敢在秦楼楚馆闹出人命!圣贤书教你‘诸恶莫作’,你倒把仁义礼智喂了狗!”吴谦越说越是气愤,高举起棍子又是狠狠地打下去。

    “孩儿竟不知父亲熟读孔孟。”吴翦笑意愈发明艳,“照您所言,边关将士合该捧着《论语》劝降?不如让兵部改成说书衙门……”

    “畜生!”又一棍挟风雷之势落下。吴翦肌肉虬结的背脊已浮起紫痕,仍不忘朝楚池眨眼示意。

    十几棍夹风下去,饶是练家子也不由得青筋微鼓。檐下雨帘如瀑,模糊了少女眼角的水光,她心揪紧,默默盘算着夺棍杀出的胜算。

    未及动作,门外已有人携着雨丝收伞入室。晏景清将油纸伞斜倚门框,拱手施礼:“吴小将军此举实为奉大将军之命剿灭叛军,还望吴老爷海涵。”

    吴谦盯着那枚令牌,怒意已消七分:“劳动晏大人冒雨前来。可曾用过晚膳?”不待对方应答便转向仆从:“速备席面!”

    “谢吴老爷盛情。”晏景清后退半步,“公务在身不便久留,大将军亦命小将军即刻返营议战,马虎不得。”绯色官袍下摆犹沾着泥渍,显是策马疾驰而来。

    “那是那是。”吴谦拂袖淡笑道,“既如此,那还不赶快扶公子回房!”

    吴翦自行挣开麻绳起身,面无表情地抬手道:“不必,大将军既然下令,我明日一早便回黎州大营。”

    吴谦冷着脸甩袖道:“随你。”

    吴翦倚着楚池的臂弯缓步出门,晏景清投来一道讶异又酸涩的目光,却被他侧身避开。楚池浑然未觉,所有心神都牵系在伤势上。

    马车辘辘前行,吴翦斜倚软垫笑问:“此次朝廷又让你来送些什么冰?”

    晏景清面露苦色:“并非寒冰,是慕容皇后索要燕赤的丝罗锦。陛下特命户部筹措,我忧心战局才随队前来。”

    此话一出,楚池先行冷笑:“将士浴血,陛下倒有闲情讨美人欢心。”

    晏景清唇瓣微颤终未辩驳,而楚池此刻全神贯注看顾着吴翦,自然未察他眉间郁色。

    更深露重,城郊大营火把摇曳。吴翦吩咐楚池回帐歇息,转头便令亲兵召集丹州守将议事。尚未通晓为将之道的楚池怔立原地,望着他强撑的模样,心中莫名酸楚翻涌,仿佛刚刚挨打的不是他似的。

    “还站在这做什么?怕我不带你们走?”吴翦垂首低问。楚池被他目光所慑,慌忙转身疾奔,直至冲进自己营帐才扶膝喘息。

    丹州一战负责代河诱敌的兵士受伤的为少数,可引敌的百人却只剩十个不到,其中领导的毛虎、宋鼎也受了重伤,此刻正虚弱地躺在营帐中。

    毛虎因守备军甲胄粗劣,腰背中了燕军流矢,正捶着床板破口大骂:“天杀的!说好来丹州当守备军是肥差呢!哪个龟孙子同我说的在此处不会受伤!”

    话音未落,帐帘突然被掀开,楚池冷着脸走进来,毛虎立刻噤声。她沉默着在榻边落座,往日明亮的眸子蒙着阴翳。毛虎撑起半边身子打量她:“打赢了仗还丧着脸?脑子给水冲坏了?”

    楚池呆坐在床沿,眼前不断闪现那双瞪大的漂亮眸子,待面上潮红褪去后,她才惊觉自己竟真取了人性命。下意识去摸刀片却发现早已不知所踪,孙瑜轰然倒地的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恰逢烛芯爆响,惊得她猛然一颤。

    剑兰端着新烛进帐时,正见她面色苍白:“小……阿英,你怎么了?”不待回应,人已冲出军帐。

    夜晚的风拂在脸上格外清爽,楚池坐在河边用手舀起一捧水又放下,看那水迅速融入河流。

    她机械地掬水又放归,直到想起怀中的密信。

    那字条上赫然写道:安王通燕篡位,天子欲借兵变除定远侯,天狼师藏奸,慎勿露形迹。问心苍穹飞,月下双鸟归。

    前文尚可解,末句却如雾中观花。“问心苍穹飞,月下双鸟归”是何意?

    楚池匆匆引燃火折,看灰烬顺流消逝,独留那句暗语在波光中沉浮。

    “想什么呢?”

    突如其来的问询惊得楚池踉跄后退,半只脚已悬在河岸边缘。吴翦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腕,顺势将她拽回安全地带。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引她朝营地疾行。

    河面忽有流萤般的微光漫涌天际,转瞬间化作千万盏孔明灯扶摇直上。广袤夜幕被灯火浸染,恍若万千流萤凝成火凤。

    这凤凰振翅的幻象倒映在少女眸中,竟让吴翦呼吸一滞,他指尖加重力道,带着尚未平复的心跳疾步前行。

    大帐内弥漫着金疮药特有的苦涩气息,案几上整齐码着青瓷药瓶。吴翦随手抄起几瓶药罐塞进楚池手心,径自走到床榻边三两下扯开战袍扔在地上,中衣顺着精壮的脊背滑落堆在腰际。

    楚池拿着伤药不解地望向他:“作甚?”

    带着血腥气的阴影忽然笼过来:“新伤叠着旧伤,疼得紧。”见对方仍要张口,他抢先截住话头,“我怕疼,军医营那帮莽夫下手太重。”

    他一个将军日日征战四方会怕疼?鬼才信!楚池莫名来了劲,她昂起脑袋反驳:“那表哥可是猜错了,那日比武,可没人敢同我一道,论手劲,我可未必输给军医。”

    温热掌心突然裹住她握药的手,吴翦低笑道:“女儿家天生带着三分柔,就像……”瓷瓶木塞应声弹出,“就像这药,镇痛时比烧刀子还烈,敷在伤处却似春雨。”

    楚池抿抿嘴没再反驳,她勾出凳子让吴翦坐下,这人虽是征战四方的大将军,这副躯体终究是骨肉凡胎,纵横交错的棍伤泛着青紫,新渗的血珠凝在旧痂边缘。她屏息用指腹蘸取药膏,从肩胛那道三寸长的箭创开始,沿着脊柱蜿蜒而下,却在触及腰窝时被擒住手腕。

    帐中烛火蓦地一晃,吴翦转身时带翻的药瓶滚落满地,那双桃花眸勾魂似的盯着她:“代人受过,表妹可会心疼?”

    楚池心下一慌,却还是佯装镇静道:“如今在城郊大营,我是阿英。表妹会心疼,但阿英不会。”

    吴翦爽朗笑骂道:“咬文嚼字。”他拿起桌上准备好的布带递给她:“那敢问阿英需要还是表妹需要?”

    楚池劈手夺过绷带:“都需要。”

    手中布带划过的酥痒感敲击吴翦的心尖,他忍不住又笑了笑。

    次日黎明,大军拔营返回黎州。梁勋接替孙瑜任丹州守备军统领,率部继续驻守以防燕赤反扑,吴翦则从天狼师抽调精锐随行。

    夜半,黎州大营。

    “舍得回来了?”陆征不知何时坐在他军帐中间,翻阅着桌上的竹简,帐外巡更的梆子声恰在此刻穿透布幔,“大将军有请。”

    吴翦随手拂去甲胄上的夜露,笑意漫过双颊:“原以为你能多忍半炷香。”帐外忽有战马嘶鸣,他侧耳听罢便要转身,却被陆征横剑截住去路。“为什么要杀孙瑜?你明明……”

    “这世上本就无那么多原由。”刚迈出步子,他又挥挥手嘱咐:“对了,我带来一位有趣的兵,纳你那了,帮我看顾着些。”

    “先去找大将军请罪吧,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跟我耍嘴皮子!”陆征抓起竹简砸向那道背影,喃喃:“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

    吴翦踏入中军帐时楚忠廉正伏案疾书,案头药碗里的汤药早已凝了层薄脂。他单膝触地刚要开口,案上镇纸已挟着劲风擦过耳畔。

    “今晨燕赤绕道破贞镇,铁蹄离琼州只剩三十里!七路探马至今未归,营外连个示警的狼烟都点不起来!”楚忠廉重重划过舆图,“你倒是说说,什么样的勾当比三军性命紧要?比琼州数万百姓的生死更要紧?!”

    烛火忽明忽灭,晃得楚忠廉半边脸浸在阴影里。阶下之人却将脊背绷得笔直。

    “吴献之,究竟是为什么?”喉间突然涌起铁锈味,楚忠廉抓起药碗一饮而尽,冷脂黏住舌尖的诘问。

    “末将愿领八十脊杖!”

    “好啊,好!”楚忠廉怒极,“究竟是要包庇谁,还是……你……”后话终究还是未能说出口。

    “属下办事不利!请大将军责罚!”吴翦红着眼重重叩首。

    “行!来人!上军法!”昏黄下,他忽忆起十五年前仙人关血战,年仅十二岁的孩子背着断旗杀透重围的模样,只可惜,早已事与愿违。

    楚池被纳入天狼师左军,成了天狼师编号为“天三七六五”的小队长。这串冰冷的数字提醒着她,从军之路远比想象中漫长。

    天狼师的训练与城西大营的训练有着天壤之别,左军二营主将陆征以治军严苛闻名,其麾下每日操练强度堪称天狼师之最,底下人也给他取了个“阎王”诨号。楚池望着校场中央挥动令旗的身影,咬牙咽下喉间血沫,暗忖吴翦定是故意将她塞进这地狱般的军营这阎王门下的!

    九月已至却依旧未见寒凉,天热的仿佛要坠下火星子来,正午,日头正大,士卒们刚结束四个时辰的负重奔袭,却见膳房灶冷锅寒。季川饿得眼冒金星,抱着木栅栏直嚷要去抢伙头军的馒头,被楚池揪着后领拽了回来。

    “就剩这个了。”她将袖中捂化的饴糖拍在他掌心。

    季川接过,眼睛里闪着泪光激动道:“大哥!”

    楚池揉揉自己发酸发麻的腿,佯装无所谓地打断他的夸奖:“废话少讲。”她别过眼不去看他撕开那层包装将她最后一颗糖果吃下。还是没忍住,她连连咽几口口水低头扯扯衣角。

    “啧啧啧,这个陆征还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四个字被后头调侃的人硬生生咽回肚子。

    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只见那少年将军迎着日光慵懒地靠在桩子上,季川没去理会吴翦刚才的话,而是直挺挺地奔向他……手中的篮子。

    季川如饿虎扑食般冲向那个竹篮,腮帮塞得鼓起仍含糊不清地嘟囔:“舅舅!我就知道你不会这样抛弃我!”

    吴翦敷衍地点点头,他漫不经心抛给楚池一枚玫瑰酥,却被冷声截住:“陆将军有令,不得私下藏匿吃食,违者杖三十。”

    季川听闻这话呛得涕泪横流,顿时觉得嘴里的吃食没这么香了:“那我……舅舅……”

    “聒噪。”吴翦抬靴轻踹外甥,“滚去望风,要是有人进来我拿你是问。”

    “哦。”季川猛地灌下水,屁颠屁颠地站前面望风去了。

    吴翦一掀衣摆挨着她坐下,眉梢含笑间忽然将左手背到身后,变戏法似的在楚池眼前晃晃,握拳又展开,手心里便出现许多糖果:“那这个呢?”

    楚池眸子霎时亮如星子,探身便要夺,却被对方侧身闪过。她踉跄跌进吴翦怀中时,忽觉唇齿间沁入玫瑰香:“咽干净才给。”

    少女支起身子狠狠咀嚼着,怒目圆睁的模样仿佛在啃咬仇敌的骨肉。吴翦枕着台阶看得兴起,直到她梗着脖子咽下最后一口,才慢悠悠掰开她紧攥的掌心。彩糖落入手掌的刹那,楚池倏然收拢五指,生怕谁跟她抢了去的。

    “怀山匪窟已成附骨之疽,大将军有意剿匪,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吴翦掸去衣襟落花,神色忽而肃穆。

    “省得。”楚池摩挲着糖纸打断未尽之言。

    风过,吴翦喉结滚动数次,终是吐出哽在胸口的字句:“记着……囫囵个回来。”

    “放心!”楚池拍拍他的肩,“欠你的糖债,黄泉路上也赖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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