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思青在前往千佛阁的途中,没来由地感到紧张。
虽说净慈寺并未明文规定问香之人必须身着芒屩布衣,但自家公子这般一袭绛衣招摇而至,怕是这佛寺百年也难遇。更何况在众人的侧目之下,对方竟还毫无自知之明般逍遥自在,着实令他担忧。
抵达千佛阁后,肖思青压力倍增。说是压力,倒不如说是此间的威压让他喘不过气来。千佛阁虽以阁为名,却如一座宝塔般高耸入云。他正抬首仰望,一旁的绛衣男子缓缓说道:“这是三重檐歇山回廊楼阁式,绿琉璃简瓦顶,中下层面阔、进深各五间。上层面阔、进深各三间,采用七架梁结构。一层、二层檐下均施五踩双下昂斗拱,上层檐下施七踩三下品斗拱……”
“公子博学多才!”肖思青感叹道,“只是我听不懂。”绛衣男子忍俊不禁,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无妨,日后我会带你去观赏更多的名胜之地。”
主仆二人随着人潮有序进入千佛阁。一入阁内,肖思青便愣在了原地许久,目瞪口呆。叶微尘看不下去了,拉上他继续前行,以免挡住后方香客的路。
只见阁中四周仿佛有乐伎轻歌曼舞,飞天安详飘动,仙鹤翔游,神鸟翩然,仿若极乐世界自西方云端落下。层层叠叠的宝殿楼宇与云雾缭绕的粉彩妆銮皆被收纳于此方楼阁之内。香缕如云飞,雾气流动不止。四壁及梁柱上塑着千姿百态的瑞兽,满堂木骨泥质八十八佛悬塑精巧玲珑。正中央则是金身莲座佛像,呈现出金碧辉煌之景。
肖思青不禁看痴了,只觉得自己此刻置身于西方佛域之中,聆听佛主讲经,旁观诸佛辩论,一时好不酣畅!他忍不住露出笑意。而后却见得八十八佛皆在须臾之间停了下来,呼吸之间万籁俱寂。他正好奇时,只见那漫天诸佛皆向他投来了审视的目光,令他不禁胆战心惊,瞬间回到了现实。
肖思青心有余悸,回眸之时,见身侧之人一袭绛衣如血,漠然扫视着周身的极繁之景,似嗤之以鼻般冷笑了一声,万般桀骜,仿佛诸天之佛皆不入他眼。云雾弥散之下,竟似他一人对抗了整片佛域!
“公子……?”肖思青不由轻声呼唤,他却露出几分惘然,与肖思青对视,而后笑道:“怎么了?”
“啊,没什么。”肖思青忙想岔开话题,抬首环顾那些悬塑,讪讪道:“就是觉得……这些佛像是不是都在看着我们?”
旁人听到此言只会笑他无知或自作多情,但叶微尘却凝眉。他牵过肖思青的手,轻轻摩挲,正色道:“祂们是在看我,你只是被连带了。”
“在看你?”肖思青全然没料到对方会这么说。而叶微尘亦未给对方再度发问的机会,只是拍了拍对方的掌心,笑道:“你先去外面等我,若是遇见阿樱他们……罢了,随他们吧,总之,出门的时候别回头就是。”
肖思青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只得憋着满腹疑问疾步走出千佛阁。天光洒上肩头时,他顿觉神清气爽,在阁中的一众压力此刻皆烟消云散。他忙寻了出廊边倚坐下,向着千佛阁门处张望,期待着对方能够早些出来与他汇合。
而千佛阁内,叶微尘目送着对方踏出大门,这才轻轻扬眉,藐视着形态各异的泥塑,顿时笑意全无。而后薄唇轻启,冷声道:“司缘神君座下红线仙叶微尘,见过佛主、诸天八十八佛。”
顷刻之间,阁中一切嘈杂仿佛皆被隔离开去。而后金光笼罩之下,漫天悬塑化作诸佛真身,衣带当风,却同他怒目而视。
“涂山月,你还敢来?!”为首的罗汉厉声呵斥,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般。随后诸佛议论纷纷,喧哗之音瞬间将他包围。
“司缘神君座下红线仙叶微尘,见过佛主、诸天八十八佛。”他重复了这一句,却无半点行礼尊敬之意,惹得那发声的罗汉不禁咬牙切齿,却也奈何不得,只得退下。
“叶微尘,你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代掌红线,前来续缘。”
“佛子将成道,无须续缘。”
“可有问过他的意思?”
阁中帷幔无风自动,霎时灵光冲天。八十八佛齐心协力以层层金光相阻,将他制在其中。他自是冷傲一笑,拂袖之下红线翻飞,将迫近的金光一一击退。
可他终究只是孤身一人,从前是,如今亦是。甚至此刻还是个失去仙体、寄居人偶的狐妖,仙力早已大不如从前。故而顷刻之间败下阵来是他意料之中的事。
但他不退,一如当年,他在佛域大雄宝殿上那般决绝。
涂山月何曾退过?
他咬牙冷笑,指间仙力更盛,在掌中凝出一把气剑,剑身通体冰蓝,竟是化形的“断缘诀”!
“断缘诀”可斩尘世诸缘,无坚不摧。他以此诀凝为神兵开辟大道,虽极力消耗魂魄之中蕴藏的仙力,却是为当年的自己,亦是为那不再记得前生的续缘人。
金光一层一层在他眼前碎落飘零,“断缘诀”所生剑风竟穿透领域将现实阁中砖石斩裂。凌立两侧的八十八佛无不变色,唯有他前方不知远近的佛主依旧安然闭目。他亦知此刻自己的双眸该是溢出了血红色,宛如心魔附体,却在佛光逼压之下全然无法停手。
进是死,退亦是死。他所向披靡,只为斩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如若当年,他一步一步在威压中行至佛主莲台之下。而这一次,他手中却有了剑。
“他是莲台前佛门之子。”那些声音此起彼伏,静如止水,终是汇作一处。
“她是神座下怀缘之客。”他亦不卑不亢,怒声应答。
蓦地,不知何处而来的钟声响彻领域。八十八佛皆是噤声。只见莲座之上,佛主睁开双目,金口轻启: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似闻所未闻,血红双眼中闪过一抹厉色。而后,他的剑斩出了最后一道风。
剑风本该刚劲无比,却在下一刻化为虚无。
莲台与他之间,不知何时多了一盏琉璃灯。
他血红的双眸瞬间满是惊恐,他倾身上前,想要触碰琉璃灯,却是摸了个空。
微弱的那一抹五色之光于他而言是救赎,却也是催命符。他徒然慕之,却终不得近之、触之。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佛主金言再度彻响领域。
他垂首不语,只定定地端详那盏灯,仿佛要将灯深深刻入识海。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舒了口气,抬首之时,双眸已然落下血泪来。
“三世之缘因我而起,他与我之缘当由我亲自斩断,无人可拦我,便是佛也不行!”
偶身本无血无泪,此刻之状已然是入魔征兆!他的双眸寒芒闪动,一字一句应答了劝服,亦为久远之前的那句誓言正名。
佛主不再答复,自垂眉眼。而后,梵声四起,八十八佛怒气横生,竟是誓将他击杀于此!
卍字当头,梵音浸耳。只是他那愣神的功夫,层层金光竟是再度凝结而成,顿时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整具人偶之身此刻已然是摇摇欲坠,如若断了线般竟动弹不得。
他在威压下苟延残喘,唇角溢出一丝鲜血,却仰天而叹,失声而笑,依旧不跪半分。
“妖仙不敬。”那些声音或高或低,或深沉或尖锐,最终皆汇为一句话,却不含丝毫情感一般,仿佛在陈述着一个错误的事实。他唇角犹含笑意,却是浑身吃痛。手指下意识地在袖中胡乱抓取,摸上了那只来自海外仙院的玉牌。
玉牌冰冷润和,为他的神台注入了一丝清明。他便在这无尽的混沌中找到了一丝微光,温暖而又熟悉。一如当年,那人逆风而行,为他斩下的一道光。
若他还在,定然亦会为他再斩出一道光吧……
他缓缓闭目,心中喟叹。
霎时,朗朗晴空乌云密布,惹得寺中来往香客议论纷纷。而后狂风如约而至,将阁中帷幔上下撕扯。紧接着,供台之上一应器具香炉应声而翻倒,烛台尽灭。惹得案前香客惊慌逃窜,守阁僧人匆忙赶至,却因是肉眼凡胎,无法看清其中缘由,皆是摸不着头脑。
黑云已在刹那间侵压阁顶,天空之中却无半点雨丝。亦是在此时,低吟的轰鸣到访人间。
惊雷已至!
一道九天玄雷从天而降,划破长空,劈开了阁顶,劈落了沿途的悬塑,却径直斩入那虚无缥缈的金光。灵台之内层层金光瞬间裂开了一道缝,足以令一人进出。
但,并无人进来。好似这道惊雷只是为了开辟这条缝,为的便是金光永不合拢、光内之人永不困顿其中。
佛音轻诵,山河骤净。而绛衣狐仙此刻已然失去了气力,他紧闭着双目站立在原地,所能维持的只有灵台刚恢复的几分清明,还有的便是对隔山海之远的那人无尽的悲恸与怅惘。
这时,他听见了那熟悉的银铃般的笑声,熟悉到了须臾之间他曾听闻过,熟悉到了前世之时他曾见证过。而后,笑声随着跑动的步伐逐渐向他靠近。但他身在芥子之内、佛域之中,笑声的主人看不见他。
因为看不见,所以无畏无惧。
他听到两个脚步声在他身侧几尺远的地方停下,听到少女发出的那声惊叹:
“哇,这里有好多佛像,就像真的一样!”
之后,她附近咫尺之远的那个少年略显自豪地解释道:“那是自然,这是千佛阁,传说中离佛主最近的地方!”
“为什么都说这里离佛主最近呢?”
“因为啊,这里的佛像最真切,佛主和祂的弟子们都愿意在这里显灵,然后就会听见我们的声音了。”
狐仙缓缓睁开双眸,身上的绛衣猎动更甚,发出无声的咆哮。可他却丝毫未闻,只凝眸的瞬间,他的周身红线随着九条雪白巨尾的光影上下掠动,硬生生地为他在这狭小的识海虚空内开辟出一条路来。而后,他朝着那道惊雷为他开辟的缝隙缓步而行,他的手中亦紧紧握着那一缕红线。
他便这样踏破金光,踏入红尘。在无人可见的朦胧云雾中,在乌云散去的天光下,他伸出不禁颤抖的双手,为已然定格在尘世、言笑晏晏的少男少女依次牵起了手腕。而后,他的掌中红线随风飘动,在两只瘦削的腕上缓缓缠绕了一圈,在金光笼罩之下将二人系在了一处。
“这一世……要好好过啊。”狐妖唇角的血迹尚在,却分毫不影响他的笑意。可明明是明媚的笑容,却在其中掺杂了无尽的悲伤。
他知道,这一次他是赢了,却也输得彻底。
最先发现他的是少女,少女对他一袭绛衣十分熟悉,又相处了几日,便更是知晓了不少。她知这男子是个寡淡之人,似是无欲无求,却又对身边之人无微不至。但此刻他孤身立于偌大的佛堂之中,浑身衣衫尽破,只能以袖掩面。而他平日里随侍在侧的那个少年侍从却并不在他身边。
叶微尘掩面只是为了擦拭眼角和唇角的血迹,他略感好奇人偶之身的血是从何而来,猜测大约是自身的魂魄受了震荡,却并未曾想过遮蔽半分。可少女不知他此刻的想法,更不知他须臾之前的生死一念,只当是他叫什么登徒子给欺负了去。忙是疾步奔出了门去,不一会儿,便是抓了那尚且还在廊上假寐的少年进来。
“你怎的如此不负责任?你家公子叫人欺负了去你竟是不知!”
肖思青亦是一头雾水,一句“是公子叫我先行出来的”刚脱口而出时,便见着对方的一身惨状,忙是一阵摸爬滚打上前来扶住了他,失声道:“公子!你怎得将自己弄成了这样?!”
叶微尘已无力再开口,只得莞尔一笑摇了摇头,而后便瘫软在了这惊慌的少年怀里,不省人事。
前缘已如约而续,此番仙力耗尽,他已无力再支撑自己的躯身,只盼能够得到片刻清宁,令他此生再无忧。
他极为难得地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梦中,他置身西方佛域,依旧身着一袭绛衣,如血般鲜艳。他在八十八佛之间雄辩滔滔,舌战群佛。直至来到佛主莲座之下,依旧意气风发。
恰似当年,他张口索要燃灯古佛当年座下的那盏琉璃灯。未曾想,这一次佛主竟然应允了。琉璃灯入手,一片冰凉,令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这也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这盏曾令他魂牵梦萦的灯。此灯形状如彩莲盛开,约有海碗大小。莲心即是灯芯,灯中蕴含七宝妙火,可克制七情六欲之人。他早年便听闻琉璃灯之神力可震撼天地、逆转乾坤。而如今,竟这般轻松地被他获得,一时间,他甚至不愿相信此处仍是梦境。
“若得此灯,可令此间因果消亡。也不枉祂牺牲未结之神识,助你登临大道。”一个低沉的声音缓缓在他耳畔响起,犹如醍醐灌顶,令他幡然醒悟。的确,倘若他当年便得了此灯,便不会有后来的三世之约,亦不会与谪仙的前生来世结下缘分。更不会开山填海,造就白丘之域;不会造访人间,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死别;也不会与此前所相识的任何人见面。他只会在青丘安稳地做白狐一族那惊才绝艳的小公子,每日带着那盏灯四处游历。累了,便返回青丘,与兄长们撒娇嬉闹。若有机缘,那灯还会生出灵智,只是会同现世的琉璃灯神判若两人。
一切皆会因起因的改变而改变,后世的千千万万因果皆会消逝,化作齑粉,不复存在。到那时,他真的能够释然吗?他平生第一次如此清醒地审视自己的内心,却百思不得其解。直至钟声响起,得见山河朝阳升起,而后万烛慧灯摇曳,朝花又晚逢。他将掌中之灯掷于地上,仰天长啸,声音中饱含悲怆:“若他们不再是他们,我又何曾是我?”
而后,诸佛顿时如雪消般,无迹可寻。此刻,万世散尽,山河焕然一新。他在钟声之中恍惚听见了熟悉的呼喊声,虽喊的皆是不同的名字,却足以令他魂魄激荡。而后,他只觉灵台空寂,魂魄从虚无之中抽离,终是得以返回尘世。再度清醒时,他已卧于榻上。
身侧少年正紧紧握着他的手,眼角犹有泪痕。见他醒转,少年竟是涕泗横流,全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好啦好啦,叶大哥刚醒,你就别吵他了!”闻声赶来的阿樱见状,急忙要拉开少年。却见榻上之人紧紧扯住了少年的衣袖,阿樱这才讪讪放手,小声咕哝道:“果然就是有私情的嘛……”
少年瞪了她一眼,抽泣道:“你怎会知道我……!我只有公子这一个亲人了……”
“啊?”阿樱似是听错了,但见榻上之人一幅虚弱的模样,便收住了打趣的话,转口道:“实不相瞒,这会儿蓁哥还在同无净住持争辩……你大概是不知道,那时候天降惊雷,直接将千佛阁顶劈了个穿,毁了数尊佛塑。更别说那没来由的大风将阁中陈设皆掀翻了去……寺中僧侣皆说是……是你对阁中显灵的佛主不敬,惹怒了诸佛,这才降下天罚。还说……说一应损伤众多,你该是赔偿不起的!”
叶微尘无奈地笑了笑,在少年毫无防备之下,伸手捻出了对方怀里的一沓银票,道:“思青,还记得之前我怎么说的么?”
肖思青愣了愣,而后竟是惊愕地望着他,颤声道:“真的要那样么?会不会不太妥?”
“嗯……是有些不妥。”叶微尘沉吟了一番,道,“毕竟你不是我,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肖思青哑然,莫非自家公子真的是因不敬而惹怒了诸佛才致使了这般惨状的吗?依这态度来看,加上前一夜他听闻的那个离奇的故事,那该约莫是真的了……
“可是……”肖思青试图夺回对方手上的银票,心痛道,“这些都给了他们,那我们怎么办?后面还有好远的路要赶呢!”
叶微尘沉默了片刻,从贴身的衣袖中取出了玉牌,放至他的掌中,而后便重新躺下,却是背向着他,不再答复。
少年的聒噪依旧在耳畔回响,他轻轻地舒了口气,而后竟是在茫然中失了神。千古一梦中,将自己唤回的人其中便有犹在身侧者,却是对这一切一知半解。而日后终至千帆过尽之际,他又该如何回应他们?到那时,断缘诀真的可以拥有十足的把握、无情地斩断这一切吗?
肖思青之所以真正舍得交出那一沓珍贵银票,缘由竟然是那突然到访的一只海雕。
彼时,他正因失去全部身家而恼怒不已。这只雪白的海雕从他头顶盘旋而下,悄然落在他身旁。他走到哪里,海雕就跟到哪里,如影随形。这让他不禁困惑地盯着海雕,而海雕却毫无尴尬之意,回望着他。一人一鸟就这样僵持在客房外的石板路上,直到房内传来男子的呼唤声,他才收敛思绪,狠狠地瞪了海雕一眼,然后推门而入。
那海雕见他推门,立刻快步跟了进去。肖思青顿感诧异,正准备赶它走时,叶微尘及时叫住了他。
“它……它一直跟着我,到底想干什么!”肖思青气急败坏地说道。
叶微尘忍俊不禁,解释道:“这是五院主的海雕,凭借你怀里的那块玉牌寻人,能够横跨千里,昼夜不停。它背上的包袱里应该有什么东西,你不妨先解下来看看。”
闻言,肖思青顿时一惊,仔细一看,果然海雕背上绑着一只包袱。他急忙解下,打开一瞧,里面是比他们出岛时更加丰厚的一沓银票,最上面还有一封信。信封上的字迹锋芒毕露,完全抑制不住写信之人的傲气,只有四个字:吾月亲启。
他思索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前夜的故事中,那个同样身着绛衣的男子似乎被叫做“曦月”,于是忍不住问道:“公子,你的本名该不会就是‘曦月’吧?”
“也不全是。”出乎意料的是,对方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掩饰,只是淡淡一笑,然后岔开话题道:“思青,看看这信里说了些什么?”
肖思青将信封拿到他眼前,幽幽地说:“五院主让你亲启呢!”
“无妨,眼下我双手毫无力气,你替我看了便是。”
“五院主说,先前你留的衣裳他很满意。不过,他觉察到留在玉牌里的那道天雷动了,所以来问问出了什么事?”肖思青三下两下拆开信,一边端详着信纸一边缓缓说道,“可是,能有什么事呢?难不成,昨日是五院主降雷劈的千佛阁?!”
“又有何不可?”叶微尘笑了笑,似乎全然不在意。
“可也没听说五院主同千佛阁或佛主有什么恩怨啊……”
“或许,他只是想救一个人呢?”
闻言,肖思青顿时愣住,他捏着信纸在原地踱步几圈,弄得一旁的海雕也心烦意乱。趁着他回身的时候,海雕叼住了他的衣袖,让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他猛然扑过去,将起身准备下榻的男人禁锢在怀抱之内,然后定睛看了对方许久,这才松了口气问道:“公子,是你同佛主有什么恩怨,对吧?”
叶微尘笑而不答。
“你不说那我可就默认了啊。”肖思青焦急地思索着,“想来也是,昨日千佛阁内明明香火缭绕,一派祥和。在你我进入之后不久,就生出了几分压抑感。当时明明是晴空万里,却忽然间乌云压顶,而后五院主的雷便劈了下来,把千佛阁内的所有陈设都搞得一团糟……”
“所以他也给你捎了这么些银票来。”叶微尘指了指少年怀内藏银票的地方,笑道,“大约他也知道自己的雷闯祸了。”
“那五院主是司雷的神仙么?”少年的面色顿时变得苍白了一些,倘若让那白衣男子知道了他心爱的人儿曾因他的疏忽而在杭州净慈寺内被弄得一身狼藉,只怕他也要享受一番五雷轰顶了吧!
令他诧异的是,叶微尘并未答复他这句话,只是怅然若失地眺望天边的云霞,手中的红线全都缠绕在指间,此刻也是乱成一团。
虽说昨日的天雷转瞬即逝,可那道气息他却无比熟悉,甚至是毕生难忘——九天玄雷可以诛神,曾几何时,那道天雷本该将他劈成两段,而最终却是叫人替了去。
只因如此,在他转世之时,竟然将那长空尽头的惊雷驯服,然后化为己用了么?
此事还须问过溯世书才行,只不过,眼下他仙力尚未恢复,又因为是脆弱的人偶之身,所以暂时召不出那惊世法宝,只得另寻时机了。
思索之间,肖思青便要将那海雕驱赶出门,叶微尘叫住了他,揉了揉手腕,略带歉意地说:“手受伤了,大约是回不了信,思青,不如你替我回复一番?”
“公子想回什么?”肖思青拿起木桌上的笔,开始大大咧咧地研起了墨。
“就写,‘红尘远,相思苦,君有意,难相负。前世结缘今时渡,不斩相思不忍顾。’”
“倒觉得有些耳熟。”少年将回信塞入海雕背上的包袱时还在嘀咕。
他将海雕引出客房,顺了顺它的翎羽,以吩咐的口气对着这雪白的巨鸟道:“喂,你可得把这封信安全地带给五院主啊,若有闪失,等下次见面,我就……叫公子拔光你的毛!”
话音未落,海雕已经乘风而起,扶摇直上,朝着东方渐暗的天空飞去。他自觉无趣,转身之时,见之前同阿樱相好的那少年正站在他背后张望,索性调侃道:“怎么?没见过海雕?这可是我家公子用来送信的。”
吴蓁瞠目结舌,急忙几步上前同他勾肩搭背,低声问道:“肖大哥,你家公子……究竟是何人物?”
“怎的突然问起这个?前两天咱们刚见面那会儿为何不问?”肖思青急忙掸开他的手,后撤了几步。
吴蓁苦笑了几声,似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犹豫再三,只得讪讪道:“那支真珠钗,值不少银钱吧?”
“钗?”肖思青这才醒悟,见对方无比窘迫,便不禁打趣道:“怎的,我家公子就不能给叶姑娘赠钗了?”
“你你你……!”
“我家公子相貌堂堂,温文尔雅,而且腰缠万贯,正可谓是年轻有为,赠叶姑娘一支钗怎么了?”
“你……!”
在这一来一往中,吴蓁自知不如,顿时泄了气,但又心有不甘,涨红了脸想要再度辩驳,却被身后传来的微弱声音打断:
“思青,我早已心有所属,你又何必为难他?”
“公子,你怎的下床来了!”肖思青见门边倚靠的男子气若游丝,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走一般,便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对方,男子只是摇了摇头一笑,却又望向那廊外的少年。
“我听闻行商之人居无定所,更何况阿樱的父亲已有入京的想法,想来此去一别,待豆蔻之年及笄,便是在京州许了人家,又怎会回到杭州来?”叶微尘微微一笑,“你若有心,便趁早作了决断,此去京州,山高水远,商队多个侍从、增加个学徒倒也不难。”
“可是……”
“阿樱定会愿意的。”叶微尘叹息道,“这一世的缘分早已注定。”
闻言,少年顿时身躯一震,他沉思片刻,向着这弱不禁风的男子郑重行了一礼,然后转身跑开,方向正是叶家老爷所在的客房。
回想到此处,叶微尘便是从群山远黛中收回目光,袖中指尖摩挲着红线,待松开时,掌心已是细汗淋漓。他忍不住以手掩面,忽然想起这抵死纠缠的因果到如今竟然突然了结,一时之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傍晚,夕阳西下,整个西湖被染成了金黄色。天边的晚霞绚丽多彩,与湖水交相辉映。湖面上,游船缓缓驶过,留下一道道涟漪。夕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湖水清澈见底,彩鲤在水中欢快地游弋。远处的山峦在夕光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绝妙的山水图。
男子又恢复了一袭绛衣,只较从前更艳。此刻,他正斜倚阑干,指间把玩着一只茶盏。不远处的酒肆中,三三两两的香客络绎不绝,其中不乏有人提到一件共同的事:
“说来也是奇了,听说净慈寺那伙房的小兄弟突然转了性子,跟那上山送粮的商队走了……”
“唉,可惜了,叫那商队的小姑娘给拐了去。这不?马不停蹄就出城了,想来该是与咱杭州城无缘了。”
“可不是嘛,我可是听说了他本该成为住持的亲传弟子的!”
……
男子似充耳不闻般从面前的那盘炒米中抓了一把,随手抛向了身侧的湖中。霎时,彩鲤争先恐后前来夺食,惹得他忍俊不禁,竟是令一路疾步而来的少年愣在了原地。
“公子你莫要浪费,这炒米你不吃我还要吃呢!”少年似是气急败坏地猛然坐到男子对面,将手中被布袋包裹着的物事丢在了木桌上,忙是夺过了那盘炒米。见对方的目光聚在自己丢下的物事上,便故作神秘道:“公子,你猜猜这是什么?”
叶微尘摇了摇头,只是将目光投向了远处的山峦,不知是猜不出,还是全然没兴趣。却在一声低呼中侧过头去,与娇嫩的莲花打了照面。
“并蒂莲啊,公子。”肖思青抖了抖莲花上的水珠,笑道,“这可是你心心念念的玩意儿!”
“从哪儿找来的?”叶微尘接过莲花,果真见着一茎生了两花,花各有蒂,蒂在花茎上连在一起,正是并蒂莲无疑。
“这可是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历经千辛万苦,跋山涉水,上刀山下火海……从一位老婆婆手上得的。”
闻言,叶微尘挑了挑眉,莞尔道:“你有心了。”
“哪里?公子待我如亲人,我见公子难过,便得想方设法让公子开心!”肖思青抓过一把炒米,塞了满嘴都是。直到一盏茶灌了下去后良久,才缓缓道:“所以公子喜欢么?”
“喜欢。”叶微尘轻叹了口气,但见对方面露异色,便是强颜欢笑补了一句,“茎杆一枝,花开两朵,可谓同心、同根、同福、同生,此乃吉祥之兆,如何不喜欢?”
肖思青亦不点破,只是为自己又斟了一盏茶水,却也望着山峦出神。此番下了山,他便至湖边多方打听,总算是寻着了知晓并蒂莲的老人。本是想着出些银钱请对方将这罕见之物割爱,却不曾想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很久之前啊,那该是你的父亲,当年也是来过我这儿,也是来寻这并蒂莲的。”老妇人不急不缓道,“老身至今还能记得,一来是令尊乃是高门大户,二来则是随他同行之人比姑娘人家的都要漂亮,却也是位公子。”
“那,婆婆可还记得,我……家父是何人?”他忍不住试探问道,却见对方呵呵一笑,道:“绫罗绸缎加身,翡翠玉石傍侧,京州来的人呐,待身边人又是痴情的很,不惜重金求一株并蒂莲。若非姓肖,怕也该是个风流才子……真是可惜了。”
他顿时面色煞白。那老妇人自知是说错了话,忙是从船坞中取出了一株并蒂莲来,叹道:“老身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当年京州那儿,以那肖太尉为首之人扰得中原乌烟瘴气,而后圣上也不得不南迁至此。这事儿杭州城内年长些的多少是知道些的,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小公子莫要放在心上……这并蒂莲万里挑一,数年难遇,今日采到时老身便猜是有缘人来了,如此便赠予你可好?”
那时他如遭晴天霹雳般浑浑噩噩,也不知怎的拜别了这老妇人。一路返回时又随意问了些船坞上的老者,得到的答复基本相似。他便知自己想要的答案已然呼之欲出,却与自家公子之间,隔了层薄薄的窗户纸。
“既为我改姓为肖,又为何不告诉我……”他不由呢喃了几句。
好在叶微尘并未听清,只是疑惑地应了一声。他自知此时此刻全盘问出绝不是良机,便是打了个哈哈道:“我是说,叶姑娘送的这炒米真不错,也不知道她和吴蓁现在到哪儿了,以后咱们还会遇到他们么?”
“有缘自会再见。”叶微尘淡淡地应了一声,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他想起商队临行之际那找到自己的少年,不由分说朝着自己行礼,却说想知前生事。他不由慨叹,不愧是得道佛子,虽是此生肉眼凡胎、不见未来,却依旧被那佛性熏陶出了敏锐的性子。只不过竟也是胆大心细,敢在此刻来寻自己,故而也未卖关子,只诚恳地道了一句:“你本有成佛之相,前世舍生弘法,却至死不得参禅,只因同叶家阿樱有一红线之缘。前日千佛阁中,在下以身相护,终在佛前留此缘分,但往后如何,还须你自己定夺。”
闻言,少年目光霎时黯了去。令他不由心里一阵冷笑,寻思着大抵是还是逃不过佛门箴言。却见少年赫然抬首,眸子里满是真诚:
“我不成佛了,也不舍生弘法了,至此之后,愿只为一人舍身……她,便是我的禅!”
他不禁默然。那一刻,仿佛前世种种因果于此间倏忽消散而去。茫茫天地之间只留下了两个青涩的背影,少年少女携着手并肩离开了这座阴郁之城,带着他们前世便萌生的悸动,去走出他们本该拥有的未来。而自己掌中的红线,只不过是个令他们坚定此刻决心的媒介罢了。
“倒不违是一种‘得道’。”想到此处,叶微尘不禁莞尔,却见对面这自家少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只得收敛了笑容,恢复了正襟危坐。
肖思青亦不作声,只定定地看着他。许久之后,才讪讪开口道:“公子还有什么心愿么?”
“嗯?”叶微尘设想了无数少年会问出口的话,却未曾想对方此刻竟是在考虑自己,一时之间哑口无言,只得摸了摸鼻尖,道:“大约是有的吧。”
见对方目光灼灼,他便索性轻咳了几声,岔开了话题:“我有一故人,如今该是在交州,只不过此去千里,一路车船奔波,皆需你照顾……”
“好。”没有多余的言语,肖思青只是郑重应下。这般沉稳倒是令他有些刮目相看。好在对方将好奇尽数写在了脸上,只当是少年人小鬼大,便是笑了笑,打趣道:“那,你可有什么心愿么?”
少年一惊,似是心事被看穿一般,竟是涨红了脸,张了张口,却未能说出半个字来。
我么?我想知道我的前世啊……他是什么样的人,和你是什么关系,又做过什么样的事?你呢,你又是什么人,前世与这杭州城又是何等的关系?此去交州,一路皆不太平,你又是想去见谁?还有,那海外仙院的五院主又是你的什么人……
种种疑问萦绕心头,到嘴边却皆化作云烟消散。肖思青灿烂一笑,摸了摸腰间的银刀,朗声道:“我想一直跟着公子,去见见那些我未曾见过的世界……我想,等时机成熟的时候,你自会将过去的那些事告诉我的。”
也是在这时,净慈寺的钟声悠悠响起。一道道钟声深沉而洪亮,在暮色之下沉稳而悠扬,将他心头的浮躁、焦虑和不安渐渐驱散。一时之间他顿觉耳清目明,再回见眼前人,竟恍如隔世。
“好。”同样没有多余的言语,他亦是决然应下。抬首见鸥鹭随钟声惊起而飞,远处的游船在湖面上停泊,若隐若现的欢声笑语与暮色中的湖水融为一处,远处的山峦在暮色余晖中宁静淡雅,直至最后的绚烂沉入水底,将黑夜带临人间。
《负如来》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