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司徒星解释,当年我和奇奇正是最惹麻烦的年纪,扶青又一贯讨厌麻烦,便让他把奇奇托付给可靠的人家,只将我一人带回了魔界。
司徒星每年都会亲往那户人家送钱,顺便远远地看一眼,待确认奇奇平安无恙之后,再返回魔界,向扶青交差。
如今之所以将奇奇接来魔界,是因为扶青觉得,只有她可以填补我心里,属于妘妁的那份空缺。
醉灵之死已尘埃落定,无可挽回,扶青想尽量做一些弥补。
只是,我不想奇奇留下来,一点都不想。
被奇奇抱着,感受她近在咫尺的心跳,我狠了狠心,将眼泪憋回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奇奇沉浸在喜悦中,仍旧自顾自抱了会儿,见我反应淡淡的,才试探着开口:“小姐?”
我鼻子酸酸的,想抱一抱她,手抬起来,又默默放下:“你……走吧。”
奇奇抱着我的手一松,退开两步,表情写满了不可置信:“小姐要赶我走?”
我别开脸,虽然没有说话,神色却给出了答案。
她声音开始哽咽:“我不会走的,小姐在哪里,奇奇就在哪里!”
我端出对她从未有过的严肃:“秦家只有一个小姐,叫秦子玥,这里不是秦府,没有你的小姐。”
奇奇的嘴唇微微下撇,手指紧抓着袖口,眼中盛满了委屈:“从前一直听府上的人说,我被卖到秦家那年,主母夫人嫌我年纪小,非但伺候不了主子还得浪费人手照管着,不肯收。最后,是二夫人要我,老爷才勉强答应将我留在了海棠苑。二夫人从不曾苛待过我,对我也几乎没有任何要求,只叫我长大以后陪着你,照顾你,这是二夫人的遗愿。”
我愣了下,思绪仿佛随着她的话,拉回到多年前,娘亲还在的时候。
直到奇奇再开口,才如梦初醒,回过神来。
她道:“二夫人不在了,我只剩你了,如果你坚持赶我走,那我在这世上,就真的没有亲人了。”
奇奇头发蓬乱,小脸上还沾着泥污,说话时,鼻子微微抽动,声音里泄出几分无措,像是立刻就要落下泪来。
司徒星在树头上挂了半天,大约是实在看不下去了,忽然一个纵身,稳稳落地:“我大老远把人带过来,你赶她走,不得我再大老远把人送回去啊?”
我怕看着她会狠不下心,便顺势移开了目光,转向司徒星,道:“这个地方不适合她,你应该明白。”
司徒星摇摇头,捞起衣下摆,掸了掸上面的泥巴,顺便苦口婆心:“容我这个外人多句嘴,假如设身处地换一换,今时今日你是奇奇,你会愿意走吗?”
他这话,问得我一堵。
我当然不愿,可现在不是设身处地的时候,如果奇奇留在这儿,我只怕哪一日醒来,连她的尸首都找不到了。
扶青从刚才就什么话也不说,只默默的充当背景物,站在一旁看着,听着。
我自知理亏,默不作声地上前,拉了拉他的袖子:“刚才是我误会你了,我以为你又像之前派辽姜抓醉灵那样,让司徒星绑了个人回来,我跟你道歉。可是,奇奇真的不能留下来,她一点法力都没有,留在这儿不能自保的。”
扶青看了眼被我牵住的袖子,默默一扯,语气里颇有些负屈:“虽然我不知道,司徒星为什么放着正经路子不走,非要用麻袋把人劫过来,但这的的确确是一桩误会。醉灵母女的死,在你心里压了一座大山,让你一直都不开心,可我不希望你不开心,所以才吩咐司徒星把奇奇接过来,我对她绝无恶意。”
醉灵已死,素沃被紫虞抓回去,眼下还不知道怎么样了。我很害怕,不敢赌,也赌不起:“你对奇奇绝无恶意,可别人呢?我在魔界树敌太多,谁知道哪一日,她会不会受我牵连?”
这番话,令奇奇原本暗淡的眸子倏然一亮,肉眼可见又有了神采:“我不怕受牵连,我要留下来,我要和小姐待在一起!”
扶青默了一下,才道:“如果你不愿意和她生活在一起,我可以让司徒星把人送回去。但如果你只是担心她留下来会受到牵累,那么我劝你,最好先想清楚,再下决定。”
奇奇眨巴着眼睛,轻咬了一下嘴唇,声音低低的:“小姐……”
这是两条难以抉择的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走,不知道哪边才是对的。
“照说……”司徒星嫌弃地瞄了一眼奇奇,“最不希望她留下来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说罢,稍稍一抬手,指了指牙印未消的耳朵:“因为她咬我。”
又指了指被挠花的脸:“挠我。”
紧接着指了指衣服上脏污的泥巴:“还砸我。”
最后话锋一转:“可她不是醉灵,没有必死的价值,你无需忧虑这么多。”
奇奇在司徒星身后撅嘴嘟囔了一句:“是你先拿麻袋套我,我才挠你,砸你的。”
司徒星险些被惊掉了下巴,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回身与她对视:“你不咬我我能套你?”
她秀眉轻拧:“是你自己不先把话说清楚,一上来扛着我就要走,我不咬你咬谁?”
司徒星嘴角微微抽搐:“我倒是也很想把话说清楚,可你一见我便转身就走,容我说话的余地了吗?”
“因为你言而无信,说话不算话,大骗子!”奇奇一双明眸瞪得浑圆,“五年前把我扔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分明说好过几日便来接我去见小姐,可自那以后整整五年你都没有露过面!”
司徒星显然对这段经历没什么印象,短暂晃了一下神,待记忆回笼后,才心虚摸着鼻梁,讪讪开口:“不过是句哄小孩子的话,谁让你当时哭闹不休,我只想着赶紧脱身,就随口那么一说……”
奇奇咬紧后槽牙:“大骗子!”
司徒星还欲再说什么,扶青听得烦躁,一个眼刀横向他:“你们要吵到几时?”
奇奇循声扭头,目不转睛盯着他看,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好奇:“你就是大骗子口中的魔君吗?”
扶青默了默,眼眸一压,视线落在她身上:“是。”
奇奇拨开袖子一角,露出手腕间,那条挂着玉坠的藏色编织绳:“这玉坠,也是你让他拿给我的吗?”
扶青看了眼玉坠,点头,低应一声:“是。”
她好奇问:“为什么给我这个?”
扶青耐着性子:“如遇意外,或山穷水尽时,可用此物换些银钱,以免你家小姐不放心你。”
奇奇眨巴了几下眼睛,脑袋瓜子里不知想的什么,一时埋头紧盯玉坠,一时瞪着扶青看个不停。
直到一阵微风铺面,她才恍然大悟,如梦初醒:“二、二、二姑爷……唔唔……”
司徒星眼疾手快,一把从身后捂住奇奇的嘴,顿时,空气变得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沙沙的声音。
二姑什么?什么姑爷?二什么爷?
我先一惊再一愣,头顶仿佛炸开响雷,错愕之余觑眼去看扶青的反应,然而,他除了瞳孔微微放大,眼皮不自然地一挑,表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如果不是司徒星还在捂奇奇的嘴,我甚至会怀疑刚才那三个字,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你和小醉灵还挺像的……”扶青语气平平,仿佛无意,嘴角却半带轻笑,“都很喜欢给自己认亲戚。”
奇奇对着司徒星张嘴就是一口,痛得他猛抽回手,又吹又甩:“你什么时候能不咬我?!”
耳边哀嚎震天,奇奇只当没听见,一双懵懂好奇的大眼直勾勾与扶青对视:“五年前,大骗子给我玉坠的时候说,这是二姑爷赏的……你是二姑爷吗?”
大抵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扶青整个人很明显地怔了怔,并未就这个问题给出明确回答:“别在人前这么叫,否则,会有损你家小姐的名声。”
随即一笑:“既然不想走,那便留下来吧,若有人欺负你就找司徒星,他解决不了的,找我。”
司徒星不服,正要出言抗议,被我抢先截了话头:“不能让奇奇留下来,否则,若出了意外……”
扶青看了看我,开口时,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如果意外是指紫虞和辽姜,你完全没有担心的必要,如果意外是指其他人,那就更不必担心了。”
说完瞥了司徒星一眼:“孤还有事,要去见亚父,她们就交给你了,务必安全的把人送回碧莹小筑。”
司徒星咬舌半天,原本抗议的话挤到嘴边,一脱口,变成了:“我已经照吩咐,把奇奇带回魔界,流婳不会再有事了吧?”
扶青声很淡,不急不缓,带着些威慑力:“既然你办好了份内之事,暮暮也答应不再计较,这次便暂且饶她,若敢再犯……”
司徒星忙叩地一拜:“她不敢了,再不敢了,多谢主上!”
头一叩,再一抬,眼前的人赫然从扶青变成奇奇,正撅着腰,和他大眼瞪小眼:“流婳是谁啊?”
司徒星一噎,拍拍衣裳站起来,嘴巴里没好气地嘟哝:“关你什么事。”
奇奇穷追不舍:“刚才那个人真的是二姑爷吗?”
司徒星闭眼捏了捏眉心,八辈子造的孽,大抵也不过如此了:“你也知道我是大骗子,大骗子说的话,能信吗?”
奇奇点头,想想觉得不对,又摇头:“可是他没有否认诶?”
“他为什么不否认呢?”
“你是叫司徒星?怎么不叫司徒月?众星环月多高贵啊?”
“你头发为什么是白的?”
“莫非天生顽疾长不出黑头发?”
“好可怜啊,要不然我想个法子,拿毛刷蘸点儿墨汁给你染染?”
“你怎么不说话啊司徒月?”
奇奇就像那环月的星,一路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围着他叽叽喳喳没个消停。
我顾不上他们,只远远跟在后面,想着扶青的那番话——‘如果意外是指紫虞和辽姜,你完全没有担心的必要,如果意外是指其他人,那就更不必担心了。’
什么意思?
紫虞和辽姜为什么没有担心的必要?
我想了一路,奇奇叽喳了一路,直至看见碧莹小筑的门,司徒星长吁一声,如释重负,连招呼都没打,嗖一下便消失了。
奇奇脑袋一俯一仰,看看脚下又看看天上,绕着四周原地打了个转:“咦,小姐,他人呢?”
不等我说话,她忽然吸了吸鼻子,循着味道转身迈上台阶,半截身子扒在门上往里看:“仿佛有鲜笋的味道,蒸鱼肉的味道,还有鸡腿。”
“是笋丝火腿鲜汤,清蒸黄花鱼,茶熏鸡。”芍漪听见动静从厨房里出来,端着如春风一般的笑容,步履翩翩轻盈如燕,“听说主上吩咐司徒公子接回来一位姑……”
她轻盈的步姿在看到奇奇那张泥糊脸后破功一崴:“一位姑,姑,姑娘。”
奇奇古道热肠,眼见她平地崴脚,抬腿就要去扶一扶:“漂亮姐姐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看着她手脸上像屎一样的泥巴,芍漪眼皮打颤往后逃了逃,笑容尴尬而不失礼貌,“昨日,主上传信至珺山,说是要不了多久,司徒公子便会领一位姑娘来碧莹小筑,让我提前回魔界预备着。眼下饭菜虽已齐备,可只怕……呃……得先沐个浴,梳洗梳洗,才能吃得上了。”
我想了想道:“先前为安置妘妁,不是收拾出了一间空置的屋子吗,以后就让奇奇住那儿吧。”
奇奇转身投来问询的目光:“妘妁是谁?”
我忽然有些伤感:“是个和你一样,活泼好动的姑娘,不过她已经不在了。”
说完,我目光一正,语气格外认真严肃:“奇奇,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奇奇眼眶微红,盈满了感动的水光,忽然搂上来紧紧抱住我:“奇奇也会保护小姐的!”
芍漪脑袋嗡的一下炸开:“你们两个都给我去洗澡!”
枯枝断裂,新芽破冬,碧莹小筑的生机与活力,冥冥中随妘妁而逝,又因奇奇而归。
翌日——
芍漪坐在廊下绣花,奇奇迷上我房里的话本子,捧着看了半天,十个字有八个字要问。
可怜那朵花,被芍漪挑针刺了半日,连片绿叶都没能绣出来。
待奇奇将话本子又翻过一页,指着几个字正要问的时候,院门外来了位不速之客。
看着已经凑到眼皮底下的话本子,芍漪麻溜儿将针线一抛,起身迎人去了。
我正没什么精神地倚在树上想事情,见来人那张脸仿佛有些眼熟,不觉伸头多看了两眼。
果然的确见过。
昨日在凡间与鹤轩宫主交过手的那四个人,其中有一位女子手持金锏,便是她了。
女子抱拳道:“属下奉将军之命而来,请子暮姑娘动身,随我走一趟。”
我随手摘下一片树叶把玩:“走去哪儿?”
她仰眸,与我目光交汇,眼神平静的没有波澜:“浮生殿。”
我将身子坐正了些:“如果没记错,那里应该是君上与诸臣议事的重地,无缘无故,我去做什么?”
女子声音铿锵有力却不失礼:“将军命我来此,自然是有缘有故,还请姑娘即刻动身。”
我捏着树叶的柄,捻在指腹间,转了转:“凭他什么缘故,不说清楚,不去。”
她并不意外我会拒绝:“如果姑娘实在不愿意去,奉虔将军有两句话,让我务必带到。”
说完,她站近一步,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你若真心替主上着想,就应该要阻止他,这是第一句。”
我不觉停下指尖上的动作:“阻止他什么?”
她静静站立,眸色深不见底,漆黑得像浸了墨:“紫虞,不能死。”
“这是第二句。”
我手指打了个哆嗦,树叶飘飘扬扬,随风而下。
‘你再给我一点时间,七天好不好,五天吧,四天?’
‘可还记得你强闯入映月楼,与辽姜大打出手的那日,我曾亲口许诺过,四天?只是因为后来发生了一些意外,我必须要暂时离开魔界,这才拖延到现在。’
‘最迟,等回到魔界以后,你便会知道想要知道的一切。’
‘暮暮,这一次,我定不食言。’
他要替我杀紫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