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称自己乃是邪祟。
肖思青顶着浓重的黑眼圈,正啃着馒头之际,依旧为这个问题而纠结不已。
原本对方言称寄宿于人偶之身,这一点倒也并非完全不可接受,权且当作是海外仙院的某种奇技淫巧,能够将人的魂魄强留世间,又或者是魂魄脱离本体、暂时存于人偶之内得以生存。仙院就有几个活灵活现的例子,他还曾与之交谈过,所以肖思青也就渐渐接受了。
可眼前这个男子竟直言坦白自己是邪祟?
肖思青下意识地打量着身旁这位绛衣男子。男子正微笑着看着他,令他不禁后背发凉,随后竟一口噎住了。
“莫急莫急,我又不会与你争抢。”叶微尘为他端来一碗水,他急忙牛饮而下,这才舒了一口气。然而,在交还海碗时触碰到了对方的手指,顿时手一抖。
“怎会怕成这样?”叶微尘哭笑不得,“我的身份就如此……让你难以接受么?”
肖思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对方关切的目光中又泄了气。见四下无人,便轻声问道:“你……”
“什么?”叶微尘靠近了一些,露出疑惑的神情。
“你真的是……狐妖?”
“我看着不像?”叶微尘不怒反笑,竟然扣着海碗的边缘在原地转了一圈。顿时衣袂飘飘,更显妩媚。“虽说这是呼延为我临时制作的人偶之身,却也是照着我原本身躯的样貌刻画的,至少也有七八分相似……总不至于,我看起来更像个画皮吧?”
“画皮也没你好看吧……”少年嘟囔了一句。
绛衣男子笑意更浓,又添了一碗水递过去:“或许吧……狐妖的姿色向来都是上乘的。”
“话虽如此没错,只是……”少年似乎有些犹豫,“听村头的说书人提及,狐妖都是化作妖艳女子去勾引男人,像你这般化成男子的……难不成你专勾女人?”
“思青,这一路走来,你可曾见过我私会过什么女子么?”叶微尘叹了口气,“倒是你跟随我的时间更长,总不至于,你是在女扮男装?”
“怎么可能?小爷我可是实打实的男人!”肖思青顿时跳了起来。
这时,门外响起阵阵敲门声,随后,少女清脆的声音响起:
“叶大哥,你们起了么?”
叶微尘瞥了一眼尚且穿着中衣的肖思青,只得回应道:“尚未,劳烦阿樱稍等,我们二人片刻便好。”
少女应了一声,而后却发出一声惊叹:“哇,蓁哥,这么多吃的,这是送给我们的么?”
“可不是嘛,都是刚出炉的,”门外的少年发出爽朗的声音,“喏,这一提是给你的,里面有你爱吃的包子。”
听着二人你来我往的笑谈声,客房内的主仆二人皆沉默了。肖思青迅速穿好了衣裳,见男人坐在一旁对着指间的红线出神,只得叹了口气,轻声道:“他俩还真的是……”
叶微尘抬首望了他一眼,缓缓道:“无论如何,此世我都将促成他们的缘分……这是她前世的遗愿。”
“公子,”肖思青突然开口,“你说……这一世的阿蓁会不会依旧不情愿?”
没有回应,对方只是静静地把玩着手中红线。直到门外的少男少女都远去之后,才起身笑道:
“看来昨夜的故事,你听得很有兴趣?”
而后,不等对方答复,便打开房门径直出去。霎时,涌入的日光照亮了整个客房。少年坐在卧榻边发愣,许久之后才叹了口气。
兴趣么?
他自嘲一笑,一脚踏入了天光之下。
大约是觉得,都是可怜人吧。
庭前巨树犹在眼前,他不禁回想起昨夜那个漫长的故事。说是故事,倒不如说是两个人荒唐的一生,在今日的故地,再度重逢。
主仆二人昨日彻夜未眠,叶微尘遂向肖思青讲述了一个故事。
这是一个令人哀伤的故事,尽管叶微尘声称故事的主角与前世的自己有着深厚渊源,然而结局依旧未能摆脱命运的嘲弄。
此故事需从少帝入杭说起。彼时,北方狼族与西方异族达成协议,悄然撕毁前朝盟约,以雷霆之势迅速占领西州、朔州。他们自狄道会师,过阳关,一路势如破竹入侵中原,直逼京州。京州城内顿时陷入混乱,文官主张投降,武将力主迎战,双方一时针锋相对。圣上本就久病缠身,此番纷争之下,终在朝堂上口吐鲜血而昏迷。只因武将众人联名上书,要求朝廷交出已销声匿迹多年的叶大都督,并恳请他率军迎敌。
圣上久居深宫,贪图玩乐,将大权交予宰相、太尉和太傅,无奈崔相、肖太尉与梁太傅沆瀣一气,把持朝政。虽说叶大都督是肖太尉的养子,但他有南征北伐之功、整合江湖之才,更有传言称他师从被迫害的程大将军,故而在众武官眼中地位颇高。
然而,满朝文武不知,西州明王受召入京被鸠杀前,一路西行的叶大都督早已被肖太尉门下之人一箭射落山崖。其首级快马加鞭送至京州太尉府多时,尸体也早已化作崖下春泥。此事崔相、肖太尉和梁太傅知晓,圣上又怎会不知?
可知道又能如何?三臣皆主和,认为无非是割地赔款——岁币还可再涨,来年增加赋税即可。地盘可将胥州甚至西州都划出去,反正都是不毛之地。再不济,还可以迁都,那水草丰茂的杭州便是好去处。
逃,最终又能逃到何处呢?
中原正值内忧外患之际,京中一夜之间却接连传来噩耗——崔相当街横死,梁太傅被缢杀家中,肖太尉也最终被钉死在崇政殿前。
“三害”一除,百姓得知后无不暗自叫好。却有大相国寺住持断言此乃妖邪作祟,大妖罔顾人间规则,擅自杀害重臣。没了三臣,百官群龙无首,朝廷上下人心惶惶。加之京州城门不日将破,王孙贵族便随圣上和文官先行南下入杭,只留众武将在京州与百姓共同迎战。至杭州城时,圣上见杭州一片安宁祥和,顿时释然,之后便不省人事,没几日便在杭州行宫中驾崩,传位于随行尚未成年的儿子,即少帝。
而她,便是在那时随夫家一路回到杭州。那时她已年过四十,嫁入梁家旁支为妾二十余载,被梁家扶正成为主母也近十年。如今南下,梁太傅虽已垮台,但这一旁支向来安分守己。此时她在梁家已有威望,受到梁家众人尊重。即便她那声名显赫的兄长秘密横死,也未动摇她的地位。故而入杭之时,她已被幸存的旁支梁家子弟视作老夫人——尽管她甚至只比其中的梁家小辈年长几岁。
入杭之路坎坷颠簸,可梁家子弟皆以孝为名。入城之前,众人皆知老夫人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并未因逃难而削减半分。然而一入杭州城门,老夫人忽是泪眼婆娑,而后吐血不止,竟在马车上昏厥过去。
梁家子弟大惊,先是不知何处照顾不周。后有老夫人母族叶家老仆言称杭州是老夫人的故乡。这一来二去,城中大夫皆被寻遍,连随行太医也被借来诊治,却皆看不出老夫人病因。
故而,那绛衣男子揭下悬赏时,身侧的白衣人也欲阻止,却慢了半步。男子将悬赏随手收入宽大衣袖,瞥了一眼暗处正盯着他的梁家下人,而后冲着眉头紧锁的白衣人笑道:“谪仙,这赏金倒是丰厚,可愿随我走一遭?”
“我若是说不愿,只怕也是晚了吧?”被唤作“谪仙”的白衣人见几名梁家下人随着管家模样的老者正朝他们靠近,露出一幅看戏的模样,“怎么?杀人之后又想救人?我可没听说你有过这本事。”
绛衣男子面纱下的唇角微微上扬,不置可否,只与那老者见了礼,轻声交谈一番。随后见那老者脸色大变,便要邀请他们同行。
“哎,曦月,你该不会真能救吧?”白衣人忍不住瞄了他几眼,低声道,“我可不想被凡人当做江湖骗子扫地出门。”
“不至于不至于。”被唤作“曦月”的绛衣男子忍俊不禁道,“其他人不行,唯有这个,我有七成把握。”
“那剩下三成呢?”
“剩下的啊,就看你咯。”绛衣男子“咯咯”一笑,道,“以你仙气为引,便是久病卧床将死之人,亦能顷刻下床活蹦乱跳。”
“少来!”白衣人知晓有梁家一众人在前方带路,便刻意压低声音,狠狠道,“我的仙气属战,仙气霸道,于凡人而言极有可能承受不住爆体而亡……你倒是属缘,为何不用你自己的?”
绛衣男子似是陷入沉思,直至见着梁府大门时,他才缓声答道:“大概是,我还不算是纯粹的仙,怕残留的妖气侵蚀她吧。”
说话间,老管家已同出门迎接的侍女照过面。侍女带着他们深入宅院。路上,老管家满是歉意地解释着,大约是今日不巧梁家子弟皆有要事在身,只托了口信回来请大夫先行入宅替老夫人诊治。
“听这位先生说他是药王山弟子时,老朽便立刻放心了。”老者露出和蔼的笑容道,“此前老朽还担心,叶大都督身死西州之事惹怒了江湖人士,怕是梁家自此以后便无法得到青眼了……瞧我说的,这该是老夫人的福气才是。”
“我听闻,老夫人原本便是杭州人士?”绛衣男子对老者的话仿若未闻,只是岔开话题问道,“正所谓,‘近乡情更怯’,有没有可能,是老夫人思乡了?”
“哎呦,老朽也想过这一点。虽说京州的叶家那一脉如今只剩下咱们老夫人了,可老朽入城之后便是多方打探,将老夫人的同宗都给请了过来。”老者长叹了口气,“可效果甚微,可见老夫人该是另有病因了。”
“老夫人身子向来爽朗,一路南下也是被照顾得无微不至,着实不该有何大问题。”绛衣男子沉吟道,“大约是些其它原因,需面见过老夫人才能作出定论。”
老者面上笑容不改,内里却是一惊。这叶氏常年久居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是扶正后扶贫赈灾亦是甚少透露身份。这忽然揭榜的药王山弟子竟是在尚未同老夫人见面便知晓老夫人从前身子康健,莫非是早有打听?且不论药王山弟子向来身着素色衣衫,这人却着了寻常人等皆不会用的绛红,便是这随行的侍从,亦是周身杀气腾腾。若非事先告知是随侍,只怕外人该当是杀人如麻的战将了。
一行人穿过环绕水榭的长廊,接着经由拱门来到一处小院。院中松柏数量稀少且四季常青,多为青竹摇曳生姿。上房内檀香袅袅,云雾吞吐,侍女进出井然有序,见到众人纷纷行礼。
身着绛衣的男子正对着那片竹林出神,此时房内传出一阵剧烈咳嗽声,随后便有侍女说道:“老夫人又咳血了。”紧接着有人端着铜盆等物依次而入,带路的侍女不由驻足,略带歉意地说:“是佩儿粗心,忘了将老夫人卧房内的檀香熄灭,这才致使老夫人气结。”
“老夫人竟不喜欢檀香么?”绛衣男子望着随风飘散的香雾,喃喃自语道。
“在京州时还好,老爷在时也说檀香可修身养性,可到了杭州就……”侍女随即低头,让出身前位置,“还请大夫不吝施救,老夫人向来和善,在京中时便常行善积德,府上艰难时也是她拿出全部体己供少爷他们渡过难关……”
绛衣男子微微点头,未再多言,穿过珠帘,进入卧房后,果然看到香炉中仍有烟雾溢出,便对一旁的侍女说:“劳烦将这香炉搬出去吧。”
那侍女应了一声,随后与另一人一同端走镂金香炉。此时,幔帐之内的床榻上传来一声轻吟,接着,一个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
“可是……桭哥来了?”
此言一出,侍候一旁的老者顿时脸色一变,忙应道:“老夫人,是药王山来的大夫,来为您诊病的。”
“病?我可没病。”那声音似有不快,而后,幔帐内伸出一只瘦削的手,上面伤痕累累,形如枯槁,却运足了力气,“请桭哥过来吧,我方才听见他的声音了。”
“老夫人,这……”老者似有些为难,正欲上前详细解释一番时,绛衣男子及时拦住了他,笑道:“烦请管家带着侍女们在外面守候,这里交给在下便可。”见对方似有疑虑,又补充道:“不必离得太远,若有需要,在下还需管家相助。”
名医出诊不愿旁人观看,这一点老者自是知晓,便不再多言,安然退下。一时间,偌大的卧房内只剩下三人。白衣人寻了处太师椅坐下,绛衣男子则缓步上前,摘下面纱,轻轻握住那只早已看不出岁月痕迹的手,道:“阿樱,是我。”
此言一出,就连椅中的白衣人也吃了一惊,险些跳起。他及时平复内心的波澜,深吸一口气,问道:“真没想到……这梁家老夫人,竟是你的亲妹妹。”
幔帐中的人原本对绛衣男子的应答将信将疑,听到白衣人这句话后疑虑顿消,立刻颤抖着抓握上遮光的幔帐,似要立刻看清对方的面容。
绛衣男子安抚着她,缓缓掀起幔帐。天光映衬下,男子的一袭绛衣鲜艳明丽,长发随意用银簪绾起披散在背后,与她记忆中那个向来素衣白裳、一丝不苟的男人截然不同。
“桭哥……?”她那布满与年纪不符的皱纹的脸庞露出一丝疑惑,试探着问道,“是你么,桭哥?你怎么……?”
绛衣男子缓缓摇头,道:“叶棐桭早已死在了西州,这一点梁家不该瞒着你……”
“我不信!”
帐中女子打断了他的话,反而握住他的双手,道:“管家和大少爷都说你死了,可你若真的死了,那今日在我面前的又是谁呢?”末了,她自嘲一笑,略带哭腔:“总不至于,爹、娘、大哥二哥他们都不曾化鬼返乡,却让你独自一人远渡千里来看我吧?”
“阿樱,我不是鬼。”绛衣男子牵着她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不信你摸摸,若我是鬼,你当是摸不到的。”
“啧,他当然不是鬼,他可是妖。”一旁的太师椅中,白衣人淡淡说了一句。
“妖……?”帐中女子一惊,对上男人深沉清澈的眸子,却见眸底深处闪现一抹赤色。
绛衣男子微微点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悲凉:“是了,自西州身故后,我本该轮回转世,却偶得机遇,入了妖身。只是我途经杭州城,听闻你忽染重疾,便决意前来探看……阿樱,你本该康健,此刻却面有愁容,莫非,该是心病?”
女子的面颊上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不断落下,泣不成声:“普天之下,竟只有桭哥你知晓我心中所想,然而你却已不再为人……”
她悲恸许久,从枕旁取来一画卷,交入绛衣男子手中:“罢了,若桭哥有意相助,阿樱确有一不情之请。明日寿宁禅院的有臻法师将开坛讲席,如若桭哥你不受佛法影响,便将此物交予法师。然,无论法师如何言说,桭哥大可离去,也不必再来看阿樱……但如若佛法恐伤及桭哥,那便请桭哥寻那禅院山下的一处,将这烧了便是。”
绛衣男子也未展开画卷,只是叹了口气,道:“我自可都依你,只是……”却又欲言又止。
一时间竟陷入僵局,太师椅中的白衣人似是看不下去了,起身上前扣住男子的肩道:“她不愿说,为何你不自己去看?”
见绛衣男子呆滞地望着自己,白衣人的脸上露出几分愠色,低声吼道:“溯世书!你的溯世书呢?是你说的那书可溯往判今,怎么,如今见了胞妹,竟将这也忘了?”
绛衣男子沉默不语,缓缓从衣袖中取出一册书来。白衣人瞥了一眼,书面上无字,瞧着也单薄,却隐隐有一股神力蕴含其中。便又低声斥道:“还在等什么?再不施术,怕是外面的人要瞧出什么了!”
绛衣男子紧握书册,见帐中女子倚坐在床榻上,面露悲色。他犹豫片刻,从袖中取出红线,缠绕至女子腕间,红线触腕便消失不见。他深吸一口气,顺手将书册丢回袖中,倾身上前一掌拍上女子的天灵。霎时,似萤火般的微光以肉眼可见的方式灌入女子体内,女子在惊愕中渐觉困意,而后便安然在男子怀里睡了过去。
在白衣人的惊呼声中,男子缓缓将女子放平在床榻上,末了才松了口气,转身欲走。白衣人忙扯住他的衣袖:“只渡仙气,不看平生,曦月,到如今我是真不知你在想什么了!”
“她不愿,我便不问。”绛衣男子轻声应了一句,将女子交付他的那画卷一并收入袖中,转身看了一眼沉睡的女子及她枕边的另一幅画卷,终是叹了口气,疾步走出卧房。白衣人见对方打了哑谜,便也未多问,只得跟了上去。
屋外一众人见他们二人出门,忙围了上来。绛衣男子露出笑意,见礼道:“老夫人是郁结成疾,在下已及时诊治。只不过,老夫人心力交瘁,已然入睡,怕是要亥时左右才能苏醒。”
老管家虽有些狐疑,但在进屋察探的侍女返回向他点了头后,便也不再犹豫,将侍女端来木盘中的银票尽数接过,却未交至这二人手中,只是赔笑道:“哎,不瞒神医,只是老朽实在担忧老夫人,恐神医走后生出什么变数。老朽见这天色也不早了,不如,二位便在府上住上一宿,若老夫人身子不适,也好多加照看……”
绛衣男子笑意不减,却不置可否。白衣人倒是挑了挑眉,似有些不屑,正欲开口时,所幸男子及时打断:“如此也好,在下这几日并无急事,待明日老夫人身子稳当了,在下再告辞便是。”
“神医当真是医者仁心啊!”老管家立即恭维了几句,“正巧明日大少爷回府,届时大少爷定当重谢神医才是。”
“言重了。”绛衣男子回了一礼,“为老夫人诊治,是我等的本分。”
老管家“呵呵”一笑,自是令侍女引着他二人去往附近的厢房。回过神来吩咐院中侍女时,却是生出一丝疑惑。诊治之前,那绛衣男子戴了面纱,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容。而方才出门后,男子已然摘了面纱,他虽是顾着留人了,却也细细窥探了一番。此刻静下心来再回想起,只觉着无比熟悉,竟似是曾在何处见过一般,却在此时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所以,你是在此处留了后手?”
待引路的侍女退出厢房后,白衣人果断地关上房门。回身之际,只见那绛衣男子端坐在榻上,书册已然浮于半空,周身泛出淡淡的金光,书页翻飞,最终在一处停下。
“可是……看到什么了?”白衣人好奇地朝他靠近,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随后,在对方古怪的笑意中,二人瞬间被书册吸入其中。等他回过神来,已然置身于一片紫雾之海。
“原来……书里竟是这般模样!”见自己落地后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凌空于这片水域之上,且能一步一涟漪,白衣人犹如发现珍宝一般惊呼出声,但在对方微冷的目光下,他立刻收敛了情绪,只是平静地问了一句:“不是说她不愿,你便不问么?结果还是来‘问’了……”
“谪仙。”绛衣男子缓缓叫出他的名字,“我今生孑然入世,并非为了替世人续红线之缘,实则是为己断缘。”
“知道知道,早在咱们岛上喝酒的时候你就说过,你还有个什么‘断缘诀’?可以借刀剑等物,斩断世间一切缘分,你得将自己的缘全断了才能升仙。”白衣人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忽然回眸道,“不过我就是好奇,若是最后你也要将你我之间的缘断了,日后我会忘记你么?”
“叶棐樱同前世的我结下兄妹之缘,且至今仍念念不忘。若不断缘,恐百年之后她抱憾入轮回,此缘亦会深种于心,将我带回红尘。”绛衣男子的衣袂在无端的微风中飘动,却岔开了话题,“可若要断缘,须先知缘。此时她有心事未了,又将信物托付于我,于情于理,我当知晓前因,方能了结后果。”
“你的道理总是一套一套的,希望哪天也能把你自己说服了才好。”白衣人打趣了一句。
男子哂然一笑。此时,二人已在紫雾中行了一段路,渐有光驱散了他们周身的雾气。而后,无数碎片状的物事漂浮在他们四周,白衣人下意识地想要触碰,却被对方按住了手。
“切莫乱动,我虽是借‘溯世书’施术,却也是进入了她的识海。此处记忆众多,得抓紧时间寻找我们所需要的。”
“懂了,和窥灵之术相似。”
“倒也不是。”绛衣男子缓缓摇头,道,“似窥灵之术只能看到被窥之人自己知晓的,但‘溯世书’,却可以看见她不知晓的。”
“她不知晓的?”
“嗯。”绛衣男子应了一声,“比如……她遗落在忘川中的前世记忆。”
白衣人愕然,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问道:“那你可知道,需要看哪些记忆么?”
绛衣男子莞尔,从袖中取出一个物事,正是那老夫人交付的画卷。他轻轻将画卷展开,里面并非名家珍作,只是一幅人像。那人盘坐在蒲团上,头未蓄发,大约是个和尚。
“阿樱离乡数十载,却托付于我此物,盼我交予寿宁禅院中人。想来,该是她嫁入梁家前之事,且多半与佛门有关。”男子徐徐沉吟道,“除却不知人事的年纪,她幼时亦有一段时光是……同我在一处的。所以,该是我离了杭州之后的事。”
话音未落,无数的记忆碎片在风中上下翻飞。男子眼疾手快定住一处,眸底竟全无笑意。
“找到了。”他的语气没有多余的感情,仿佛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但白衣人总觉得他藏着什么心事。
她与他的初次邂逅,乃是幼时随母亲前往寿宁禅院祈福之际。
在佛像的金身下,母亲絮絮叨叨地似是祈求了诸多事宜,然而自始至终,她都未曾听到母亲提及那个令她挂念之人。她心有疑虑,想要询问,奈何母亲又带她去拜见了住持。这般来来往往,直至日落时分,她方得了空闲,偷偷溜回前殿。匆忙间,她从衣袖中取出藏着的钱袋。
此时已值傍晚,寺院里的人渐渐稀少,就连僧人也陆陆续续地去领取斋饭。佛像前只留了一个小和尚在打盹。见她疾步而来,且手中的钱袋竟是用锦缎缝制的,小和尚顿时精神起来,行礼问道:“不知女施主前来所为何事……?”
她咬住嘴唇,毅然决然地将手中钱袋递出。小和尚自然不能接下,只得引她至功德箱旁。正要开口解释时,她已将袋中碎银尽数倒入,而后在佛像下的蒲团中虔诚长跪,拜了几拜。
“求佛主庇佑,三哥哥定能逢凶化吉,安然归乡,与我们团聚。”
她念出这句话时,小和尚惊骇地看向她,支支吾吾地低声咕哝道:“居然还有知州府找不到的人么……”尽管声音微小,可她依旧听了进去。眼前似浮现出昔日那瘦削的少年笑容满面地为她削出小木偶的模样,她嘴角一撇,声泪俱下。
小和尚顿时手足无措,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冲进内室,大声唤道:“师兄!无蓁师兄!”话音未落,内室里便缓步走出一名少年和尚,正手握经书,面色平静地瞥了一眼那火急火燎的小和尚,而后朝着她行礼,轻声道:“阿弥陀佛,姑娘,若有什么心事,不妨同小僧说一说?”
一旁的小和尚霎时愣住,心中暗道:师兄啊师兄,你这也太直接了吧!但这话他不敢说出口,生怕弄巧成拙,忙一个闪身躲进了内室,只隐约伸出头来张望。
她本已泣不成声,闻言抽泣着答道:“他们……他们根本不愿意去找回三哥哥……三哥哥已经没了娘,如今又同我们走散了,可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不去找他……”
少年和尚似是听懂了她的意思,安稳道:“姑娘,其实,有的时候,没有消息也是最好的消息……你所念之人当是在应对苦难,待苦难磨砺后便会有一番天地,到那时,你们自会再见的。”
她擦了擦面颊上的泪水,瞪大了双眼:“真的么?”
少年和尚微微颔首,口中颂了句“阿弥陀佛”。
躲进内室的小和尚见状,跳了出来,拍着胸脯对着她保证道:“女施主放心,方才女施主诚心诚意向着佛主许愿,佛主定然是听到了,会保佑你的哥哥平安的!”
她破涕为笑,郑重地点了点头,忙从蒲团上起身,疾步朝着殿门奔去,却在几步之后缓了身子,回过身来朝着那少年和尚挥了挥手。
“谢谢你,小师傅!”
随后,她被前来寻她的仆从找到,在一众人的簇拥下上了软轿,只留那和尚在殿中目送。而后不知何时,身侧的小和尚扯了扯他的僧袍衣袖,故作神秘道:“师兄,你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你可不知道那人是谁,听师父说那可是新上任的叶知州的嫡女,是同知州夫人一起来祈福的……”
“无净,莫要被这俗世困扰,你我皆为佛门子弟,当潜心修身才是。”他轻声呵斥,打断了师弟的唠叨,只垂目而行,几步离开了前殿。
他原以为那小姑娘只是这禅院里的一个过客,带着年少时略带悲伤的愿望离去,最多便是每年的几天会随着家人前来上香求愿。却没想到,两年后的初春,那顶软轿再度落在了殿前。随后不久,他便被师父唤去了客房外。
华服女子身旁,那小姑娘比先前长开了些许,却也忸怩了些许。小脸不知是因寒冷还是因病痛,此刻竟是一片惨白。她将整个人缩在了绒领披风里,见到他时,竟是咧嘴一笑,轻声唤道:“是你呀,小师傅!”
他顿觉缘分未了,而后,只听得住持笑道:“竟是相识,那便好办了。”
“如此,阿樱便托付给住持了。”知州夫人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禅院。她却仿若丝毫不知情一般,只在仆从的簇拥下把玩着披风上的铃铛。住持向他吩咐道:“无蓁,从今日起,叶小施主便将暂住在此处,你与她年纪相仿,该是多多照应才是。”
他自是应下,见她正明目张胆地望着自己,只得上前行礼,道:“叶施主,小僧无蓁,日后如若有何需求可以同小僧说,只是禅院简陋,还请见谅。”
“小师傅,为什么不叫我‘姑娘’了呀?”她却似是全然没听进去他所言一般,只是笑嘻嘻地问了一句,“从前你可是叫我‘姑娘’的!”
他一愣,忙行礼:“那时是小僧年幼无知怠慢了,还请施主多多海涵……”
“以后便还叫我‘姑娘’呗,”她没有看他,只是望着欲雪的天空,轻声喃喃道,“我觉得……也挺好的。”
“她究竟经历了何事?为何忽然有如此大的变化……”
记忆碎片消散,白衣人忍不住询问,绛衣男子却复杂地瞥了他一眼,随后手指伸向了下一块碎片。末了,他才回应道:“她自幼生长于官宦之家……你出身商贾,自然难以理解。”
紧接着,下一块记忆碎片落下,将好似置身水面的二人笼罩其中。白衣人定睛细看,场景仍是上一段记忆结尾的那处庭院。此刻已入夜,皎洁月色下,庭中树在初春的气息里萌发出新的枝丫。原本病恹恹的少女却生龙活虎地坐在树干上,怀里还抱着一只酒壶。
她在料峭春寒中猛地举起酒壶喝了几口,而后在微寒的夜风中继续眺望远处的明月,口中呢喃着,不知在念叨什么。一位和尚路过此地,抬头看见她这副模样,便站在树下呼喊:“阿弥陀佛,姑娘,禅院之内请勿饮酒。”
“咦,小师傅你来啦?小师傅,上好的花雕!你要不要也来一杯尝尝?”她似乎不知这禅院的规矩一般,甚至摇了摇手中的酒壶。
“姑娘,禅院之内请勿饮酒。”和尚依旧重复着这句话,丝毫不为所动。
“哈哈,不给喝我就不喝嘛……”她宛如勾栏戏剧中描绘的侠女一般,将酒壶丢进树下的花丛,顺着树干滑下,安然站在和尚面前。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对方只闭目诵经,并不看她,脸上却在月色中微微泛起红霞,忍俊不禁道:“我已经不喝啦,小师傅,明明喝酒的不是你,可你为什么会脸红呢?”
此时,在一旁近距离观看的白衣人忍不住想要靠近,然而绛衣男子随手一挥,眼前景物瞬间改变。再定睛看去时,二人已来到禅房。
禅房简朴,除了床榻,只有一张木桌。木桌上的灯火微微闪烁,和尚手握经卷正在低声诵读。他正蹙眉思索经文之意,并未注意到对面少女脸上掩藏不住的喜悦。随后,在无序的诵读声中,少女的喜悦逐渐被不耐和烦躁取代。
“哎呀,小师傅,别念了,这段经文你都已经念了十八遍了!”少女伸出托腮的手,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经卷,丢在木桌上,然后去牵他的手,“我发现了一个很好玩的地方,你和我一起去看看呗?”
“哎,叶姑娘,小僧今日的功课还未做完……”他知道此刻无论如何都不合礼数,只得惊道:“姑娘,请放手!男女授受不亲!”
少女并未松手,只是转而扯住他僧袍的衣袖,打趣道:“哎呀,你怎的这么木讷?快走啦,再这么慢一会儿我可就要背着你走啦!”
一旁的白衣人知道这里是记忆拟化的幻境,正欲跟上去看个究竟,却触碰到一层肉眼无法看见的墙壁。他正疑惑地望向身后面无表情的绛衣男子时,禅房门外的景色在须臾之间变幻万千,忽而变成一片盛放的花丛,忽而又变为茂密的树林,忽而是明丽的日光,忽而是寂静的夜。
白衣人正要发问,绛衣男子已然开口解释道:“此处的记忆应是她不喜或不愿回想,故而溯世书只留下了些许她能接受的。若强行追溯,只会令她的肉身受损、精神崩裂。”
在变幻的景色中,唯一不变的是少女和和尚的身影。少女在风景里奔跑、跳跃,和尚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似是闭目养神,又似仅仅在履行看护对方的职责。
“小师傅,快来快来!你看,这里的花好看么?”百花齐放之时,少女在花丛中转着圈,素色的衣裙虽与禅院风格一致,却将她映衬得如同一朵盛开的白花。
转眼入夏,少女在廊间唤住不知是路过还是一直守着的和尚,抱着古琴笑吟吟道:“小师傅,这几日我新学了一段琴,你帮我听听,我弹得可有模样?”
夏日蝉鸣,少女在庭前树梢的丝丝风中打盹,和尚盘坐于树荫之内,不禁摇了摇头。抄经之笔剑走偏锋,竟是草草勾勒出树上之人的模样,一笔一划皆沉浸其中。待他回神时,对方已然站在他身侧,笑嘻嘻地抢过他正欲毁去的纸,一溜烟跑进了客房。他只得作罢,权当未曾有此插曲。
夏夜褪去了白日里的热潮,禅院之外的树林草丛中,碧色微光随风舞动。少女从巨石上跃下,冲着和尚挥了挥手中的物件:“小师傅,你看!好多流萤呀!我带了三哥哥当年为我削的木剑,我为你舞一段吧!”
少女舞剑毫无章法,却随性而至,犹如舞蹈。和尚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影移动,在飞舞的裙裾下,冷不防瞧见了露出的雪白脚踝。他暗自一惊,立即道了一句“阿弥陀佛”,心中已然五味杂陈。
“呵,这是心动了?”白衣人倚靠在无色墙壁上,忽然漾开一抹笑容,却在绛衣男子微冷的目光中瞬间收敛。
下一刻,二人所在的禅房狂风四起。男子不得不拉着白衣人退出这片记忆,落回水面时,原本平静无波的“镜面”此刻在他们脚下波涛汹涌。尽管二人并未受到影响,但白衣人依旧惊道:“这又是怎么了?”
绛衣男子微微皱眉,毅然抛出袖中的红线。红线在狂风中上下翻飞,不知过了多久才似是系上了什么重物一般稳住。男子微微颔首,正欲去拉身边之人,却是白衣人一把揽过了他,笑道:“总不能一直叫你护着我。”
男子也不多言,只轻轻一笑。二人便在红线的指引下寻至一处碎片下。男子的绛衣在狂风中猎猎飘动,却迟迟没有伸手触碰碎片的意思。
白衣人也不着急,指间捏了个法诀,顿时狂风和肆虐的浓雾被隔在他们身外。绛衣男子终于行动了。
伸手之时,他叹了口气,缓缓自问道:“若非良缘,我当如何?”
而白衣人一本正经地答了一句:“你代掌红线,你所向之人皆是良缘。”
随后,扑面而来的天光瞬间将二人吞没。
那本应是个静谧的夜。
和尚轻轻掩上房门,正踌躇着是否要将经卷读完之际,房门却被人悄然推开。他心中已知来者是谁,然而在瞧见对方一身行装后,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少女的眼眶在烛火映照下微微泛红,她自顾自地揉了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坚定地说道:“小师傅,你跟我走吧,我带你闯荡江湖,往后逍遥自在,无人能束缚我们,佛祖也不能!”
和尚猛地皱起眉头,手中经卷瞬间拧成一团。
“小师傅,你……真的不跟我走吗?”她的眼眸顿时黯淡下来。
“阿弥陀佛,小僧一心向佛,无意尘世,叶姑娘,你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小师傅……”她用衣袖拭去眼角的泪水,强作欢颜道,“那这便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啦,以后你要多多保重啊!”
“你要去哪儿?”和尚下意识地放下手中经卷,想要上前阻拦,可又立即收回手,只是惊问道,“为何不回去?”
“我啊……我要独自闯荡江湖啦!”少女似是在诉说着心中向往,在原地转了几圈,笑道,“我想踏遍十四州,顺便打听一下三哥哥的消息,以后天大地大,四海为家……说不定还能在路上碰见三哥哥呢!”
“那姑娘此去一路保重……切勿意气用事。”他并未加以劝说,只是安然嘱咐了一句,仿佛在与一位即将远行的好友道别。
“小师傅,我马上就要走了,”终于,她在和尚面前站定,忍不住开口道,“你……可不可以抱抱我?”
和尚惊愕地瞪了她一眼,她也没等对方答复,便扑过去拥住了对方。只是短暂的接触,少女的体香却在他鼻尖无尽萦绕。而后,少女只留下一道背影,唯有那清脆的笑声在禅房回荡:
“小师傅,可别再说‘男女授受不亲’啦,以后可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他喉咙一紧,急忙追了出去,却在房门外的月色中撞上了对方纯净的双眸。
少女自然是眉开眼笑,他亦是默念了一句“罪过”,而后便回房收拾了衣物、经卷,轻轻关上房门,随着对方一同消失在夜色之中。
寂静的夜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月色也未将他们暴露。二人如同先前出游那般在山路上奔跑,本是深夜,此刻却毫无倦意。到了山下后,少女熟练地拉着他走进附近的村子。正思索着要不要在附近的草垛上凑合一晚时,和尚轻轻地敲开了一家村民的门。
“哦……是要借宿么?没问题没问题……”
她隐约听到和尚与开门的村妇交谈着什么,随后村妇便热情地招待了他们,将他们引进后院的一处屋子。和尚却在门前站定,向她打了个手势道:“去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而后,见她迟迟不肯入屋,又补充了一句:“小僧……我在门外打坐一夜便好。”
好在她从未有过和陌生人同宿一屋的经历,便答应了下来。和尚也信守承诺,只将带出的行囊铺在身下,而后果真打坐了一夜。清晨时分,他的僧袍下摆皆被露水打湿,招待他们的村妇也收敛了疑心,只笑着将他们二人送出了村子。
出村之前,少女向村妇买下了她的驴子。村妇见着她递来的银锭脸色微变,却也未多言,只是小心收下了。于是她兴高采烈地骑在驴背上,和尚在前侧牵着驴子,二人悠闲地在乡间小道上闲逛,宛如在游山玩水。
日头正烈,少女伏在驴背上,无精打采地娇吟了几声。和尚擦了擦额上的汗,看到不远处有个茶摊,便问道:“那处有个茶摊,可要歇歇脚?”
少女一听有茶水,连忙用力点头。和尚也不多言,只是牵着驴子缓缓走向人来人往的茶摊,寻了处空桌引少女坐下,而后为她倒了一碗清茶。
她全然不顾形象地牛饮而尽,这才恢复了些许精神。和尚又为她倒了一碗。在嘈杂声中,她忍不住打趣道:“小师傅,等过些时日你蓄了发,我便不叫你‘小师傅’了……嗯,叫你‘无蓁’如何?”
“名字只是一个称呼,对……我来说并非束缚,姑娘随意便是。”和尚微微一笑。
“那你也别‘姑娘、姑娘’地叫了,”少女拍了拍胸脯故作豪爽道,“以后叫我‘阿樱’便是。”
和尚沉默不语,只是微微点头,而后仰望日头,心中默念起经文。
“上回你画的我还挺好看的,我已经收下了。等后面出了杭州到了客栈,我便借副纸笔也为你画个像。哎,你说,是画现在的你,还是画日后蓄了发的你呢……”她在一旁喋喋不休,满心期待着日后的行程:永州的苍梧城肯定要去看看,不如顺水去一趟南州,西州的异域风情也想见识见识,不知道再去往朔州时会不会遇上战事,京州还是不要去了,纸醉金迷之地,她带出的盘缠可不一定够那里用的……
突然,茶摊外传来马的嘶鸣声,紧接着急促的脚步声逐渐向他们靠近。她猛然被拉回现实,却见为首的那人异常熟悉,身侧跟着的人在见到她时更是双目放光,狠狠地指着她道:“官爷,就是他们,是那姑娘用了这银子买了我的驴!”
她忽然想起,为首之人正是知州府上的侍卫头领,而指向她的人,便是昨夜答应她借宿的那村妇!
“大小姐,”侍卫长自然地上前向她行礼,却不卑不亢道,“听闻大小姐离开禅院出门散心未归,小的便依照老爷之命前来寻找,所幸在此处遇上。”
她竟是哑口无言,剪水秋瞳顿时失去了焦距,跌坐在木桌旁。
“哎呦可多亏了那位大师,临行之前便偷偷告知了行路方向,民妇未敢疑心,便是默默记下了……这不,可算是找着了大小姐!”那村妇咧嘴笑着,在侍卫长面前邀起功来。侍卫长瞥了她一眼,从怀里掏出一锭纹银丢了过去,她便一阵道谢,领着一同前来的自家汉子回了村去。
她的心顿时如堕冰窖,瞠目结舌地望向此刻仍在低头默念经文的和尚。几个呼吸之后,她似是做出了什么艰难的决定,竟是一把抓过木桌上的包袱便要冲出人群,却毫无悬念地被侍卫拦下。
她自然不肯罢休,在侍卫的包围中左右闪躲。好不容易看到外围,却又有熟悉的侍女的焦急声传来:“小姐,莫要玩闹了,老爷和夫人已经应允将您接回府了,您还是随奴婢回去吧!”
在侍卫的追赶与及时赶来的侍女的层层阻拦之中,她自知挣脱不得束缚,便朝着那瘦削的将要独自离去的背影高声地歇斯底里:
“无蓁……我是真心喜欢你!可你喜欢我吗?”
众目睽睽之下,他缓缓回首,声音冰冷如水:“未曾。”
而后,他们之间再无交集。
知州的女儿在侍卫的护送下回到了府中,在父亲的训斥与母亲的庇护下缄口不言。自那之后便再无出格之举,仿佛在禅院中的俏皮小姑娘已然在离开禅院时死去,归来的不过是个被人寄予厚望的大户淑良。
只在某个无名的深夜,她曾一袭华服似幽魂鬼魅般出现在禅院外,与那最后一丝希冀一门之隔,却是良久不作声。
末了,她才缓缓地向着门内问了一句,不知是问了谁,声音沙哑:
“你问问你的佛,能渡苦厄,何不渡我?”
门内许久无声,而后传出隐约的低声诵经,如寒冷的夜风般将她的脸颊刺得煞白。她再无言语,只乘着月色离去。自那以后,杭州城的皎月便与这倩影再无关系,直至数十载后的变故,方才将她送回故乡,却也逃不开香消玉损的悲剧。
清晨,绛衣男子向老管家问安之际,一旁的白衣人依旧显得有些精神萎靡。老管家不禁再三前来探问,绛衣男子这才缓缓叹了口气,说道:“大概是他昨夜整晚都在为我探听老夫人的病情,未能好好休息。”
“有劳费心,有劳费心!”老管家自是向他行了一礼,微笑着说,“老夫人昨夜确实醒转过来,精气神好了许多。她还问起了你们,老朽便说将你们安置在厢房了。老夫人仍不放心,吩咐我们一定要厚待你们。所以,神医有何需求尽管吩咐,老朽定然竭力做到。”
“先生言重了,谈不上有什么需求。”绛衣男子微微一笑,“实不相瞒,在下与侍从游历至杭州城时,盘缠已然用尽。正巧解了老夫人之忧,实则只是想凑些盘缠回山罢了。”
“好说,好说!”老管家眉开眼笑,从袖中取出银票。白衣人见状,立即精神抖擞,疾步上前接过,收入怀中。接着,便听到老管家唠叨着:“悬赏上的赏金分文不少,另外这府中珍玩器物,神医亦可挑选几件带走,这亦是大少爷的意思。”
“哦?梁大少爷已然回府了?”绛衣男子笑意依旧,却微微蹙起了眉。此时,不远处传来爽朗的笑声,随后,一华服男子在侍从的簇拥下缓步而来,微微见礼道:
“方才前去拜见母亲,耽搁了些许时间,还请见谅。神医可谓是妙手回春,如今家母已然无恙,就连饭菜都比平日用得多了些,在下感激不尽。”
“梁公子言重了,在下也只是尽了绵薄之力。”绛衣男子原本从衣袖中捏住面纱的手停滞在原地未能拿出,只得应了一句。
正如他所料,梁大少爷在抬首见到他的面容时,面上满是惊愕,牙齿紧咬着嘴唇,直打哆嗦。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来:“神医……好生面熟,但应该是在下认错了人,哎,抱歉抱歉,实在是对不住……”
男子亦是淡然一笑,又寒暄了几句,便领着一旁眼神闪躲的白衣人匆匆告辞离去。待二人走后,梁大少爷这才松了口气,却仍是心有余悸。
老管家不明所以,正要上前问安,却听到对方颤声道:“不可能,不可能……大都督早就死在西州了,送回的首级我还见过,不可能死而复生!一定只是容貌相似……”
老管家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这才想起了对方所相似之人是谁。他一个踉跄,跌坐在石阶上。而后,院内深处传来一阵恐慌的惊叫声,侍女跌跌撞撞地奔至心神未定的大少爷身侧,哽咽道:“不好了大少爷,老夫人她……”
“可是老夫人病又犯了?”老管家一边挥了挥手遣下人前去追赶那二人,一边焦急地问道。
侍女茫然地摇了摇头,顿时哭得梨花带雨:“老夫人她……在房内上吊了!”
闻言,梁大少爷顿时脸色煞白,竟是一蹶不振。待众仆从施救醒转时,他面色扭曲狰狞,浑身抽搐,口中不住喃喃道:
“恶鬼索命……恶鬼索命来了!”
梁府的下人自然未能寻到那二人。
那二人进入一处街巷后,施术遁行了数里之遥。再度现身时,已然来到寿宁禅院所处的山下。只见山间云雾缭绕,偶尔有钟声回荡,香客往来不绝。白衣人寻人询问,方才得知有臻法师的讲席已然开始,众人皆是赶去旁听。
“那法师实乃非凡之人,听那些香客所言,传闻他自幼博闻强记,辩才无碍。还曾邀请官府在禅院筑台树幡,声称要让那些与他辩论失败之人,要么断发,要么截舌,悬挂在幡上,当真是个狠角色。”
白衣人跟随绛衣男子拾阶而上,一路上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打听来的消息。然而男子却沉默不语。忽然,在山间风起之时,他停下脚步,仰首望天。回神之际,眼角竟落下血泪,令白衣人大为震惊,不由得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低吼道:“此处佛光正盛,你若强行闯入,恐怕会损伤修为。不如我替你去!”
“何时你这司战的谪仙也能替我司掌红线了?”绛衣男子拭去面颊上的血泪,打趣了一句,随后站稳身子,一个健步便掠入山间竹林。白衣人不敢落后,只得紧紧跟随。呼吸之间,他只觉气氛僵至极点,便想着转移话题,问道:“当年在京州城时,你曾说你的妹妹在梁家的旁支做妾室,那时我还不信,如今看来,倒是真的了。”
男子哂然,眼见脚下已至禅院,便纵身跃下。
“自那之后,叶知州得了机缘擢升入京,却在京中孤立无援,郁郁不得志。为寻出路,才将她嫁入梁家为妾。可她亦未有半点怨言。如今看来,大约是心灰意冷,再无情意了吧。”绛衣男子安然落在佛殿之上,缓缓说道,“直至遭受欺凌冷落,家中重负难平,于高宅大院困苦之时,她才见到了挂念多年的庶兄。如此,才在重重阴霾之中寻得一丝天光……竟是我迟了一步。”
白衣人愣住,脸色微变,只得狠狠说道:“三贼当道,当时你我又能如何?所幸如今能亲手送他们下地狱,也不枉我舍弃仙身。”
“司战的仙君为前尘旧事犯天条、舍仙身终究不妥。”绛衣男子沉声道,“待此事了结,我便斩尽你诸身罪孽,送你重回上仙庭……”
“此事不着急,倒是你与妹妹重逢,该寻个机会好好聚一聚才是……”
“不必了。”绛衣男子褪下身上明艳的外袍搭在手间,目光投向几里开外的来处,缓缓说道,“红线入冥,她已经过世了。”
而后,不等白衣人答复,他便径直从殿顶跃下,一个掌风将殿门震开,却立于殿外,一动不动。
殿中并无他人,只有一衣着朴素的老僧端坐于佛像金身前,口中正徐徐诵经。
“今晨偶感身子不适,便请了住持代为讲席。没想到还是被施主寻到了。”
男子依旧不言,倒是老僧身形一滞,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却并未回头,只是保持着盘坐的姿势说道:“竟还是个狐妖,却已有登仙之姿……不知狐仙大驾至此,是想向佛主求什么,还是说……是来寻老衲的?”
“须臾之间得见天机,此乃成佛之兆,我本该恭贺你,有臻法师。”男子冷凝着脸,将绛色衣袖展开,露出其间包裹着的画卷。他随手将画卷掷于殿内,落至老僧身侧之时,画卷应时徐徐滚落展开,现出了那已然褪色的画像。画中的和尚年轻俊俏,正闭目坐于蒲团之中,似是在入定打坐,全然不知执笔之人曾如此心细地凝视了他许久,更是能在许久之后将此景分毫不差地绘于纸上。
“上回你画的我还挺好看的,我已经收下了。等后面出了杭州到了客栈,我便借副纸笔也为你画个像。哎,你说,是画现在的你,还是画日后蓄了发的你呢……”
少女那清脆的声音依稀在耳畔回荡,而后化作厉鬼哭嚎一般逐渐变得刺耳,连同那些曾与他辩论输了断发割舌之人发出尖利的叫声,霎时将他困入绝境。
“只可惜,尘缘未了,又如何修成正果?”鬼哭狼嚎之中,一道阴冷的声音如若利剑一般穿透了他七窍玲珑的心,将他已然成形的金光佛身斩了个粉碎。
老僧盘着念珠的手顿时停滞,不禁潸然泪下。
他犹记那日荒唐的出逃之事了结后,自己亦被送回了寿宁禅院,却在佛前认罚。那几日阴雨连绵,大雨浇灌在他的身上。却在忽然之间,只闻水声不见雨落。他抬首望去,老住持撑着伞在他身侧,慈祥地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老住持才叹了口气,说道:
“无蓁,你在佛主座前思过已有三日。如今可知身犯何错?”
他默然不语。当日那离经叛道之举虽足以令人诟病,他却未有任何逾越。此刻,他只能应答:“弟子知错。”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终究还是孽缘。”老住持情凄意切地说道,“你本是身怀佛骨之人,天资聪颖。一世入空门,或可成大道。若你有心,日后便换了名,继续在佛主门下修行,也好了却此凡尘。”
他自是叩首,而后听得对方缓缓说道:“老衲知你心地向善,叶家女儿此刻亦是安然无恙返回了知州府上。只愿日后你有此善果臻身。如此,便叫‘有臻’吧。”
自那之后,他便逼着自己忘却此事,观心观佛、潜修佛法。每有戾气横生便寻人辩论,却因此名动一时。而后皇室入杭,为寿宁禅院重建殿宇,圣上下旨敕改为“净慈禅寺”。他以辩才博得青眼,门庭逐渐繁盛。那身影便自他记忆中逐渐淡去,宛如一个毫不起眼的过客自此消失在了人海。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安稳地修成真身,却难料末了竟还是让这缘寻到了自己。
老僧身子一震,恍惚了片刻,竟是喷出一口鲜血。
“狐仙今日来此,想必不只是为了送画吧?”他颤声说了一句,伸出衣袖擦去嘴角的血迹。男子将这一幕收入眼中,却是哂然道:“我乃司缘神君座下红线仙,此番前来是应怀缘客之遗愿,来此行代行司缘之事。就看大师是想断缘还是续缘了。”
“若老衲选了断缘,当如何?”
男子脸色一沉,幽幽说道:“自古以来,投缳自戕之人须永堕地狱受尽苦难,再无转世轮回之机。此刻那怀缘客已然入忘川渡黄泉,若无红线悬情,便再无超度之日。”
“若老衲选了续缘,又当如何?”
男子脸上露出几分诧色,但老僧并未等他答复,便是徐徐地叹了口气,朝着上方的金像长拜道:“弟子身无慧眼,有负教诲。惟愿心如明镜,常伴青灯,亦不负众生。”
男子默然,知是对方已做了选择。他掌间生出一道厉风,霎时红线如利剑般径直掠出,将老僧的胸膛刺穿,却不见一丝鲜血。老僧顿时面色狰狞,似忍受着无尽苦痛,终是在七窍流血之际释然一笑。
“愿来世如你所愿。”
而后,男子遗落在殿外的绛衣随风落入殿内,却于顷刻间化作熊熊烈火将大殿吞噬。远处的呼救声、奔走声乱作一团。火光之中,男子的雪白中衣随风飘动,却是眸光幽寒深邃。
一道白影将他掠起带入半空,随后救火的僧人弟子鱼贯而来。白衣人捏了法诀,确保一丈之下的人见不到他们,这才开口道:“那梁家派人前来请有臻法师为他们老夫人作法,这来人还在前殿,你倒好,直接将这佛殿也烧了。”
男子恢复神色,却是惨淡一笑,失声道:“谪仙,这一次,我终是将神佛皆得罪了。”
白衣人一怔,笑道:“那又如何?”
男子笑而不语,只是握紧了身侧之人的手,盯着那冲天的火光,秋水般的眸子被映得发亮。
红线司缘,而司缘者非他一人。
即便是日后他不能留于人世,待机缘至,他们二人自会在红线的无形指引下相见、相识、相知。
只愿那时,他还能守住身边的人,看尽花开花落,得证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