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思青并非首次踏入杭州城,然而惜春楼却是他头一遭进来。
钱塘县与杭州城相距不过数十里。幼时上元佳节,他曾随养父一家进城游玩,可说是游玩,却也只是搬运货物,根本无暇闲逛大街小巷,不像养父的儿子还能得些小吃、弄些小玩意儿。但他不止一次听到街巷百姓提及,杭州城内,惜春楼最为上乘。楼内雅致非凡,文玩随处可见,各色菜肴一应俱全,却非达官贵人不能入内——即便入得,那花销也令人咋舌,像他这样的寻常人家,顶多也就往后厨送送鱼肉,从正门入楼那是想都不敢想。
于是,稳住那差点踏破门槛的踉跄后,少年脸上渐渐露出痴傻的笑容,大摇大摆地横冲直撞,引得楼内路过的食客纷纷侧目。随后他又觉得不妥,收敛了一些,但内心的激动依旧难以抑制。
早有小二盯上了他,目光炯炯。奈何肖思青一袭绫罗衣裳皆为上品,小二自知此人非寻常之辈,便强颜欢笑,几步上前招呼道:“这位客官?”
少年似乎被这突然出现且点头哈腰的人吓了一跳,急忙后撤几步。见对方脸色不对,他便装作整理衣襟,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是来寻我家公子的。”
见对方露出疑惑之色,少年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说道:“我家公子身着绛色长袍,嗯,没有束冠,大概比我早一炷香的时间来到这里。”
都怪西湖上那些花花绿绿的游船太迷人,那绛衣男子自称受不了日晒,便先行进了楼。等肖思青进入惜春楼大门时,却早已不见对方身影,这让他十分担忧。
捏着袖中那沓不薄的银票,肖思青只觉得此刻自己的呼吸和手一样都在颤抖。对方对他极为信任,不仅赠予银刀,还把全身银钱都交给他保管,而后潇洒离去。反倒是手握千金的自己显得小家子气,全然没有半分豁达。
小二一听描述,便知是谁,忙赔着笑,上前引路:“客官,那位公子正在二楼雅座,小的带您过去。”
肖思青微微点头,手将银票捏得更紧了。所幸一路上楼并未发生异常。果然,绕过古朴屏风后,在一处僻静的雅座中,绛衣男子正斜倚在窗边眺望湖畔,桌上已有几道珍品菜肴。
“来了?”绛衣男子正是与他一同从钱塘来到杭州城的叶微尘。此刻他虽无金冠,但有红线束发,少了几分华贵,多了几分倜傥。见小二识趣地退至屏风后,肖思青顾不上答话,急忙在他对面入座,端起茶盏猛灌一通,这才舒了口气,说道:“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那小二要赶我走呢!”
“他为何要赶你走?”叶微尘为他添了茶,问道。
“幼时被吓过,”少年想了想,“有一次给后厨送鱼,看到付不起账的人被一群人打出楼来,浑身是伤,那群人骂得可难听了,后来还被送了官。从那以后我才知道,这地方只有有钱人才进得来。”
“可是你有钱啊。”叶微尘眼中满是笑意,轻轻放下茶壶,随手将面前的那份蟹酿橙推了过去,“要是遇到这种情况,就把你收着的那些银票直接拍到他脸上。”
正沉醉于蟹酿橙香气的肖思青惊讶地抬头看向他,手中的银勺差点掉在地上。叶微尘也不多言,只唤了小二进来,低声叮嘱了几句。小二笑容满面地应下,再次退至屏风后,叶微尘又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肖思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碧玉般的湖面波光粼粼,游船三三两两逐浪前行。日光洒在湖面上,将白塔染出明丽的山石色。这时,恰有一阵风过,万顷荷花随风摇曳,一片生机勃勃。
“早知道楼上风光如此之好,我就不会在湖边逗留那么久了。”少年叹息一声,“公子,你说,我是不是看起来很傻?”
叶微尘对这个突然的称呼似乎有些不习惯。他沉默了片刻,才挤出一抹笑容,声音中毫无嘲讽之意:“你只是……之前过得太辛苦了。”
说话间,布菜的侍女鱼贯而入。看着瞬间摆满佳肴的桌面,少年竟不知该把手放在何处,最后只是握紧银筷,蜷缩在木椅中,眼中满是惊愕。
“我让他们把楼里的拿手好菜都上了一份,来尝尝。”
肖思青只觉得此刻如同身在梦中。那西湖醋鱼精致幽香,龙井虾仁肥硕饱满,银丝鱼脍晶莹剔透,还有栩栩如生的莲花酥,小巧可爱的冰雪冷元子,鲜香流油的蟹黄包……
“尼布藏藏莫(你不尝尝么)?”
察觉到自己风卷残云的吃相后,向来脸皮够厚的“小穷酸”此刻也有些羞涩。肖思青咽下一口山海兜,小心翼翼地从筷子缝隙里打量着坐在对面一直在喝茶的男子,不禁讪讪地问了一句。
男子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狼吞虎咽。见他突然看向自己,忙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似乎在掩饰自己方才的“失礼”。肖思青见状,便扫视了一圈自己尚未碰过的菜品,然后大方地将一碟冰糖糕递了过去。
叶微尘正要婉拒,却被那晶莹雪白的糕点吸引住了目光。曾几何时,也有一个少年在细嚼慢咽中将这糕点推到他面前,见他愁眉不展,便笑道:“今日风光正好,你却心事重重。有什么话你跟我说呗,我虽算不上君子,此刻却也想博君一笑。”
恍惚间,他拿起一块糕放入口中,却尝不出甜味,也没有苦味。就如同此刻的自己,虽魂居人偶之身,仿佛七情六欲都已离他而去。不用进食,不必就寝,无数个日夜只能把自己埋没在绫罗绸缎中,织就毫无生气的华服。
“唔!”毫无意外地,他将口中之物尽数吐了出来。缓过神来时,只见一个少年正上前来扶住自己,俊俏的脸上满是担忧和自责,让他瞬间将眼前之人与旧梦中的身影重合起来。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少年的手,口中喃喃,竟唤出了一声“蓝玉”,随后便瞬间清醒过来。
所幸肖思青似乎并没有听清这句话,只是小心地为他抚背顺气,自责道:“抱歉抱歉,我忘了你是……人偶之身。”
叶微尘淡淡一笑,微微摇头表示自己没事。直起身子时,他若有所思。肖思青担心他有什么异样,正要靠近追问,只听得对方轻声说了一句:
“都说西湖画舫上乐妓争奇斗艳,我只是好奇,到底是余音绕梁,还是貌若天仙。”
“所以,为何来此地?”午后的日光将绛衣男子的面容映衬得更为惨白,再加上这句带着几分疑惑与几分幽怨的询问,肖思青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像是带了个怨妇出来。不过好在对方首先是个人偶男子,其次对方又是自己身上所有钱财的主人,若论怨妇之态,只怕自己更甚。
但是,都被带出来游历了,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岸边的小厮早已盯上了这两位貌似富家子弟的男子,忙不迭地上前来点头哈腰:“两位客官,今日这舫上可是全杭州最有名的如烟姑娘献艺,正巧还剩两个位子……”然而,小厮话还没说完,叶微尘已然拍出一锭纹银,在对方“哎呦,是熟客啊,失礼失礼”的插科打诨中足尖轻点,而后似乘着一道风一般自水面掠过,平稳地落在了画舫的甲板上,引得周围一片叫好声,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只寻了个偏僻角落坐下。
岸上的肖思青正要掏银票,却见几名仆人已为他搭起了便桥。那小厮不知从他身后何处窜了出来,笑嘻嘻地说:“客官,方才那位公子啊,已经替您付过了。”
“他哪来的银子,明明都在我身上……”好在肖思青及时察觉自己失言,忙止住了自己的胡言乱语,匆匆上了画舫,在绛衣男子身旁坐下。
片刻之后,有女子怀抱琵琶半遮面走上台去,咿咿呀呀唱了许久。接着又是身着水色衣裙的女子捧着古琴而来,铮铮铿铿的琴声引得台下男子争相叫好。湖风拂去了女子身上的脂粉气息,让他不但不觉得昏沉,反而在这仿若流水的琴声与湖中万顷莲花的相映中沉醉。他在仙乐中徜徉时,偶然侧过头去,瞥见了面色平静的男子。
刹那间,肖思青只觉得自己如坠冰窖。不仅美梦瞬间破碎,更是在窖底邂逅了一位冰雪美人。而美人此刻正冷着脸,以自身被逼良为娼般的愤恨,化作此刻无言的怒火。
他顿时手足无措,只得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也不过如此,你若抚琴,定是胜她百倍。”
随后,冰雪美人便从满腔怒火,一下子变为见了鬼似的惊恐。
叶微尘本就对画舫歌舞毫无兴趣,只是知晓肖思青未曾见识过,便强忍心中的不耐,取出衣袖中唯一的银锭打点了船票。若说是熟客,倒也不全是。只不过,多年以前,他也曾和另一个少年来到此地,只因他当时说了一句好奇画舫上的姑娘是何等模样。
而后,少年便无趣地陪他见识了一众歌舞。大约是觉得不及京州的莺歌燕舞,但见他听琴听得入神,嘴角似乎溢出几分笑意,便将袖中的一袋金叶子掷于台上,引得他一声惊呼,随后被对方一把揽入怀中。
那弹琴的姑娘受宠若惊,刚被龟公领着前来道谢,却见他随意地挥了挥手,叫人尽数退下,而后对着自己笑道:“倒不是对那姑娘有意,只是这琴声能博你一笑,一掷千金,我觉得值得。你若抚琴,该是胜她百倍。”
“蓝玉啊蓝玉,你若是再这么出手大方,只怕太尉府也养不起你了。”他隐约记得自己是这么笑骂了一句。但时间太久,那些声音已逐渐消失在记忆深处,只待似曾相识之时悄然归来,而后又在恍惚之间转瞬即逝。
如今,琴声依旧,身侧之人也有着酷似前世的脸庞。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答应他的事没能做到,答应他的人没能保住,而他们之间仅存的联系,仅仅是那根虚无缥缈的红线。
此情此景,他不禁想要落泪,却发觉自己已然不是原来的自己。是啊,人偶之身,尚且不能寝食,又如何会流泪呢?
而这时,身侧的少年忽然说出了与当年几乎相同的话来。
“你究竟……记得多少?”
许久之后,待琴声将息,绛衣男子才在少年的注视下挪开目光,而后郑重地问了一句,引得对方有些不明所以,也不知从何说起。少年正支支吾吾地想着怎么开口时,却见一众男客争相将钱袋丢上台去,便犹豫着试探了一句:“那个,我也要……赏么?”
只见男子面色一沉,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入手的冰冷质感令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他们在仆人的点头哈腰中径直从便桥走下画舫。肖思青只觉得自己耳畔生风,但对方的声音却清晰无比:
“你的银票是我的,你连人都是我的,你拿什么打赏?!”
肖思青默然,大约这次,冰雪美人是真的生气了。
暮色四合,河坊街迎来熙熙攘攘的人群。各式各样的货摊沿街道依次排列,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为整条长街注入了生机与烟火气息。此地与那遥不可及的惜春楼大不相同,乃是寻常百姓谋求生计与寻觅欢乐之所。
即便置身于这喧闹之地,身着绛衣的男子依旧缄默不语,仿佛半个时辰前在湖畔与少年大声呼喝之人并非他。肖思青也默不作声,只是偶尔遇到售卖新奇玩意儿的摊子时,会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上前围观。
少年这边摸摸,那边看看,男子并未动怒,只是静静地等待他在琳琅满目的小物件中挑选。最后少年未取一物,恋恋不舍地离开,接着又强挤出笑容回到男子身旁,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倒让男子忍俊不禁。
终究不是同一人啊……
一旦渡过忘川,再穿过鬼门,进入轮回,再世之人便不再拥有前世的记忆,仿若获得新生。
所以,自己究竟在奢求什么呢?
叶微尘轻轻叹了口气,从袖中摸出一只素色钱袋,拣出几枚铜钱。接着几步上前,将方才少年恋恋不舍的那只拨浪鼓买下,然后把拨浪鼓和钱袋一同丢到少年怀里。
“银票并非在任何地方都好用,所以我身上也备了些碎银和铜钱。”他向少年解释道,“算是我的赔礼,方才不该说那些话。”
“公子,你人真好!”少年冷不防倾身扑过来将他抱住。男子只觉得对方虽说年纪不大,个头却不小,瞬间竟有了双脚离地之感。但对方那熟悉的面容让他毫无挣扎之意,只是安静地任由自己与对方贴近,而后贴上了他的胸膛。
“公子……?”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少年惊慌失措。见路过的人都对他们指指点点,肖思青下意识地搂紧了对方,在三两人群的围观下硬着头皮将男子扛起,一路飞奔,就近一头扎进了一家铺子。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少年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时,双脚终于落地的叶微尘扫视店内陈设,不由皱起了眉。肖思青不明所以,定睛细看,这才发现进了一家首饰铺。
“当然是给你买首饰啊!”肖思青强颜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末了,又补了一句:“这不是你的发冠给……丢了么。”
“是啊,换了你这个机灵鬼回来。”叶微尘打趣道。
肖思青拉着他在铺子里转了一圈,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又同男人的面貌比对了一番,最终叹了口气,道:“果然还是只有金冠才适合你!”
“没那回事。”叶微尘环顾四周的各色发饰,随手取了一支白玉发簪,交到少年手上,笑道:“肖公子,我现在可是身无分文了。”
少年只觉得自己呼吸在瞬间停滞了,直到眼见着银票被笑盈盈的掌柜收了去,这才回过神来。却听掌柜打趣道:“这簪子都给买了,还叫人家披头散发呢?”
杭州城曾接纳过京州的那帮皇亲贵族,好男风的风气也随之而来。对此,大街小巷早已习以为常,只有寻常百姓才会觉得不可思议、议论纷纷。
肖思青涨红了脸,讪讪地接过白玉簪,正犹豫着是否要当众为男子拆掉绑发的红线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掌柜的,真珠钗就只有这些么?”
肖思青闻声望去,只见身后的少女身着藕色绢衣,搭配水蓝色折枝纹腰长裙,长发如墨,随意用一只银钗绾着,眉目之间尽显灵秀。水葱一般的手指正指向漆柜上的那一排珠钗,神色之中竟有几分嫌弃之意。
“哎呦小祖宗,你这都是来第几回了……都说了多少回啦,上品的金银珠钗都送去京州了,新一批货还没制出来呢。你要是早几个月来啊,没准还能买着呢!”
掌柜连忙赔着笑劝说。也就在此时,绛衣男子发上的红线忽然从长发上滑落,悄无声息地朝着少女的手腕游走,而后在对方抬手的瞬间立即绕了三圈。
“哎,哪里来的……?!”
少女觉察到手腕上的异物,正要挣脱,却见红线那头已然落入自己前方的绛衣男子手中。男子的长发没了红线的束缚,顿时散落在肩。肖思青见状,忙上前捞住散发,冲着少女笑了笑,道:“红线顽皮,见谅啊,见谅……”心里却想着这红线早不动晚不动,偏偏这时候动,还缠上了一名陌生女子,这可如何是好!
莫非,这女子是公子的情人?
想到此处,肖思青立刻掐断了这不切实际的想法。这似有灵性的红线缠过自己,也曾绑过五院主,此刻又自发地扣在了眼前这少女的手腕上。若说是情人,只怕那偏执的五院主能把整个杭州城都掀了。
虽不知五院主有没有掀翻杭州城的能力,但眼下这情形,若没有合理的解释,只怕会被当做登徒子送官。
肖思青顿觉头皮发麻。而也就在此时,那红线的主人已然莞尔一笑,道:“姑娘喜欢真珠钗?”
与肖思青的浮躁不同,男子的声音沉稳而爽朗,听起来便知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少女这才定睛打量起这名牵着红线的绛衣人,而后欠身行了一礼,规矩答道:“过几日是我的生辰,我娘早逝,爹的心思更多在他的生意上,今年怕是又忘了。我为自己买支喜欢的钗,到时便假装作我爹的贺礼,也不至于令他为难。”
“姑娘真是良苦用心。可月余来杭州内外真珠收成不好,品质能制钗的更是极少。况且京州和洛京此时需求也极多,此刻城内怕是一钗难求。”男子缓缓说道,“但在下恰好是一名匠人,如若不嫌弃,在下愿赠姑娘一钗。只是制钗工艺繁琐,还请姑娘三日后再来此处门前。”
“这……”
“全当是在下的赔礼,确是误会,没有唐突姑娘的意思。”男子笑了笑,“届时钗成,若姑娘喜欢,再论工钱也无妨。”
“也好。”少女也全当是病急乱投医,只得应下。此时天色已晚,见红线自行缩回对方掌中,她便匆匆欠身行礼,这才疾步离开了首饰铺。
幕后的掌柜朝着铺门的方向伸了伸脑袋,而后回过神来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男子。犹豫再三,才上前行了个礼问道:“公子真的是匠人?”
男子将红线收入袖中,接过肖思青手上的白玉簪,顺手将长发束起。末了,才回礼笑道:“当然不是,只是恰好家中有一支合那姑娘心意的罢了。”
“所以,你当真要为那位……姑娘打造发钗吗?”
日暮时分,天色向晚,面摊内的客人陆续离去。只见角落处仍坐着两名男子,他们既不吃面,其中一人更是把玩着茶碗,留意着来来往往的食客,似乎颇为享受这市井的烟火气息。
肖思青百无聊赖地将一根木筷抵在人中处,撅起嘴巴。冷不防地向对面正若有所思的绛衣男子发问。男子回眸一笑,大约是猜到自己对首饰铺掌柜的答复未能瞒过这个已跟随自己数日、对自己的情况了如指掌的少年。他索性不作答,只招呼了刚巧忙完的摊主,低声道:“麻烦给他来一份阳春面。”
“好嘞!”摊主笑了笑,一头扎进了后厨。叶微尘忙叫住他,又吩咐道:“再给他加个鸡蛋。”
肖思青见状,掏出袖子里的钱袋,将里面的银钱尽数倒在木桌上。叶微尘随手点出十几枚铜钱,剩下的朝对面推了推,大约是让他收好。
“你对杭州城可真是……熟悉啊!”肖思青强压下心头的好奇,一边收起散落的银钱,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位早已非人的翩翩公子,似是想看出些名堂来。只可惜,对方只是微微一笑,而后继续把玩起茶碗。直到香气扑鼻的面被端上来时,才缓缓开口:
“只是碰巧二十多年前来过这里罢了。”
闻言,正在吃面的少年顿时停下了动作,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而后想起对方已是人偶之身,便不再觉得稀奇,又重新嚼起了面。
“不说这个了。”叶微尘放下茶碗,郑重地说,“稍后我们便需借用一处工匠铺,还需采购成色较好的珍珠和宝石。虽说图纸我随手可画,但毕竟三日的工期还是太短了……”
“那个……”
少年轻声打断了他的话,见对方疑惑地看着自己,便支支吾吾地开了口:“这事儿……回头我能跟五院主说么?”
叶微尘面露惊愕之色,许久之后才笑道:“小小年纪竟学会告状了。”
“只是想不通为何红线会找她而已。”少年喝干了面汤,咬着碗犹豫道,“仙院的人说,红线是司缘神君的信物,是为有情人牵线的。可你的红线找过我,也找过五院主,如今,又是找上了那名女子……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红线司缘,这一点毋庸置疑。”叶微尘从袖中取出一团红线,“但缘并非情,更非欲。所谓‘诸法由因缘而起’,红线选她,实则是我与她之间因果未了,与你亦然。”
肖思青见红线蠕动着爬上了自己的手腕,绕了三圈之后在自己的掌心停下。再抬眼时,另一端却在对面这绛衣男子的腕上。他缓缓地舒了口气,正色道:“我们之间,是有什么因果未了么?”
“没有。”
出乎意料的,男子微微垂下眼眸,在夜色降临之前缓缓起身。少年因红线相缠而被他带起了身子。二人保持着一前一后离开了面摊几丈远。少年腕上的红线忽然断裂成数段跌落在石板路上,吓得他忙蹲下身子想要去捞,却见碎裂的红线瞬间化作飞灰,随着晚风四散开来。
而后,他听见了距离自己三尺远的男人发出了一声叹息:
“是我欠你的罢了。”
顷刻间,仿佛无数的丝线在他的脑海中织就了一幅清晰的画卷。他只觉着从海外仙院至小渔村再至此处,这一路上的种种疑问在此刻尽数可以解释得通了。
是什么能令对方倾囊相助?是什么能让对方仅仅认识了自己短短几日便托付了身家?是什么能使对方一路相护,甚至敢在那虚无缥缈的仙院中为自己顶撞高高在上的院主?
这世间有一种感情,不需要朝夕相伴,亦不需要海誓山盟,只需一眼,便可将满腔热血尽数挥洒人间。
他在华灯初上时轻轻扯住对方的衣袖,想要开口却被夜风迷了双眼。再抬首时已然双目噙泪,死死咬住的唇在再三犹豫下终究是轻轻张开,千言万语皆在嘴边徘徊,脱口而出的却只有一声简短的话语:
“爹!”
这一声叫喊如泣如诉,饱含了少年近二十载以来的思念和企盼,其中夹杂的情感无需诉说,却又瞬间能令听者领悟并产生共鸣。
但下一刻,绛衣男子的唇角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一下。在道路两侧与石桥边众人的注视之下,他保持着微笑从少年手中缓缓抽出了自己的衣袖,而后面色一沉,头也不回地径直朝着街巷深处快步走去。
少年愣在原地许久,直到原本打算围观一出认亲大戏的人群逐渐散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是说错了话。当即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再往后正要追过去,却见对方又径直折返了回来。在给予了一个平静的眼神之后,便是果断地牵过了他的手,将他一同带入了深巷之中。行路之间,红线自对方的宽袖中迅速游动,将二人的手腕绑在了一处。
“所以,我这是猜对了嘛?”少年好似唯恐天下不乱,在如此关头竟还能问出这么一句。
男子瞥了他一眼,并未多言。直至进了一处工匠坊,与里面的匠人交谈了一番、对方同意了二人借用工匠坊之后,男子才从缠绕的红线中扯出了他的手,丢回他的身侧,而后淡淡地说:
“我不是你父亲,你以后也不准这么叫我。”
肖思青从工匠台边猛地惊醒,缘由是那时断时续的敲打声。
昨夜街巷热闹非凡,他却未能参与其中同乐。反倒是被差遣去各家店铺摊点采办珠宝玉石。虽说灯火之下不宜鉴宝,但“主人”发了话,身为侍从的他也只能应下,提起十二分精神,总算选到了满意之物。待回到所借住的工匠坊时,已然是二更天。那时的他仅剩下帮着搬货的力气,而后也不知何时在工匠台旁随意倚靠便睡了过去。只记得身旁这人似乎忙碌了一整夜,却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
他定了定神,准备从地上起身,见那身着绛衣的男子依旧全神贯注地跪坐在工匠台前,不禁疑惑道:“你都不用休息的吗?”
男子正将打磨好的银丝敲打捏合成钗体。听到这话,微微侧过身来,朝他莞尔一笑,手上的动作却未停止。只片刻工夫,双手已将精雕而成的银制花片以鱼线细致地编织成樱花形状,又以细丝为媒介,让数瓣花片稳稳地固定在钗上,将连夜炼铸的细金丝花蕊一一镶入。他丝毫没有歇息的意思,又取来细银丝,眨眼之间,便将已然打磨出细孔的圆润真珠尽数串上。又见双指微微用力,串了真珠的细银丝便嵌合入了钗体末端花苞之下,巧妙扣合,毫无痕迹可寻。
少年不禁有些看呆了。正欲倾身上前仔细观望时,却被男子及时喝止。而后,男子只对着案台上众多玛瑙宝石瞥了一眼,便捻起一枚色泽明艳的红宝镶入花蕊深处,仔细看去竟是完全吻合。
肖思青小心翼翼地绕过男子四周,拿起台边随意放置的图纸,感慨道:“我还以为你连夜赶工是为了画出很多样式,结果图纸只有这一张,倒是真的连夜赶工将钗给制作出来了……早知如此,又何必约定三日呢?”
没有等到答复,少年索性到水缸处拿水瓢舀了些冷水洗漱。待彻底清醒后,正盘算着时辰时,男子将银钗收入随那些个原料一同采办来的锦盒之中,竟是对着那木盒喃喃道:
“从前她便喜欢这款,这图纸我记着很多年了。”
闻言,少年竟忍不住想笑,刚想说你与她似乎是第一次见,却在想起了缥缈的仙山、形如活人的人偶以及诡异的具有灵性的红线之后,便立刻收敛了笑容,只是没忍住打探道:“那从前我喜欢哪款,你还记得么?”
少年其实并没有想挑衅对方的意思。只是这几日来自己的所见所闻早已超出了有生以来的认知。思来想去,只能是自己的一只脚已然踏入了人间之外的领域。而眼前这位与自己似乎素不相识的男人虽已非人,却对自己极好。但有时好得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就像是……通过自己在看另一个人一般。
那个人,会是个怎样的人呢?
能对惜春楼那样的地方习以为常,又能在西湖画舫上来去自如的人,大约该是非富即贵的。这叶公子……嗯,生前,也定是个达官贵族,且与那人十分熟悉,熟悉到了可以无话不说的那种。
是他在惜春楼上噎食迷糊时口中唤的那个名字么?
虽说当时没能听得真切,但少年能笃定那的的确确是个人名,再不济也该是一个人的小字。只是他不愿多想——没有人会愿意多想,至少是不想知道自己不过是余生将依靠的那人心目中的一个替身。
肖思青的思绪似乎游离了很远,但绛衣男子却并未察觉到这一点。只是将锦盒收入衣袖中,缓缓道:“从前?我更想知道你现在喜欢哪款。”
言罢,见对方愣在原地,腹中却传出阵阵声响。叶微尘忍俊不禁,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而后顺势拉上了他的手,笑道:“已经辰时了,你……当真不饿?”
少年这才隐约感受到了腹中传来的饿意,顿时欲哭无泪。无奈对方正欠着自己,却也不能撒手而逃,只得咬紧牙关重重颔首。
下次一定不能再忘记对方不是个人了!
然而,令他没能想到的是,男子并未带他出门,只是叫他在餐桌旁待着,便是转身去了坊后院中的那一方简易的厨房。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对方便端了一只海碗放至他的面前,里面竟是热气腾腾的素面!
“昨夜同坊主借了半袋面,可惜这儿没什么食材,只能做份素面了。”叶微尘掸去了手心残留的面粉,“多年未下厨,这身子也不是自己的,有些手生,但应该不会太难吃。”
肖思青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不禁回味无穷。虽说口味不及那面摊上的那般正宗,却也是劲道十足。只是,仅仅一盏茶的时间是定然做不出此等好面的。想来定是对方于自己熟睡之时抽了空来事先揉好了面,只待自己苏醒便可下锅。
想到此处,少年的眼眶不由湿润了。他将脸几乎埋进了海碗,在饮尽面汤之后方才依依不舍地放下,而后也不看对方,只疾步奔去了墙角,末了,还伸出衣袖抹了抹面颊。
叶微尘叹了口气,大约是猜到了少年的心思,只缓步上前,在对方身后三尺处停下,轻声道:“日后你若想吃,可以直接告诉我,我替你做便是……”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少年打断他说话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尾音,似乎是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叶微尘正寻思着如何答复比较妥当时,对方却忽然转身搂住了自己,将下颌靠在了自己的肩上,似有些赌气道:“别再说是什么你欠我的了,我跟你从前并不相识,你若是真欠我的,难道是在前世欠的吗?”
一时之间,叶微尘竟不知作何答复。他沉默着,少年亦是不放手,二人便在这不大的小院中僵持着。直到他感受到了自己冰冷的身躯被对方的体温逐渐焐热了,这才挣扎着想要推开对方。无奈少年抱得他太紧,仿佛生怕他落荒而逃一般。只得拍了拍对方的后背,道:“大概……是我前世很喜欢你吧。”
宛如一阵风从怀里抽离了,空余淡淡的余温遗留在自己的衣襟上。少年似受惊的兔子一般冲出了小院。离开前那明显的停顿感让他不禁有些懊悔。但所幸少年并未离开太远,而是在铺门处折返,于原地打转了几圈之后,又是犹豫着奔回他的面前,摁住了他的双臂,深深呼吸:
“那五院主怎么办?!”
叶微尘愣在了原地,许久之后才轻轻挣开对方的手,顺便拍了拍对方的肩,这才缓缓向着坊前走去。
他这一世什么都好,就是想的太多。
男人在袖中摩挲着颤动的红线,对着坊外的碧空无奈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