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祠堂设在后院一处厢房内,院子里高的腊梅树,矮的吉祥草,各式各样的花草盆景,错落有致,葱翠繁茂,两侧抄手游廊的廊檐悬挂着几只鸟笼,人从游廊走过,鸟雀啁啾,热闹非凡。
上午的祭祀结束后,白岚因母女不出意外的被老太太留了下来,其余人从祠堂出来,唏嘘几句,然后讨论起回城的安排。
白静恒缀在人群后面,时不时伸手逗个鸟。
他心里着急,正巧母亲转身寻他,拍了拍他的肩,悄声吩咐:“去祠堂盯着点情况。”
“这就去!”他连忙点头。
“里面要是打起来,记得喊人。”一位表亲跟着嘱咐。
“我知道!”
白静恒来到祠堂门外,侧耳贴着门板屏息倾听里面的动静,静悄悄的,似乎没人说话,只闻到浓郁的纸钱燃烧的香味。
他坐下来发短信催促沈行远:「哥,你快来吧,我觉得要出事!」
消息刚发送出去,只听见房内一声怒喝,是老太太厉声向白岚因发难——
“你闭嘴,要不是你惯着她,她怎么会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
“我要是真惯着她,怎么会让她一个人去北京读书?”白岚因按捺着脾气说,“妈,您从小看着她长大,她的性格您还不了解吗?她再不懂事,也不可能给白家抹黑!”
“这我不管!”老太太看向严静沉,“今天当着你妈和白家列祖列宗的面,你发誓,以后跟他分开,好不好?”
严静沉看着老人沟壑纵横的脸庞,她已经很老了,头发花白,脊背佝偻,身高也大大缩水,小时候她在她怀抱里嬉闹,现在她站在她面前,需得低头去看她。她想摇头,可是怕她受不了这份打击,于是轻声问:“您这么疼爱沈屹峤,为什么不肯接受他的父亲?”
“我对他再好,他也是个外人!他小小年纪,家里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我当然可怜他,换成别人,我也一样可怜,这不代表我能接受他父亲来做我的孙女婿!”老太太紧紧握住她的双手,苦口婆心地劝说,“静沉啊,你不要被感情冲昏头脑,你仔细想想,他要是没错,孩子怎么会被判给乔灵?乔灵我也见过好几次,一个小护士,一个能力稀松的女人,离了婚,以她自己的收入怎么可能负担得起一个孩子?只凭这一点,她就不可能从沈行远手里抢走抚养权!”
严静沉哑口无言。
脑海翻涌,记忆中的画面不断重现、交织——
抽屉里只有一方署名的房产赠予合同,乔灵在云港别墅的怒吼,床头柜上怪异的父子合照,甚至是多年前倒在驾驶位上的那束玫瑰花……
沈行远从不给她送花,她自作主张剪了他的月季,他气得对她发火……
她大胆地做出一个假设,有了这个假设,她所有的疑惑都被轻易解释清楚,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线索也被拼凑完整——于是,假设成立。
严静沉不由得笑了一下,笑自己脑洞大得离谱,竟然做出这样荒唐的假设。
无力的自我否定之后,她感到心痛如绞,唇瓣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屈膝跪下来,老太太和白岚因见状,立即伸手扶她,她不肯起。
老太太一下子就认识到她的意图,又气又急,又舍不得对她说出更重的话。
严静沉哭着央求道:“外婆,不管他有没有错,都过去了!我们以后会好好的,您给他一个机会好不好?”
“你怎么还是不明白?!”老太太气急败坏地说,“他能辜负乔灵,以后也一样会辜负你!”
严静沉泪流不止,“他不会的,他只有我了……”
这厢,沈行远被白家几位长辈拦在大门外,看见白静恒的来信,更加心急如焚。
紧接着又是一句噩耗:「真出事了!」
沈行远索性拨通少年的电话,企图通过他将自己的意愿直接传达给老太太。
白静恒哪儿敢贸然闯进祠堂去撞枪口,权衡之后,他跑到主屋将大舅白岚松喊过来劝架。
白岚松敲开门,走进去将争执不休的老太太和妹妹安抚下来,又去扶香案前双膝跪地的外甥女,她不肯起身,他没有勉强,对老太太说:“妈,静沉男朋友就在前院……”
老太太怒道:“他来做什么?让他滚。”
“您消消气,您听我说,他今天主动过来,说明他对静沉还是上心的,是不是?再说了,谈恋爱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不管怎么样,他要付一半责任,您不能光为难静沉啊。”
老太太这才看向跪着的外孙女,这孩子早已哭成个泪人,她到底是于心不忍,只能点头同意了白岚松的提议。
沈行远跟着白静恒沿抄手游廊穿过花园,一字不漏地记下少年的讲述。
站在祠堂门前,他毫不犹豫地推开门。
堂内只燃着一盏白烛,光线微弱,香案上,红点醒目,青烟袅袅。
礼堂空旷,目力所及只有四抹人影,沈行远还没来得及一一辨认,一个男人起身朝他走过来,他认出是白岚松,喊了声“舅舅”。
白岚松对他点点头,说:“沈先生,我母亲的意思,应该不用我向你重复了吧?你也回去考虑了一晚上,今天当着白家列祖列宗的面,我们想听听你的意思。”
沈行远没有立刻答复,而是抬眸去寻严静沉的身影。
小姑娘笔直地跪在香案前。
他胸口一滞,只想走过去将她扶起来。
“你站住。”老太太立即阻止,指着他的脚下说,“站在那儿把话说完就给我走!”
沈行远顿了顿,还是抬腿走过去。
老太太怒不可遏,正要发作,“噗通”一声,面前的水泥地板上多了一双膝盖……
“你这是做什么?”老太太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坐在太师椅上。
沈行远说:“这件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去年小严追我,我拒绝了,我从钟山搬走,本意是为了换个环境重新开始,一方面也是希望以后不要再耽误她……后来,是我反悔,是我主动追求她。您想怎么惩罚我都行,别为难她,让她起来吧?”
“我白家的姑娘,还轮不到你个外人来袒护!”
“是,我明白。不管小严跟谁在一起,都首先是白老师的女儿,您的外孙女,您二位永远都是最爱她的人。”沈行远顺从地说,声线微微发颤。
严静沉思忖着垂眸,瞥见他放在大腿上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
他在竭力隐忍。
“但这与我爱她一点也不冲突。”这一刻,他又变成叛逆倔强的少年,宁愿在棍棒下皮开肉绽也绝不认错。
老太太轻蔑地冷嗤,并不把这种负隅顽抗当回事。
“外婆,我知道在您看来,我的过去,对于小严来说是个隐患,其实您完全可以放心,沈屹峤他——”
“沈行远,别说了!”严静沉突然出声打断。
她以为他拿起武器是为了反抗,没想到,他竟然选择将伤口彻底剖开。
“沈屹峤他不——”
“我让你闭嘴,你听不懂吗?!”严静沉用力扯了一下他的胳膊,他转过身来,看见她因为愤怒着急而发红的脸庞,唇角旋起一抹笑纹。
聪明如严大小姐,竟然真的只凭一点蛛丝马迹,就推断出真相。
不过沈行远此时无暇思考她是何时得知这件事,他只知道,有她这份维护,他今天所做的一切,都值得。
三位长辈将严静沉的讳莫如深看在眼里,都不约而同往同一个方向设想……
老太太撑着香案缓缓站起来,“你们两个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妈,妈,您别动怒,气坏了身体不得了!”白岚松连忙冲过来将人拦住,费尽口舌安抚。
严静沉眼睛望着外婆,双手则死死拽着身边人的衣襟,她觉得自己身处一场战争的中央,战场这边是至亲的家人,另一边是亲密的爱人,而她眼睁睁看着他们深陷于痛苦之中,无法保全任何一方。这种感觉几乎将她撕裂,她痛到麻木,只能凭借本能走下去。
很快,她被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扶起来,按坐到一旁的太师椅上。是母亲白岚因。
她受宠若惊。
白岚因弯腰替她捋了捋脸颊两侧的发丝,看着她的肚子低声问道:“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怀孕了?”
严静沉一头雾水:“?”
“你最好实话实说,今天这个情况,绝对不是你能糊弄过去的。”
“我真没有!”严静沉无语至极,视线在三位长辈身上转了一圈,恍然大悟,“你们不会以为我——”
她忽然僵住。
礼堂里的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僵住了。
烛火摇曳,忽明忽暗,欢快地给男人的话语伴舞——
“峤峤他不是我的孩子。”沈行远平静地说,“我结过婚,但是我没有家人,跟小严在一起之后,我把她当成唯一的家人。”
“我跟你们一样疼她,爱她。”
……
正午烈日炎炎,祠堂经年不见阳光,倒是自有几分凉爽。
“吱呀”一声轻响,白静恒推开木门把脑袋探进去,抬眼便看见黑暗中两双眼睛盯着自己。
两人在地板上一跪一坐,莫名的和谐。
先前在门外偷听到的秘密让白静恒对这个悲催的男人也生出几分怜悯,他不会安慰人,于是装作不知,照旧大大咧咧地对严静沉说话:“别撒狗粮了,爷爷和大伯喊他去客厅。”
“知道了。”严静沉颔首,“外婆呢?”
“睡午觉。”白静恒打着哈欠说,“话送到了,我也睡午觉去了,下午还得回城里呢。”
沈行远微笑道:“谢谢你,静恒。”
少年吊儿郎当地摆摆手,带上门离开。
祠堂重归于寂静。
许久,沈行远开口打破沉默:“你跟白老师什么时候回钟山?”
“今天肯定走不了,明天吧。”
“需要我送你们吗?”
“不用。”
“好……”沈行远不敢坚持,怕小姑娘生气,但有些话又不得不说,“后天……”
“您还记得后天是什么日子啊?”严静沉气鼓鼓地反问,“送自己这么一个大礼,开心吗?”
沈行远握住她的手,用力点头。
“傻子!”严静沉笑骂。
她站起身,理了理裙摆上膝盖处的褶皱,弯腰把他拉起来,“你还想跪到什么时候,去见外公了!”
两人一前一后踏上抄手游廊,烈日在一侧椅面洒下明亮的光斑,花园里的植物杂乱无章,却有一番恣意生长的勃勃生机。
这是沈行远此生见过的最美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