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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又逢君

    海风吹散了山雾,揭开了其下青翠山峦的神秘面纱。

    少年漫步于山阶之上,抬眼望向翠色林荫间洒落的余晖。疏影摇曳之间,约一丈高处似有阵阵鸟鸣传来,与远处海浪拍岸之声以及偶然飞掠而过的海鸟啼叫相互应和。

    在他看来,这本该是个宁静的清晨,若不是那只诡异的银铃出现的话。

    想到这里,缠绕在他右手腕间的红线猛地一拉,让他一个踉跄,靠在了山阶旁的灌木上。山间微风轻拂,可此刻红线却仿佛被来自海神湾的飓风撕扯一般舞动起来,系在末梢的银铃发出清脆而急切的声响,犹如鲛人的眼泪化作珍珠,一路散落在这棱角已被磨平的山阶之上。当然,这只是他的猜测罢了,他从未见过鲛人,自然也没听过鲛人哭泣。

    他是渔民家的养子,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只因偶然听闻传闻中擅长刀法的相思门正在招收弟子,便在入夜时分背着养父,摇着一艘木船驶向大海。然而夜间风急浪高,船桨全然失去了作用。他在孤舟上随波逐流,至黎明时分,竟发现自己还活着——船身触礁崩裂,自己却安然无恙地躺在沙滩上,不远处还有几名侠客装扮的人在高谈阔论。

    他揉了揉似乎被撞疼的脑门,只听得那群人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他醒了”,随后便有几人围了过来。

    “夜里风大浪急,小哥这时候还出来打渔,真是可怜!”身着绫罗绸缎的少女似乎很同情他,问候了一句后,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几枚碎银,丢在了他身侧的细沙中。其余几人纷纷效仿,接着又三三两两地散开了,只偶尔听到有人嘟囔着“怎么还不开门”之类的话。见众人执刀按剑,他原本准备好的“其实我是来拜师的”这句话瞬间被咽回了肚子里。他匆匆忙忙地捡起那些从未见过的碎银放入衣袋,赔着笑算是打了个照面,然后便缩到一旁的礁石上抬眼张望。

    岛上迷雾笼罩,众人所处之地似是入口,然而在胧雾之下,反而显得黯淡幽深,令人越发觉得诡异。

    他收回张望的目光,开始打量起这群侠客模样的公子小姐。自己的小渔船肯定不能用了,看来只能搭乘其中一家的船只才能靠岸。反正自己刚才收了不少碎银,实在不行就求对方带上自己,总会有愿意捎自己一程的。养父最多训斥几句,然后就会吆喝他去晒网。那个三口之家一直都把他排斥在外,谁让他只是个从海边捡来的孩子呢。只能说他没生成个女儿,不然还能给穷得叮当响的养父家做个童养媳。

    在他胡思乱想之际,远处那群侠客模样的人群中一阵骚动,接着一道红影朝他飞来。他下意识地抬手格挡,却被红影顺势缠上了手臂。

    这红影似是司缘庙系姻缘牌的红线,入手却有丝绸般的质感,线身约有半寸粗细,末梢挂着一只上乘的银铃,想必是富贵人家的衣饰。

    “这是谁丢过来的……”他扬起右手,冲着那群人吆喝了一声,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这红线拖拽着一头扎进了黝黑的入口,进入了迷雾之中。而他最后能听见的,只有那群人的惊呼和议论,以及一句“为什么是他”。

    之后,他便在这遥不见顶的山阶上,半主动半被拖拽着艰难前行。

    难道,相思门收人全靠这法器挑选?无聊之时,他曾听养父的儿子谈起小镇上说书人带来的奇异故事,妖魔鬼怪、满天神佛,真假参半,却妙趣横生。什么法器识人之类的桥段早已司空见惯。

    这法器还挺有灵性的,要是自己拜师成功之后也能得到一个就好了。等学艺有成回去,定要让那些平日里瞧不起自己的渔村孩子都开开眼界。

    少年只觉得山阶两侧的树木渐渐稀疏,随后,一道几丈高的石牌坊映入他的眼帘。牌坊上的字不羁却又工整,在日光的映衬下反射着淡淡的金光。

    “海外……仙院?”少年喃喃念出了金字,而后一惊,自言自语道,“这里居然不是相思门么?”

    “相思门在西南八十里的谪仙岛上,这里是海外仙院。”牌坊内的石台上不知从何处出现的两个白衣人正打量着他。答复他的是个女弟子,脸上满是惊奇,而另一人则面容微沉,露出些许疑惑的神情。

    “那我便是走错了,打扰了打扰了。”少年一愣,而后迅速插科打诨。也不顾身后是光滑的山阶,便抱着拳往后退去。那女弟子想要叫住他,而另一名男弟子已然率先开口,呵斥道:“今日未开山门,你是从何而来?!”

    “啊?”少年大惊,冷不防脚下踩滑,眼见着就要滚下山去。却见右臂上紧贴的银铃无风自起,连同缠绕在他腕上的红线一起将他拖拽了上去。他一个重心不稳,朝着那二人扑去,却在一尺之内跪坐在了石台上。

    “这不是……五院主衣带上的铃铛么?怎么会在这儿……”女弟子“咦”了一声,倾身上前想要打量那只轻轻作响的“法器”,却被男弟子一把拽了回去。果然,男弟子沉吟片刻后缓缓开口道:“前些日子语泪师姐执剑而来,曾将此物挂在山门上,由于那身法太过漂亮,引起了众外门弟子的围观……说起来,当真是五院主之物。”

    “所以……是五院主要见他?”提起“五院主”时,女弟子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唾沫,而后再看向少年时,目光之中已掺杂了几分复杂的神情,似是羡慕,亦有同情。

    “你在此处看好他,我前去禀报。”男弟子当机立断,立刻御剑而起,迅速消失在了远处古朴楼阁的相映之中。留下少年对着那飘然离去的身影张大了嘴巴,女弟子偷偷打量了一番,那嘴巴大得大约能塞下一枚鸟蛋。

    “那个……”

    见着衣衫破旧的少年朝着自己露出谄媚的笑,女弟子下意识地想要排斥。奈何对方的手臂上那惹眼的红线正穿着精致的银铃随风作响,她只得毕恭毕敬地站好,向着少年微微行了一礼,问道:“少侠有何事?”

    “其实……”少年伸出缠着红线的右手揉了揉自己杂乱的头发,讪讪道,“我好像也没走错来着……”

    “此事乃是你之过错,你需负责!”

    高耸的木阁内,檀香萦绕。偌大的厅中,陈设雅致。此刻,仅有服饰各异的几人盘坐其中。侍者弟子皆已退去,仿佛唯恐沾染那三丈怒火。

    主座上的男子身着金丝软甲,深褐色锦袍隐隐绣着暗纹。见左侧青年气势汹汹,而对面的白衣男子却泰然自若,甚至悠然地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茶水,饶有兴致地望着对面,目光中满是挑衅。

    “呼延!你能否尊重一下我!”青年见对方漫不经心的模样,咬了咬牙,将身侧的茶盏猛地掷去。却见对方不慌不忙地安然接住,青年只得愤懑道:“我好歹是三院主,比你高出整整两个阶位。可你这态度,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刚入门的弟子!”

    “北墨,切勿挑起纷争,众生平等。”主座上的男子轻声斥责,然而似乎收效甚微,只得轻轻叹了口气。

    白衣男子将茶盏优雅地放在手边的茶几上,目光中的挑衅瞬间变为淡然与蔑视,而后缓缓开口道:“那可真是不巧,偏偏你的一切吃穿用度,皆是比你低了两阶的五院主为你挣来的。”

    “呼延,休要挑起纷争……”主座上的男子似是找不到别的话语,只得转身对另一个人重复道。却见白衣男子哂然一笑,捻起对方抛来的茶盏,竟细细观赏起了盏上的青色纹路,悠悠道:“青花玲珑瓷,洛京官窑烧制,因成品稀少而极为珍贵,百金难求一套。你就这么当暗器扔过来了?”

    对面的青年身子猛地一颤,连忙将全身缩进雕花太师木椅中。再次开口时,声音已温和了几分:“如此贵重之物就别随意拿出来用了吧!可这也不是你招惹下仙庭那帮疯子的理由……”

    然而,并未如他想象中那般掀起血雨腥风。白衣男子只是轻轻应了一声,而后凝视着主座上似有些焦急却不敢开口的男子,缓缓道:“下仙庭的人虽有仙君庇护,但也并非高不可攀、战无不胜。当时我那一刀,不止是为了震慑那个狂妄之徒,更是想让整个仙院,乃至整个人界都看清楚,所谓高高在上的仙君并非无懈可击,那些扶风城的人也一样。”

    不等主座上的男子开口,他已凛然继续道:“至于我带回来的那个……他不过是我的一名侍从,用着我制作的身躯,为我缝制衣饰。即便九天的神君来了,我也是这个答复。”

    在众人始料未及之时,白衣男子像丢弃破布一般随手掷出了价值连城的茶盏。清脆的声响让在场的几人皆是神经紧绷。平日里几乎从不对此等事件感兴趣的二院主此刻也抬眸看了一眼,而后轻笑一声,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而青年更是惊慌失措,面色苍白如纸,口中不停念叨着“银子啊银子”。

    “因为,我有这个把握可以保住他,就像我有把握可以赚回比这套青花玲珑瓷价值高出百倍千倍的银子一样。”

    匆匆赶来的男弟子抵达这敞开的门口时,看到的便是这番场景。他并非内堂弟子,只能御剑至楼阁之下便得徒步上楼进行禀报。可巧不巧,那珍贵的茶盏正好砸落在他的脚边,令他进退两难,脸上直冒虚汗。

    好在主座上的男子及时发现了这个问题,连忙开口打破了这死寂般的局面:“既然呼延都这么说了,诸位也不必自寻烦恼。倒不如多花些时间,培养培养自己堂中的弟子。可别被那一海之隔的相思门给比下去了才好。”

    闻言,几位院主这才松了口气,纷纷称好。那男弟子也是如获大赦一般干笑了几声,而后径直朝着那悠然品茶的白衣男子行了一礼,郑重道:“启禀五院主……”

    偌大的厅内瞬间恢复了寂静,惹得男弟子亦是如芒在背,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说起。

    是该说,有人来访山门?但按理来说待客一事并非院主管辖,即便是贵客,也应是二院主代大院主出面前去应酬,又与五院主有何关系?

    但是说,有人摘了铃铛,又让人觉得不明所以。铃铛是五院主的侍从挂上山门的,这是众外门弟子亲眼所见。且不说摘铃铛的不是自家弟子,一个外人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摘了几丈高的山门上的铃铛还能悠然在他们眼前晃悠,他此刻即便来报急只怕也会被各院主训斥。

    恍惚之间,男弟子已然一身冷汗,只觉天旋地转,四方皆是死局,让他无路可走。

    “无妨,但说便是,他不会怪你。”

    一声清冷通透的应答让他顿时耳清目明。他感激地朝着说话的那名女子微微行了一礼,那女子亦是笑了笑,轻轻摇起手中的绸面团扇,将目光移向了主座上的男子,正巧与男子的目光撞了个满怀,笑意更浓了些许。

    男弟子定了定神,似是英雄就义一般,在众人沉重的呼吸声中,毅然开口道:“院主的铃铛,带了个人上来。”

    这句话说得极为巧妙。仙院不乏法器,有灵性的铃铛确实不罕见。铃铛上的红线拉扯着那名少年一路到了山门是他和师妹亲眼所见,这作不得假,也怨不得外门弟子们看守不力。

    闻言,白衣男子托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抖,些许茶水洒落在他的指尖。无视了对面青年几分好奇几分惊诧的目光,他舒了口气,缓缓道:“是男人?”

    这……男弟子似有些为难,奈何也不敢猜测院主的想法,只得应声道:“是……是个少年。”

    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凉气,紧接着,男弟子只觉厅内仿佛瞬间坠入了冰窖,无名的寒风刺入他的骨髓,令他忍不住牙关打颤。

    “呵呵……”主座上的男人立刻打了圆场,斜着身子朝着那沉默不语的白衣男子一笑,道:“怎么说也是绑了铃铛被弟子发现了的,这要是单单一根红线,这会儿估计连面都见不上呢。”

    白衣男子瞥了他一眼,眼底尽是冰冷。男人立刻收敛了笑容,连忙转头看向那摇着团扇的女子,故作嗔怒道:“雅雅,你看看,呼延现在这臭脾气……!”

    “枫哥,你不懂,”女子美眸流转,满是笑意,“要是有一日,也来个什么少年拿着我的信物,上面还绑着你堂内的弟子牌,上山来找我,你肯依么?”

    男子愕然,而后一掌拍在了红木椅的扶手上,竟将扶手拍断:“那我只能亲自送他去忘川了!”

    “哎,然后小狐仙就哭死在仙字堂了。”埋在太师椅中的青年幽幽地搭腔了一句。见二人皆盯着他看,他才反应过来,忙是打了个哈哈:“啊……我是说呼延。”

    “我看是你要吊死在这聚义厅了。”说话的是那名少言寡语的二院主,此刻却是满面阴森的笑容,令青年不由打了个哆嗦。所幸对方并无恶意,而是轻摇羽扇徐徐朝着门口走去,留下了一句不轻不重的话:“别让客人等急了。”

    “霜哥言重,哪里是什么客人,”却是白衣男子缓过神来,为茶盏重新添了茶,淡淡一笑道,“最多会是我堂下的一个弟子。”

    而后,在青年的瞠目结舌中,白衣男子朝着屏风之后招了招手,顷刻一名玄衣女子赫然而出,束发执剑。在青年“哎呦语泪姐姐”的惊呼声中,他低声吩咐了几句。在对方颔首并如鬼魅般掠了出去后,主座上大院主终于按捺不住起身朝他而来,却在几尺之外的地方停下,犹豫着开口道:“呼延……这来者终究是客,总不能贸然赶出山门才是……”

    “枫,你也太紧张了吧?”被称作“呼延”的白衣男子抬首笑了笑,“我不过是叫语泪带那人去仙字堂的东厢房而已,怎么,就这么着急叫我去看看,让账目都放着不管?”

    “哪能啊,整座山都靠你养着呢。”大院主立刻殷勤地为他添茶,却是冲着门口待命的男弟子道了一声,“今日你来报有功,去领赏吧。”

    待那男弟子一知半解却满怀欣喜地告退后,大院主才漫不经心地开口道:“说起来,今日倒不曾见到你家沫薰,莫不是前些日子你给她玩坏了?”

    “原来在大院主的眼里,我已经沦落到需要靠人偶泄欲了?”白衣男子似是有些疑惑,却是玩味地笑道,“沫薰在东厢房陪他裁剪衣裳,前些日子里从杭州城来了一批上品绸缎,我便顺手差人给他送了去。”

    “再上品最后还是会穿到你身上啊。”大院主感慨了一句。随后,似是发现了什么令人惊恐之事,握着茶盏的手立刻停在了茶几旁。而后,号称见多识广的三院主便见到了向来安之若素的男人脸上充斥着从未见过的惊愕与恐惧,声音亦是不住地颤抖:“所以……都去了东厢房是么?”

    白衣男子随意地应了一声,目光飘向袅袅的镂金香炉,眼神深不可测。

    “延哥的身形相较我们更为高大,所以在放量方面需留得更多……你放心,我有十足把握。腰带前几日我已大致赶制完成,若不是昨夜……算了,总之目前已然完工。这轻纱还需用铜壶压一压褶皱,切记壶中之水不可是沸水……”

    将少年的目光从玄衣女子手中那柄长剑上吸引开的,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对话。其中一名年轻男子话语较多,另一名女子却只有简洁的回应,听起来倒像是在传授某种技艺。

    在来的途中,玄衣女子虽言语不多,却也告知了他此番前来乃是五院主的意思。对方既是院主,想必位高权重、堪称一代宗师,而此刻却在量体裁衣之事上传授经验,那必定是事必躬亲之人,应是比村口那个整日之乎者也的教书先生更令人敬重,自己务必要谨慎才是。

    思索之际,玄衣女子已然推开了房门,退至一旁。少年定了定神,这才看清了房间内的情形——没有过多的珍奇玩物摆设,朴实的桌案上整齐地摆放着各色针线和刀具,各式各样的衣架上悬挂着形态各异的半成品衣装,靠墙的那处桌上零散地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头饰,以银饰金饰为主,镶嵌着各色宝石,花纹繁复,巧夺天工。

    宽敞的屋内仅有两个人。方才应答的少女正抱着一匹素色绸缎轻盈而过,那说话的年轻男子只身着一件素色中衣,此刻正赤足踩在深色的木质地板上。长发乌黑,却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在他抬首看向少年的瞬间,秀发蓦然散落而下,垂落在停顿在身前的手臂上。

    只一眼,却仿佛历经了一生。

    少年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他可以对天发誓,自己活了二十年,却从未见过如此俊美的男子,比他见过的任何女子都要……好看?虽说觉得用好看来形容一名男子似乎有些不妥,但在此情此景之下,他却一时之间无法想出其他的赞美之词。而就在他愣神的片刻,缠绕在他手腕上的红线已然露出头来,并着那串在其中的银铃一起径直朝着男子飘去。而后,轻车熟路地缠上了男子的手腕,使得银铃在半空中轻轻作响。

    年轻男子端详了眼前的少年许久,似是要将对方深深地印入眼眸之中。见对方一直痴痴傻傻地不动,只得缓缓舒了口气,取下红线上的银铃,轻声道:“原来,鲛绡长袍上的银铃在这儿。”

    “居然找到了嘛?我还以为公子给弄丢了呢。”屏风后传来了那少女的回应声。

    “怎么会弄丢呢?”男子淡淡一笑,竟是面色黯然,“红线会为我找回一切。”

    “啊……那个,拜见五院主。”

    少年这才回过神来,忙向男子行礼,却听得屏风后传来了一声轻笑。而后那悦耳的女声悠然道:“小叶小叶,是什么人来了?竟然将你认成了公子!”

    被唤作“小叶”的男子不禁苦笑了几声。而后,少年身后的玄衣女子便厉声道:“沫薰,不得无礼,这是少爷的客人。”

    “能直接来面见小叶的客人嘛……?”少女从屏风后露出了头,“而且还带了红线来,该不会……是小叶一直求着公子要找的那个人吧?”

    “也没那么夸张。”男子笑了笑,指尖微动,那红线便从少年的手腕上轻轻抽离,尽数回到了男子的手中。他将银铃丢在了桌案上,而后顺手绾起了垂落的长发,以红线束紧。再抬首时,已然多了几分英气,“这下就方便多了。”

    “让阁下久等,是在下失礼了。”男子拱手行了一礼,“在下叶微尘。”

    “苦海迷途去未因,东方过此几微尘。”

    闻言,少年这才将目光从男子身后不远处的那副字画上收回,讪讪道:“我……我就是顺口,念了那上面的诗句……没别的意思……”

    “那是公子给提的诗,据说是前朝的某个大诗人写的。”少女一蹦一跳地从屏风后面窜出来,一袭碧色衣裙在地板上泛起涟漪,“公子对小叶可好了,昨晚还让小叶进他屋里去睡……”

    话音未落,少年身后的玄衣女子已如疾风般迅速上前捂住了这少女的口,而后将她径直拖至了屏风后面。见状,叶微尘也只是顺手清理出桌案前的圆凳,向着少年招呼:“坐吧,延哥还在聚义厅,估计还要一会儿才能回来。”

    少年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坐上了圆凳。只觉得自己破旧且打着补丁的短衫与这里的一切皆格格不入,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塞进桌案下。他正踌躇时,叶微尘已递来一盏茶,柔声道:“无须紧张,延哥并非恶人。”

    少年强忍着颤抖接过了那瞧起来便价值不菲的茶盏,随意抿了几口便赶忙放至桌案上。见着对方一直凝视着自己,只得讪讪道:“我只是……觉得……觉得我不太干净,怕你们……瞧不上我……”

    叶微尘眨了眨眼,似是听懂了他的意思,便起身前往屏风后。只片刻,他便端着一盆热水缓缓走出,肩上还搭着雪白的布巾。

    “啊,那是用来灌铜壶压轻纱褶皱的……”屏风下,少女贸然轻呼了一声,随后立刻被身后的玄衣女子拽了回去,再无声息。

    “仓促了些,只能从简打理了。”叶微尘笑道,“正好有件浅竹绿的窄袖翻领袍,延哥穿来有些不合身,大约阁下是合适的。”

    “怎敢劳烦!我自己来就好!”少年手忙脚乱地抢过铜盆,却见对方自一处衣架上取下了件衣袍,甚至还从发饰盘中挑了只银制发冠,只觉着一阵晕眩之感油然而生。心中念叨着莫不是对方是想像那些艳奇话本里的那般,将自己打扮了送去那院主的床榻上?

    正胡思乱想之际,叶微尘已然将衣裳送了过来。少年下意识地回了句“我来我来”,心中再次暗叹起指尖的触感:这布料,这做工,就是山门外的那群人也没这样的待遇吧!

    少年七手八脚地套上衣裳,倒是觉着合身。只不过腰间似是缺了些什么,整个衣衫松松垮垮的。他在原地转了一圈,衣摆划出翩然的弧度。边上叶微尘已然取了条赤色坠流苏大带来,从他身后为他绑了上。

    “别动,一会儿就好。”

    奇怪的是,对方紧贴着自己的耳畔,少年却丝毫感受不到他的呼吸,更是感受不到身后之人的体温。他正疑惑时,却是门外传来一阵声响。在此起彼伏的问候声中,房门口出现了一名白衣男子,正面色阴沉地看着紧密相贴的二人。

    “我是不是来的很不巧?”

    白衣男子的声音冷若冰霜。见状,屏风后的二女立刻闪出身来,微微欠身道了句“公子”。少年这才反应过来对方的身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唯有系腰带的叶微尘似乎并未察觉到气氛的异常,只安然直起了身子,朝着男子的方向瞥了一眼,道:

    “挺巧的,这匹轻纱珍贵,需要量你的尺寸才能裁剪,我正念叨着,然后你就回来了。”

    少年在会客室中焦急地等待着,手中捧着的茶盏,其手心已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而一旁的两名女子却神态安然,仿佛长久站立对她们来说早已是司空见惯之事。

    少年未曾想到,让外门弟子肃然起敬的五院主竟是如此年轻的男子。方才的那般情形,必定是让对方产生了误解。

    内室里隐隐传出重物翻倒的声响以及不时的低吟。少年一惊,正欲起身,却见那身着玄衣的女子按剑上前,吓得他又跌坐回雕花木椅之中。随后,一阵清脆的裂帛之声响起,内室的木门缓缓开启。白衣男子随手将一匹雪色轻纱丢出,身着碧衣的少女立刻上前接住,抱在怀里。只见那原本毫无瑕疵的白纱上,一道裂缝清晰可见。

    “照着这条缝裁剪正合适。”白衣男子自顾自地整理着衣襟,而后牵出身后神色黯然之人。

    少年抬眼望去,只见方才尚且衣着随意的男人此刻身着一袭绛色半袖长摆外袍,内里的右衽交领衫被衬托得雪白无瑕,散落的长发也规整地束于金制发冠中,显得格外妩媚动人。

    “真漂亮啊,”白衣男子在他的唇边轻轻一啄,“可惜是人偶。”

    少年手中的茶盏瞬间翻倒在茶几上,茶水洒了满手,可他却目瞪口呆地看向那方才还为自己打水、换衣、束腰带的人,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那得看延哥肯不肯放我去寻回自己的身子了。”男人哂笑。

    “我有何不肯?”白衣男子亦是哂笑,右手却已然与他十指相扣,“我记得我说过,我可以同你一起去。”

    “可我也记得我说过,你不能玩忽职守,”男人微微皱起眉头,“仙院需要五院主。”

    “但五院主需要你。”白衣男子轻轻附在他耳畔说道,“三日后我将去往琼州,届时给我个满意的答复,我便放你,和那小子走。”

    男人疑惑地瞥了他一眼,他反而是释然一笑,潇洒地拂袖坐进主座。玄衣女子迅速递上茶盏,他在茶面上吹出微微涟漪,而后缓缓说道:“海外仙院五院主、仙字堂堂主呼延,问阁下姓名。”

    少年在心中暗自腹诽了这句话半天,这才领会其中含义,忙起身行礼道:“哦,在下……嗯,杭州钱塘县小渔村赵二。”

    呼延喝茶的动作明显一顿,半晌才深吸一口气,似是压抑了许久的笑意,而后肃然道:“赵二……我以五院主的名义问你,你可愿意拜我为师?”

    “拜……拜院主为师?”少年惊愕地看着他,“我这是要……要成为院主的亲传弟子了?”

    呼延应了一声,随意道:“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场的诸位都是。”末了,又伸手指了指一旁侍立的两名女子,又回眸望了一眼身后面色惨白的绛衣男子,继续道:“只不过,他们几个都不是活人。”

    闻言,玄衣女子按剑上前,冷然道:“妾身苏语泪,乃是五院主座下二弟子,生前是左王庭小可汗的刺客。”话音未落,那碧衣少女已是露出甜美的笑容道:“小女子龙沫薰,是公子……啊,是五院主座下三弟子,生前是海族。”

    “他是叶微尘,是我座下最小的弟子,他前面还有两个师姐,一个是关屏,曾经是个女将军,是他们的大师姐,亦是人偶,目前正在海州执行任务。还有一个则是真真切切的人族,只不过,清歌出海巡游了,今日怕是见不到,”呼延饶有兴趣地倾身看着少年,“怎么样,你愿不愿意加入这个师门?”

    少年此刻心潮澎湃,他颤抖着抬首环视四周的俊男靓女,一句“愿意”正要脱口而出时,却是一声冷喝打破了他的飘然之感。

    “他不愿意,”说话的正是面色不佳的叶微尘,“他应该去相思门。”

    “哦,为什么?”呼延捏过他的手轻轻揉搓,“我也是相思门的人,我在相思门创下了‘天一流’!”

    叶微尘冷冷地瞪着他,却是沉默不语。

    呼延端详着这个近在咫尺的美人,掌心忽然用力,在对方皱起眉头时感慨道:“呵……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神情……他究竟是什么人?”

    “那个……公子……”碧衣少女伸了伸脑袋,“他是红线选中的人哦。”

    呼延挑了挑眉,猛然将绛衣男子扯入怀里,叶微尘瞬间跌坐在对方的腿上,尚未反应过来时肩膀已是被对方搂了过去。而后,那张带有几分异域血统的脸映入他的眼帘,在顷刻间放大到咫尺可见。

    “红线为什么选他?”呼延几乎是一字一句地问道。

    叶微尘只觉着对方的呼吸几近与自己口齿相接,只得硬生生答道:“红线也选了你。”

    说话间,他袖中藏的那根红线已然轻轻飘出,在他们的手腕间缠绕。感受着腕上明显却不致命的痛感,呼延冷笑了一声,直起身子,却是放任对方以一种不雅的姿势坐在自己的腿上。

    “不拜师便不拜吧,反正,该教的我会教。”呼延正色看向紧张不已的少年,“至于教多少,就看这位叶公子的诚意了。”字里行间,竟是加重了“叶公子”三个字。

    叶微尘没有看他,而是看向了窗外,似是若有所思。

    “你的房间就安排在……他的附近,”呼延朝着少年说这句话时目光已然投向一旁侍候的玄衣女子,对方立刻会意,如疾风般闪出了大门。随后,他将怀里的一册书籍取出,随手丢了过去,“这是‘天一流’的心法‘极刃’,这两日你便去演武场找木桩练习,若是受伤了便去西厢房找沫薰。”

    少年抱紧书册连连称是。见对方打横抱起绛衣男子要走,忙起身,似有些犹豫道:“那个……五院主……”

    呼延停下了步伐,没有回头,倒是他怀里的叶微尘转过头来望向了少年。

    “我……我可以回家一趟或者……给家里写封信么?”少年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了,“实不相瞒,我是背着家里偷偷溜出来的,如今在仙院修行,家里人怕是一无所知,会……会担心。”

    “我随他回去一趟。”绛衣男子用了肯定的语气。五院主亦不恼怒,只安然将对方放了下来,朝着碧衣少女所在的方向招了招手。

    少女立刻递上了一把唐刀,刀长约三尺,通体银白,刀刃纳入银制镶玉的刀鞘中,柄上垂有蓝水翡翠刀坠和雪白刀穗。

    “这把‘雪无痕’还是你我在洛京初遇时,你为我在荣华阁挑的。”五院主轻轻抚摸着刀身,面有几分颓然之色,“如今物是人非……今日便赠予这小子,希望他能承担得起今后保护你的责任。”

    碧衣少女将唐刀放在少年的面前,而后微微欠身,便是跟随五院主的步伐徐徐离开了会客室。叶微尘在布满日光的长廊上目送着那雪白的身影离开,只觉得仿佛一瞬间距离了对方很远,远到遥不可及。但只要他伸出手,对方便会接过他所承受的一切。

    “回不去了……”少年跟随至长廊时,隐约听见了绛衣男子的呢喃,虽不真切,却能分辨出不是在同自己说话。他默默地停在对方的几尺之外,听着对方用极其悲恸却丝毫不见泪水的声音向着早已消失不见的人诉说,“我已经不值得了,谪仙……”

    赵老汉是在晒网的时候见到他们的。

    虽说他姓赵,也曾不止一次在酒后被同村人嘲笑是“国姓爷”,但他心里清楚得很,那些曾在杭州城内偏安一隅、如今又回到京州日日笙歌的达官贵人与他半分关系都没有。他只是个凑巧与皇室同姓的渔民,在王朝衰落时降生,在战火纷飞中躲避,故而没有被强制改姓。如今每日要做的,就是打渔、晒网以及养家糊口。

    说起这个,他那勤快的养子已有大半日不见人影了。平日里在这个时辰,定然会殷勤地帮他晒网,可今日却极为反常,只怕是不想要他那份口粮了。

    赵老汉狠狠地啐了一口。想当年,那小子只有半大点儿,躺在木盆里被他捞了上来。除了锦缎襁褓之外,身上没有半点儿值钱的东西,连个信物都没有。他就这么随意养着,权当跟在自己儿子后面养着玩。这孩子倒是勤快,手脚麻利,而且生了副和自己一家全然不像的小白脸模样,倒是颇受村子里小姑娘的喜欢。这下,留下来当童养媳的梦算是破灭了,只盼着日后能从他手上多顺些姑娘的嫁妆,最好还是不用给彩礼的那种……

    想到这儿,赵老汉得意地一笑,吆喝着将渔网翻了个身。正抬首时,猛然瞧见远处走来两个衣着不凡的人。其中一人身穿绛红长袍,头束金冠,冷不丁还以为是成亲路上路过的新郎;另一人则身着一身浅竹绿,束着银冠,大约是新郎的随从。二人如此红配绿,走在一起却一点儿也不突兀。

    赵老汉没太在意,直到对方逐渐靠近,他才察觉出不对劲。定睛细看,当即认出了那名穿着浅竹绿翻领袍的少年,连忙将手中的渔网丢下,几步冲上前去,却在对方面前站定,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呦,老二,这上哪儿去鬼混了?整了这么一身回来。”赵老汉瞥了一眼少年身侧默然的绛衣男子,试探着问道,“这位少爷……这是救了我儿子?”

    叶微尘欲言又止,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应了一声。

    少年见状,忙上前解释道:“爹,我拜入海外仙院当弟子了,以后要在那边修行。今日回来是同你说一声……”

    “仙院?神仙住的地方?”这个半辈子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老渔民只当是自己听错了,将信将疑地重新打量了一番绛衣男子,“该不会是这杭州城里新开的花楼吧?”

    “什么花楼啊?那是海外仙院,仙家修行的地方……”少年焦急地纠正道,却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样了解这个隐藏在海雾中的神秘门派,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还仙家修行呢,你怎么不说你得道成仙了呢!”赵老汉一把拉过少年,口中嘟囔着,“老二你是长得俊了点,可你这是叫人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呢!赶紧回家劈柴生火去,不然今天没你饭吃!”末了又回头冲着绛衣男子吼了一句“他身上衣服可不还你啊”,接着又对着少年啰嗦起来:“你说说你,一大早便碰上这么个拐子……唉,也不知道你这身衣裳能卖几个钱,大宝还想吃鸡蛋呢……”

    “我买他!”

    闻言,一拉一扯的老少二人皆是停下了动作,惊诧地望向这个沉默寡言且面色苍白的男子。叶微尘从袖中取出一沓银票,盯着那不怀好意的老渔夫,淡淡道:“我买他,你开个价。”

    “呦,你这是……”赵老汉似是乐了,伸手狠狠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气焰也嚣张了几分,“这可是我儿子赵二,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你说买就买?!”

    “都给你。”叶微尘抖了抖手上的银票。少年的眼角随之抽了抽。来时他便知晓那些是五院主给对方的,一张是五十两,那一沓少说也有十张。但十两银子就足够他家舒舒服服地过上一整年……可自己真的值这么多钱么?

    “银票?谁不知道你们这些达官贵人玩的什么心眼,这头给了银票,那头就告知钱庄废票,到我去兑换的时候就是废纸了!”赵老汉蔑笑了几声,发狠道,“要现银!”

    叶微尘一愣。他此行在外刚刚踏上陆地,并无任何机会去兑换现银。而如今这局面,只怕是自己前去杭州城内取,这老渔夫也不肯相信自己,反倒是会带着少年迅速逃到他未知的地方去。

    沉默了片刻,他小心地取下了头上的金冠,冲着赵老汉便随手抛了过去。

    赵老汉顿时眼都直了,捡起沙子里的金冠又啃又咬,在确定了是真金后,见对方面无神色,这才露出了几丝笑意,一把将少年推了过去,口出不逊:“老二,好好伺候人家大老爷,以后有你享福的!”

    少年气得不打一处来,看了看扬长而去的赵老汉,又看了看披头散发的绛衣男子,焦急道:“那可是金冠!”

    “没事的,你比金冠更值得。”叶微尘惨淡一笑,却是郑重地问向少年,“以后还会想回家去么?”

    “家?哪有家?”少年干笑了几声,朝着赵老汉的背影努了努嘴,“他有自己的亲儿子啊。虽说有养育之恩,但这些年来我替他干活,加上你那金冠……我和他算是没什么关系了。”

    “也好。”

    话音未落,却见绛衣男子取下腰间的银制唐刀,右手握住刀柄,刀刃缓缓出鞘。而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赵老汉所在的方向挥舞了一刀。霎时一道银光飞掠而去,宛如刀光一般击向那丝毫不知情的老渔夫,引得少年下意识地惊叫。

    赵老汉被惊叫声吸引,转过头去,却见着刀光直挺挺地冲着自己而来。当即傻了眼,一句“杀人灭口啦”尚未喊出口时,刀光已然穿透了他的身子。

    然而,并没有血溅三尺,也没有人首分离。老渔夫只在一个踉跄后站稳了身子,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看了看手中的金冠,又抬首看了看不远处的二人,嘟囔了一句“什么玩意儿”,而后便徐徐离开了。

    “该走了。”叶微尘收了刀,抛给了惊愕在原地的少年。见对方依旧没缓过神来,只得解释了一句,“方才我斩断了你与他的缘,从今日起,他将与你形同陌路,你们之间再无关联。”

    见少年木讷着颔首,叶微尘反而是笑了。取过他怀里抱着的唐刀,在沙地上缓缓勾出了一个字来。而后,左手掌心决然一翻,左下的“走”便被抹平,只留右半的“肖”在原地。

    “‘苦是添离思,青门道路长。’,虽说将漂泊如絮,可我却不想你再独自行走、孑然一身。”叶微尘将唐刀挂在了少年的腰上,舒然一笑,“这刀赠予你,从今往后,你便叫‘肖思青’吧。”

    海风吹起了他散落的长发,长空之下,鸥鸟相互和鸣,并肩翔入天际。隐在朦胧海雾中的仙岛已不可见,而藏在山林之外的城却向着游子敞开了怀抱。

    终有一日,他将找回属于他的一切,而后为自己的那些纷乱尘缘,一一做个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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