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溪,白氏妻是出名的精明强势,沈行远在白家祠堂自揭伤疤,没能换她松口。
沈行远晌午见过严静沉的外公与大舅,便驱车回了云港,关于白家的流言蜚语则不胫而走,一昼夜传遍整个村子。
第二日,老太太拉着她的拉杆滑轮菜篮子去集市,路上但凡遇到熟人,扎心事就要被重提一遍。
起初她感到愤怒又窘迫,竭力澄清,渐渐地,便麻木了。
白岚因将行李打包好,命严静沉搬上车,严静沉一出门,看见老太太失魂落魄地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脚边半篮子绿叶菜,被烈日晒得失水萎蔫。
老太太身体康健,儿女孝顺,晚年生活过得十分顺意,除了白岚因与严宏程离婚分家那段时间,严静沉几乎没见过她郁闷或生气。
如今,她和沈行远恶劣地破坏了这份美满。
她放下行李箱,走到老太太身边蹲下身子,轻声道:“外婆,对不起。”
老人掀起眼皮看了年轻的外孙女一眼,又眼神空洞地望向远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清风依旧,而她已垂垂老矣。
或许不久之后的某一天她就将撒手人寰,后辈们此后人生漫漫长路,终究与她无关。
老太太冷着脸说:“以后要是在外面受了委屈,别怪外婆不帮你。”
“到时候您只管收留我就行。”
“你翅膀这么硬,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哪里需要我收留?”
“飞得再高也要休息啊,外婆,不管我走到哪儿,去外省读书,还是建立新的家庭,这里都永远是我的家,您和外公也永远都是我的避风港。但是,我还是要向您保证,我会好好保护自己,好好爱自己,绝不随随便便受欺负。”
“嘴巴倒是甜!”老太太这才傲娇地笑了一下,伸手将外孙女扶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身旁,“外婆老啦,就算真想护着你,也是有心无力。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你自己去走吧。”
“您哪里老了?您要长命百岁,以后让沈行远亲自来孝敬您。”
“别跟我提他,听到这个名字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好好一个祭祖,让他搅和了,全村人都在看我们白家笑话,我老太婆在这块地界,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是是是,我回头狠狠骂他,给您出气!”
“我看他惯会卖惨使苦肉计,你又是个嘴硬心软的,容易被人拿捏。你还想给我出气?我看你不被他教唆着怪我心狠为难你们就不错了!”
“她敢!”白岚因提着两口箱子出门来,气喘吁吁地说。
严静沉连忙起身去帮母亲放行李,“我当然不敢,而且我知道外婆是为我好。他也不敢,他比我尊老爱幼。”
老太太忍不住笑骂,女大不中留!
这一场鸡飞狗跳,到底是潦草翻篇了。
回到钟山,白岚因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就开骂:“沈行远是不是疯了?!招呼不打一声就跑去和溪,礼数一点没有,野心倒是不小,你外婆要是让他气出个三长两短,我跟他没完!”
严静沉噤若寒蝉,仿佛挨训的是自己。
“一把年纪了,做事这么莽撞,难怪日子过得一塌糊涂!”白岚因久久不能平息怒火,“我也是看走了眼,竟然敢把你交给他,他这烂样凭什么照顾你?凭他可怜户口本只有一页?”
“妈!”您骂得也太脏了。
白岚因看女儿那着急模样,又气又无奈,“算了算了,我不说了!你到现在还护着他,早晚要在他身上吃亏!”
“我没有无脑护,我只是觉得,他可能有他的苦衷……”严静沉将那晚听到的争吵内容复述出来,“他应该已经忍了很久,然后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他爆发了吧。”
“我看是自取灭亡,还是同归于尽,还想拉着我们给他陪葬。”白岚因叹气道,“这孩子也确实是可怜。峤峤那孩子我看着长大的,聪明又懂事,怎么会不是他亲生的呢?这么算,他们两个结婚之前,乔灵就已经珠胎暗结……啧,真乱。”
是啊,真乱。
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呢?
严静沉无法想象。
什么道德、伦理、体面……她都不想管了,她只想回到那个夏天,把沈行远从悬崖前绑走,随便他去哪儿,都比摔个粉身碎骨好。
“行了,别哭了,心疼男人没有好下场知不知道?”白岚因恨铁不成钢地说。
“妈,您真是我亲妈啊,有你这么咒自己亲女儿的吗?”
“你要是早断掉这份心思,我根本懒得说你。”
“我知道,您还是看不上他——”严静沉气鼓鼓地站起来,拎起她那口28寸的行李箱回房,“妈,我不会跟他分手的,他不是那样的人。事情变成今天这样,他也是受害者,我们要是用受害者有罪论去批判他,是不是太残忍了?”
白岚因哑口无言。
严静沉打开行李箱,将衣衫一件件展开挂进衣柜,一边消化与母亲的对话。
她懊悔不已。白岚因做的一切无疑都是为了她,无论如何,她都不该用这样过激的言论刺伤她。
沈行远就是这个时候撞到枪口上的——
从和溪回来以后他忐忑了一夜,好不容易熬到中午,估摸着大小姐应该忙完,于是发消息来问她是否已经回到钟山,结果收到一顿怒吼——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我会解决好我家的事,你为什么自作主张跑到我家来?现在好了,三败俱伤,你高兴了吧?烦死了!”
他连忙发了句“对不起”过去,想继续解释,聊天界面又弹出一条语音。
“又是对不起,能有点新意吗?你每次都这样,道完歉下次还敢,你的道歉还有价值吗?”
“我现在不想理你,劝你哪凉快哪待着去。再见!”
沈行远CPU彻底烧干了。
严静沉吼完,一屁股坐在床上。
啊,烦死了!
黄昏后,气温转凉,白岚因准备出门购物,想了想,还是敲了敲女儿的房门,喊她去当拎包的苦力。
台阶给了,严静沉当然要下。
超市里拌几句嘴,母女关系和好如初。
两人拣了满满一推车商品,排队结账时,白岚因问:“一晚上心不在焉的,遇到什么问题了?”
“没有啊。”
“你跟我装。”
“白教授慧眼如炬,我哪儿瞒得过您啊?”严静沉很不走心地拍马屁,“他不是明天生日吗,我在想要不要给他买生日礼物。”
“这有什么好纠结的,去吧。”白岚因鼓励道。
“啊?”
“快去吧,再晚店铺该打烊了。”
严静沉反应过来,心脏顿时像被一只温热手紧紧包裹住,源源不断地热量冲击着她,她忍住泪水抱了抱白岚因,大声道:“谢谢妈妈!”然后风风火火地拨开人群跑了。
关于给男朋友送生日礼物这件事,严大小姐既没有经验,也没有令人惊喜的新意,商铺走了一家又一家,始终拿不定主意。
在严静沉满心甜蜜地四处寻觅时,沈行远在做什么呢?
沈行远决定郑重庆祝自己的38岁生日。几天前,他向保姆李阿姨额外转了一笔钱,让她负责准备生日当天的晚餐,也就是明晚,因此,李阿姨今日忙了一整天,白天采购,回来又专心处理食材以备明日所需,甚至忘记给东家准备晚饭。听见沈行远进门时的响动,她才想起这码事,但厨房已经堆满食材器具,想要收拾干净炒菜煲汤,实在有些为难。
沈行远得知,只客气地让她煮碗面条。
但最后,面条端上来,他却只吃了两口就作罢,然后倒在沙发上躺尸。
这几天,沈行远的情绪一直处于十分低落的状态,和溪之行,虽有波折,但他也勉强算得上得偿所愿。可是严大小姐不高兴,她的控诉甚至让他陷入一种自我怀疑的囹圄之中——
他是否当真拥有这样胡作非为的权利与底气?他破釜沉舟换来的这一切,到底能维持多久?
他需要爱,需要家庭,需要严静沉,可他似乎不太想委曲求全地去融入另一个家庭,何况那是一个人员众多、关系复杂的家庭。社交常常让他觉得多余且痛苦。所以,他又能坚持多久?
李阿姨离开前,过来问他是否身体不适,要不要吃点别的。
他摇摇头,示意她可以下班离开。
大门很快被轻轻关上,室内陷入沉寂。
沈行远下班回来,垂眸看着手机进了院门,踏上石板路,路边的植物枝条排着队、秩序井然地擦过他的裤腿,热情地欢迎他回家,他却只记挂手机里那个人。
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抬起头寻声望去,视线穿过紫藤蔓攀爬装饰的凉亭,捕捉到那抹坐在秋千上轻轻摇晃的身影。
他欣喜若狂,大步流星走到秋千旁,十分多余地说:“小严,你来了。”
严静沉:“不然坐在这里的是鬼吗?”
“我以为……”
“你以为我不会来了?今天你是寿星,我当然要来。我们休战一天,有意见否?”
“没有。”沈行远摇摇头,随即又反悔,“不能就此翻篇吗?这件事我确实有错,我冲动、自私,没考虑到你的感受,我向你道歉,原谅我,好不好?你想怎么出气,你说,别再不理我了。”
“你不会觉得今天休战,我就不斩来使吧?”
“对我冷□□还不如斩了我。”
“?谁对你冷□□了?我说的是不想理你,又不是不理你。你倒好,真就找地方凉快去了,一整天都不找我,要不是刚才看到……我还以为你不想谈了呢。”
刚才,严静沉摽着悬挂秋千的尼龙绳,目睹沈行远从进门走到花园中央,垂头丧气、失魂落魄,不仅没欣赏他的宝贝绿植花卉,园子里多了个人也没发现,才知道他是如何捱过这难熬的一天。
沈行远却自嘲地笑了一下,缓声问:“难道在你看来,我跪你白家祠堂,在你外婆面前自揭伤疤,都是做戏吗?”
“我没有。我跟你开玩笑的,你别说你听不出来。”
“一点都不好笑。”
沈行远抬手捻了捻面前那根尼龙绳,当初因为严静沉随口一句幻想,他请人搭了这座凉亭和这两架秋千,现在,这条绳子却仿佛紧紧勒住了他的脖子,让他难以喘气。
他对这段感情有多少心驰神往,就有多么疲惫、绝望。
“小严,生日我不过了,你走吧。”说完,沈行远转身往别墅大门走。
严静沉追着他进去。
李阿姨正布菜,见两人争执拉扯着上楼,问道:“你们俩这是怎么啦,吵架啦?”
沈行远不置可否,“今天辛苦您了,您别忙了,下班吧。”
李阿姨:“……诶?”还有这种好事?
她想再问,那两人已经消失在楼梯转角,然后关门声传来,将瓜与猹隔绝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