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之

    怀山雄踞罗州南部武陵山脉余脉,地跨乌江北岸,山体呈西北——东南走向绵延百余里。其西麓起于南岭隘口,东侧与碌乡丘陵相接,北缘直抵滨元林场南界,山势自北向南渐趋平缓。此间星罗棋布一十八寨,总人数逾千,自永安帝践祚之初便盘踞此地,迄今已十有二载,俨然成为罗州的土皇帝。虽匪患日炽,然中枢廷议屡议不决,剿匪方略竟悬置十余春秋。直至谏垣诸臣前赴后继上疏,在接连两位谏臣因触怒天威遭诛后,终于在晏景清的口中将这积年痼疾得解。也不知有意无意,永安帝下旨由天狼师中抽调几对兵马组成“剿匪军”,派晏景清亲自监军剿匪军。

    这日日中,楚池远远瞧见演武场熟悉身影,匆忙将包子囫囵塞进嘴里,疾步追去时险些被台阶绊着:“景哥!”

    晏景清转身时已拧开水囊递来,温润眉眼映着初阳:“慢些咽,仔细呛着。”见她仰头牛饮,又掏出素帕替她拭去下颌水渍。

    楚池伸长脖子才堪堪咽下最后一口面皮,自顾自嗤笑道:“那阎罗王转世的教头,能允我们提前半刻散值,怕不是要变天了。”话锋忽转,“倒是景哥怎的突然来营?前日不是说要重审漕银案……”

    “剿匪的监军敕令。”晏景清截住话头,玉竹般的手指握住令牌递给她瞧,“待荡平一十八寨,自然要回京复命。”语毕却避开她探究的目光,只将视线投向校场堆积的辎重。

    “好啦,明日二营一至六大队便要去剿匪了,赶紧去歇息吧。”

    “六个大队剿匪?几百号人?”楚池愤愤攥紧水囊,力道大的似要把它生生捏碎,“连伙头军都编入行伍,这是要拿咱们的血肉铺路!”后槽牙咬得作响,“原以为新帝总算长了脑子,谁料还是剜肉补疮的昏招!”

    晏景清犹豫几番,终是低叹:“终究是我心急……若那日不曾当庭揭发亏空……”

    “该来的躲不掉。”楚池忽地扬眉,反手将空水囊抛还给他,“景哥可听过‘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咱们偏要做那打更人,把催命梆子敲碎了!”

    “迟迟,别怕,我会拿命护着你。”他的誓言慎重又郑重。

    楚池付诸一笑:“景哥勿要同我开玩笑,到时候你站我身后便好!”

    晏景清笑笑不答复,他岔开话题道:“我还需商讨剿匪之事,先行告辞了。”

    “景哥慢走。”她目送那道身影离去,忽觉心口抽痛。难为他这么喜欢原主,要是得知原主已亡故也定会伤心许久吧。她抚上心口,到底是自己强占了这个身子。

    斜刺里突然传来清亮男声:“发什么愣呢?”吴翦从营帐暗处闪现。

    “没什么。”楚池转身欲走却被横亘在面前的手臂拦住,少年将军连退三步,耳尖通红地将油纸包拍在她掌心:“这个可不能缺。”

    “净会操心些怪事。”她嘴上嗔怪,指尖却诚实地剥开糖纸。蜜色糖块在舌尖化开时,正巧望见他偷瞄过来的眼神,她回望他,他却不自觉地闪躲。

    两人沿着营道并肩而行,迎面的风吹来吴翦酸里酸气的话:“你与那人……很熟?”

    楚池仍在思量剿匪战术,漫应道:“哪个?”

    “就那个……刚刚那个!”吴翦靴尖碾碎石,声线绷得比弓弦还紧。

    “景哥?”楚池恍然回神。

    吴翦反而不好意思道:“……我可没说。”

    “圣上特派的监军,自幼相识前来嘱咐几句,有何稀奇?”公事公办的口吻让吴翦心乱如麻,佩剑穗子几乎被他扯散:“青梅竹马……呵……如若不是朝廷忌惮,与你竹马青梅的本该是我!”

    那人听闻,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明明心知肚明,却偏要装作懵懂:“这有什么可计较的……”

    吴翦气愤转身,战靴碾过尘土似要迸出火星:“剿匪大胜。”说罢疾步要走。

    忽有温香袭背,楚池竟像只灵巧的云雀扑来环住他的腰:“那便也预祝表哥琼州之战旗开得胜。”待吴翦猛然回首,只见战甲一角掠过,徒留半阙未散的呢喃萦在耳畔。

    正当中午,日头大,火一般的光洒下来灼烧着,烧红了天,烧熟了地,也烧透了某人的双颊。楚池溜得快,心里忐忑不已:二十年来她何曾与男子这般耳鬓厮磨?更猜不透那榆木疙瘩究竟作何念想。

    “罢了,剿匪才是头等大事。”她咬着唇瓣喃喃自语,忽闻前方传来呼喊:“队长,陆将军请您过去。”

    “好!”楚池扬声回应,却偷偷将铁腕放在双颊降温,任初夏的风卷走那些理不清的绮思。

    还未进营帐,便远远听见里头正爆发激烈的争执,楚池掀帘而入后便垂首立于角落。以她这般低微品级本无资格参与军议,此刻却怎么也揣度不透陆征召她前来的深意。她悄然抬眸窥视,发现争执双方正是主将陆征与六队统领谭右。

    “将军,剿灭山匪唯火攻可破!”谭右声如洪钟。火攻之术虽在平朝已有应用,但技术尚不纯熟,更兼盛夏草木焦枯,稍有不慎便会殃及山下村落。陆征虬结的眉峰几乎拧成团:“本将说过不可就是不可!莫说火攻,单是尔等索要的火药储备,军中就凑不出半数!”

    五队统领王双突然插言:“末将听闻上京城外山道遭火药炸毁,折了好些贵胄子弟……”话未尽,便被始终缄默的监军晏景清厉声喝断。此事在上京搅得人心惶惶,朝中也有许多大臣之子被害,多人上书求天子做主,而天子震怒下诏彻查却至今无果,皆因这火药威力实属开国未见。

    帐中无人察觉,真正的始作俑者此刻将头颅又低垂三分。她暗自思忖:这破系统已沉寂多日,难道是故障了?明明仍可查阅他人战力,商城也未关闭,为何迟迟没有新任务?难道她只能完成“攻略栾秉”的任务才能回家?楚池猛地摇头甩开杂念,当务之急,是要先剿匪。

    陆征闻言稍稍舒缓眉头:“继续说,那里头的事与剿匪无关。”

    “既然不便深究其中细节,在座诸位想必也知晓,我家世代以镖局为业。”王双抱拳环视营帐,“那批火药现世未久,家父便追查到了货主。最主要的是,父亲更是不惜重金从他那里购置了大量火药!若此番能派上用场,也算不负家父这番赤胆忠心。”

    楚池一怔,反应过来后也皱皱眉——这般蹊跷买卖,怕是着了奸商的道。

    “楚小队长怎么看?”陆征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她瞬息万变的神色。

    楚池握拳,挣扎片刻后上前跪下道:“承蒙诸位将军器重,末将以为此计凶险!我等既食君禄,自当以保境安民为己任,若行此策……”

    “说重点!”陆将军面色铁青地拍案。

    楚池无奈地扯扯嘴角,终是俯首道:“如今天气干燥,火势若起,恐难控制。怀山与竹阳边镇犬牙交错,更毗邻煜阳封地,如若……如若火烧去煜阳,那煜阳王怕是得去寻大将军麻烦,大将军麻烦了,那定会要扒了我们的皮才罢!”她说着说着不断向下磕头,战栗道:“还请将军饶过我们!”

    场面僵持住,陆征摩挲着衣角,良久未发一言。

    “嗤!杵在这儿作甚?”帐外突然炸响的呵斥声撕破了帐内凝滞的寂静。

    “琼州战事迫在眉睫,陆将军的军报还没议完呢!我来看看他们能扯皮到几时。”吴翦慵懒的声线裹着几分戏谑传来,正跪在角落的楚池浑身一颤,迟迟不敢抬头。

    衣料摩擦声此起彼伏,军靴叩地的闷响中,众将齐刷刷起身:“参见大将军!”

    甲胄的冷光掠过低垂的视野,楚池盯着砖头缝隙,恨不能遁地而逃。空气仿佛被寒铁冻结,余光里战袍翻卷如云,踏上高台时带起的血腥气让她胃部痉挛。吴翦这次却反常地未随侍在侧,反而在她身侧站定,战靴不偏不倚挡住她半截颤抖的衣袖。

    “你叫什么名字?”上头传来问询声。

    “楚……楚赛英。”楚池硬着头皮答。

    楚忠廉执笔的手骤然悬停,狼毫尖端一滴墨汁坠在军报上,洇开个漆黑的窟窿。他苍老平淡的脸上忽地掀起波澜,却很快平息。只见那人兀自摇摇头,神色凄楚。他的迟迟早便死在上京城那冰冷的大牢里,眼前这人只是同名同姓的男子而已,可目光仍不受控地锁住台下:“抬起头来我瞧瞧。”

    楚池惶然望向吴翦,却撞进双同样震颤的瞳孔。电光石火间,他已如屏风横亘身前:“师父!当务之急是解决琼州之战与剿匪!切勿浪费时间!”

    楚忠廉对营中的风言风语也多少有所耳闻,老将军鹰目扫过徒弟反常的护持姿态,终是冷哼一声转向沙盘:“罢了。献之说你颇有韬略,如今当着三军,可敢献计?”

    “小人……小人自小愚钝,最是没主见,是将军抬爱……还请大将军恕罪!”楚池额头重重磕向地面。

    “呵,少年慕艾。”楚忠廉忽地冷笑,激得吴翦肌肉不自觉骤然绷紧。待回神,老将军已霍然起身,直指帐外猎猎军旗:“既是入了我楚家大营那定要一视同仁,如若日后谁再起什么纵容心思我定不会轻饶!”

    “是小人的错,还请大将军恕罪!”不待吴翦开口,楚池已连磕三个响头抢先道。

    “罢了,你出去吧!”楚忠廉挥挥手赶她走。

    退出军帐三十步,方才军帐内剑拔弩张的压迫感仍绞着胸腔,直至那片军帐完全看不到,她猛然将后背抵住冰冷墙面,待心跳渐缓,才惊觉中衣已湿透。

    吴翦紧随其后,安抚地拍拍她的肩。

    楚池抬眸,诧异道:“你怎的也出来了?”

    “咱们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青年抱臂倚墙,嘴角噙着三分戏谑,“你既被当作刺头赶出来,我这‘同谋’自然要作陪。”

    “阿英,你究竟为何要瞒着师父?明明……说出真相能有更好成就。”话锋陡转的质问让空气骤然凝固。楚池抿抿唇没有回复,吴翦也不追究:“既然如此,待你真正想告诉我时再论吧。”

    “方才多谢表哥的袒护。”

    吴翦眸光微动,掠过一丝狡黠,忽而欺身将人抵在墙间:“这般未免太过潦草,阿英,道谢要有诚意。”

    楚池仰起脸,正对上那双含笑的桃花眼:“表哥要讨什么赏?”

    “既说军营里不唤表妹,”骨节分明的手掌撑在她耳边,将人困在方寸之间,“如今也该改口了。”沉静语气似檐角未干的雨露,滴落时分却偏生惊得满庭暗香浮动。

    “那唤什么?”楚池下意识回应。

    “献之。”

    “……献之。”

    “对。”吴翦应得郑重,“涓流献之成江海。”忽有风拂过耳畔,他凝望天际浮云,眼底泛起水光:“这是阿姐生前予我的表字,她怕日后无人为我取,便提早做好打算……她说纵是涓埃,终要汇成江海。”

    楚池抬手,似是触碰到他的悲伤,忽然展颜含泪笑道:“献之……”

    “嗯。我在。”他垂首抵住她额间,泪与笑皆坠入彼此交错的呼吸。

    晚风卷起细沙,最后一缕残阳终被远山吞尽,唯余两道人影细细织作一处。

新书推荐: 【排球少年】攻略牛岛同学ing 漫长寒冬生存备忘录 红楼之林家长女 欣有灵希 天下第一无用神 弹幕说我丧尽天良 她的恋爱脑 寡*************股 【网王】绅士医生狠狠爱 斗罗:虽眼盲而被正反派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