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扶青刚一回到魔界,便急赶着去见奉虔,我那时以为,他是因着与鹤轩宫主私下往来之事,想去做个解释。
现在看来,他早就决定要杀紫虞了,去见奉虔也不过是提前知会一声而已。
不过,想归想,对于扶青要杀紫虞这件事,我终究没什么底气:“你这话,倒像君上存心让她死似的,可君上有什么理由让她死呢?”
女子沉然问了句:“什么理由,姑娘难道自己不清楚吗?”
随即道:“先前姑娘持天帝斩魂刀闯入映月楼,誓要杀了虞主子,幸而主上及时赶到才堪堪稳定了局面。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主上那日是去救虞主子的,可时至今日我才明白,主上其实根本是去救姑娘你的。否则,但凡天帝斩魂刀伤了虞主子一丝一毫,姑娘都不可能安安稳稳的从映月楼抽身而退。诚然,主上阻止了姑娘的行为,却阻止不了姑娘的杀心,姑娘的杀心,就是主上的理由。”
“姑娘若还听不懂,我可以再说明白一点。”她声音并不大,却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心上,“因为你想杀虞主子,却应付不了杀掉她以后可能会面临的后果,所以今日,主上替你杀。”
我不说话,手指揪紧衣角,心里默默猜了个大概。
奉虔派她过来传话,左右无非是想告诉我,紫虞可以死,却不能死在扶青手里。
否则往轻了说,是扶青鸟尽弓藏,魔界上下人人自危。往重了说,是他身为魔君却不顾大局,在仙界外患未除的时候就先对自己人下手。
到时,若生出内乱,仙界便有隙可乘了。
眼见她一直不走,奇奇咬牙瞪眼,捧着话本子过来打岔:“小姐,芍漪姐姐不得空,你来教我认话本里的字吧。”
我一个纵身从树头上翻下,拍拍衣服上的土,笑着道:“等我回来再教你。”
奇奇看上去有些不愿意:“必须去吗?”
我目光垂下,翻开掌,召出天帝斩魂刀:“今天就算闭门不出,来日也总要面对,赶巧不如赶早。”
奇奇疑惑了一声:“这话不应该是,赶早,不如赶巧吗?”
我不动声色把刀塞进袖子里:“都一样。”
说完,扶了扶头上的钗,快步转身,扬长而去。
走出碧莹小筑,女子一路紧随,直至行近浮生殿,才闪身没了踪影。
望着直抵殿顶的巍峨石柱,我往左一步,往右一步,再往左一步,再往右一步,最后无奈叹了口长气:“你能不能让让?”
文沭就这么大剌剌地堵在当前:“不能。”
我有些头疼:“是奉虔叔叔让我来的。”
他胸脯高高挺起,语气斩钉截铁,丝毫没有退缩之意:“是主上让我拦的。”
忽地,他双脚离地,被人举着衣后颈提拎起来:“进去吧。”
文沭双臂乱划,在我英姿飒飒的师父手里扑腾不休,每一次挣扎都被无情地压下:“你,你怎么能,违抗主上的君令?!”
柏无暇瞥向他轻轻一哼:“她自己的事就应该自己面对,若一味只知躲在别人身后,那和菟丝花有什么区别?”
撂完话,她轻拿轻放搁下文沭,转头向殿前戍守的妖兵扫视了一圈:“今日是将军允她进去的,连文沭都让路了,想必你们也不会自找麻烦。”
文沭犹自不服:“我什么时候让路……”
柏无暇一个眼神堵了他的嘴:“她进去,自吃不了亏,回头替你求个情,主上也不会过分责难。但,她不进去,将军一定宰了你。”
她说完了要说的话,侧目向我投来一个眼神,随即朝着大殿深处边走边道:“跟上来。”
挨骂和挨宰总得选一个,文沭摸了摸脖子,小命要紧。
见文沭打退堂鼓,其余妖兵也纷纷装起了木头,我顺势跟上去,提步迈入殿门,踏在光洁如镜的地砖上,迎来一众回视。
烛火明光洒在满殿诸魔的脸上,映出他们看向我时,或惊讶,或不屑,或暗藏机锋的神色。
紫虞伫候其间,雪青色的罗裙着身,绛唇一抿,冲我弯眼笑了笑,柔和之下暗藏深邃,仿佛一道幽冷的利箭裂空而来。
这浮生殿,我约莫来过三次,用清虚境窥探过一次,前后加起来总不下四次。至于紫虞,同在魔界低头不见抬头见,平日里偶尔打几个照面更不算什么新鲜事。
可今日在这大殿之上见到她,于我而言,还真是顶难得的头一回。
扶青高坐台基之上,身体往前倾了倾,看着我,眉头轻皱:“孤没让你来。”
又道:“回去。”
满殿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鞠下身,向他行了个端端正正的礼,才道:“奉虔将军派人来唤,想必今日,这殿上会发生与我有关的事。”
言外意——我应奉虔所请而来,合情合理正正当当,且说什么也不会走。
司徒星掩面轻咳一声,状似无意挨过来,压低声音问:“主上冷不丁的传召紫虞,将军又把你唤过来,这是在做什么,赶场子吗?”
我也压低了声音:“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要知道还用问你?”司徒星一只手虚掩在嘴边,“紫虞刚到没多久你就来了,方才我见主上似乎想说什么,好几次都被将军找别的话岔开,他不会是在故意拖延时间等你吧?你们一个个葫芦里都卖的什么药啊?”
我也不太清楚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盘算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扶青恰在此时出声:“看来亚父要等的人已经到了,现在,孤可以说话了吗?”
奉虔身子略弯,抱掌向他拜了一拜,说出的话深意悠远:“主上一言一行,只要于魔界安危无碍,您在任何时候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都无需过问任何人。”
话中劝诫之意明显,然扶青听完,神色却没什么变化,平静得让人捉摸不透。
他侧眼望向紫虞:“可知孤为何要你来?”
紫虞眉目间微微一沉,怀着不解与警惕,欠身福了福:“主上自有缘由,紫虞不知,愿洗耳恭听。”
他神色泰然,语气也算得上平和,眼中的锋芒却如有实质:“孤这里有些数不清的账,今日,要同你算一算。”
紫虞眼睫一动,几息之间,又复如常:“主上这是要同我算账?”
扶青只淡淡反问了一句:“暮暮都闯进映月楼要杀你了,难道这笔账,你不准备与她计较个清楚吗?”
紫虞紧绷的肩膀一松,轻出了口气,道:“ 我……”
扶青不等她说完:“也对,毕竟你暗杀在前,她会反击亦是理所应当,先动手的那个人又有什么资格计较呢?”
此言一出,顿时,众惊哗然。
紫虞原本微扬的嘴角瞬间僵住,愣愣看着他,看了很久:“主上这是何意?”
扶青眸中掠过一丝冷意:“你施展引魂术,派人假装成死士,将暮暮溺入池水之中,还用一把柄上刻有莲纹的刀,捅在她身上险些要了她一条命不是吗?”
紫虞指尖拧了下衣角,旋即松开,目光坦然无惧:“主上这是要听信子暮姑娘一家之言,不分青红皂白,将我定罪吗?”
殿外很适时地传进一道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真相如何,你自己心里清楚。”
霍相君迈过殿门一步步上前,单膝叩地,向扶青行了个礼:“拜见主上。”
扶青瞥他一眼,眉目间交织着难以捉摸的情绪,半晌,轻飘道了句:“起来吧。”
霍相君应声而起,一袭玄色劲衣颀长挺拔,目光沉稳而清列,全然不似刚中噬心咒时那般憔悴的样子。
辽姜拧眉:“你不是应该在雷火狱吗?”
霍相君轻嗤:“你当然希望我在雷火狱,最好,永远都不要出来。”
说完,只见霍相君微微抬手示意,便有两名戍兵一左一右扣着思琴把人押了进来。
众目睽睽之下,她如同一块破布被扔在地上,眼里满是困惑与惊惧,只得抬眼向紫虞求助:“奴婢不知道自己究竟何处做错了什么,相君公子突然带人闯入映月楼,不由分说将奴婢抓了过来,还请虞主子为奴婢做主!”
紫虞骤然变了脸色,手握成拳,指节用力到泛白:“霍相君,四魔平起平坐,你怎么可以公然抓我的人!”
霍相君并不拿正眼看她,只余光冷冷一扫,锐利如刀:“你都公然对暮暮下杀手了,我公然抓一个侍女而已,不必如此大惊小怪吧。”
辽姜厉声警告:“霍相君,无凭无据,你最好慎言!”
霍相君就像是没听见一样,略过辽姜上前几步,向扶青禀道:“暮暮在池边遇险中刀之时,若非我撞见并出手相救,她今天恐不能站在这里了。我当日亲眼看到,那持刀女子对暮暮的恨溢出眼底,不似作假。放眼整个魔界,纵然厌憎暮暮之人再多,也不至厌憎到宁可豁出性命也要杀她的地步吧?除非这名女子与暮暮,有着千丝万缕,脱不开的干系。我想了想,总算,想到一个人。”
司徒星眼睛瞬间瞪大了一圈:“谁?”
“此人你见过。”霍相君说着,回看辽姜一眼,面色冷凝得骇人,“辽姜公子也见过,当初魔界上下全力彻查引魂术之时,不是有个侍女被发现与驻守在雪境的天兵互生情愫吗?这个侍女名叫玉梧,玉石珠宝的玉,梧桐的梧。”
辽姜原本还在动怒的脸陡然一沉,眸光不觉间加深了几分,霍相君看在眼里,接着说下去:“玉梧有一同胞妹妹,紫虞应该认识,她叫玉柠。”
话音方落,紫虞瞳孔骤缩,眼底划过一片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