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迟领了命退出书房,也不走正门又是从后院翻墙出去,依旧是无人察觉。
漠景烟翻了翻桌上的话本,轻笑一声便全都塞进了一侧的小柜。
话本写的确实不错,遣词造句也很用心,抛开其他不谈,这确实是漠景烟十几年来看到过的最好的话本。只是构思太过于大胆,好似完全不知君臣有别。
漠景烟叹一声锁上了小柜,也不知京华里的贵人、尤其是李绾锦有没有看过这些话本,看了又该作何感想?
烛火一点一点地燃着,漠景烟耐着性子又静坐了一刻,许久不见有人来才起身披上大氅推门出去。
一轮孤月在小院上空悬着,地上积着薄薄一层雪,冷风也停了许久。
这样的天气对于漠景烟来说并不算冷,但她走了几步后还是返回去添了个手炉。
平远侯府规矩不多,但“下人无令不可进主院”这一条却是别处所没有的。
漠景烟走出院门才有小厮挑了灯急急走过来,她也不说话环视一眼周围便径直走向漠景愿的院子。
漠景愿还没睡,卧房里正亮着灯。漠景烟使了个颜色,守在房门处的家将立刻叩响了门。
“何事?”
门未开。
声音听起来还挺精神,漠景烟挑了挑眉,走上石阶慢条斯理地开口:“阿愿,我要的玉露团呢?”
房内沉寂了一瞬,漠景愿的声音又很快响起:“阿姐?”
下一秒,房门被打开。
漠景愿探出了头,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今日我去的有些晚了,玉露团…没买到。”
见漠景烟微微皱了眉,他又忙补充道:“不过我交了定金,明日一早流雪斋就会让人送来,阿姐只管等着就好。”
漠景烟点点头:“有心了,天冷,早些歇息。”语罢便转身往回走。
漠景愿急急披衣站出来:“我送送阿姐。”
“不必。”漠景烟丢下两个字走出了院门。
漠景愿见她大晚上的过来只是为了一口吃食,虽觉得有些反常却也没有深究。
回房后不多时便熄灯睡了,房中暖意融融,一夜好眠。
次日,未到卯时余迟便带着几个铁军到了漠景愿院门前。
府里的人曾见过余迟跟在漠景烟身边,加上有几个非将令不动的铁军,都明白这是漠景烟的意思,自然不敢拦。
余迟有漠景烟的令也不客气,面无表情的道了声“得罪”打开卧房门就闯了进去。跟着的铁军拿过炉上烤着的衣裳把还在床上的漠景愿随意一裹就拎了起来。
“啊?何人如此大胆!”漠景愿生平第一次被人这么对待,当即清醒了,“余大人?”
余迟见他醒了,招手示意铁军放下人,弯腰一拜:“将军有令,小少爷,得罪了。”随即直起身子抬手一挥,“带走!”
几个铁军也不废话,架起漠景愿就往外走。
“唉,等等!鞋,我鞋还没穿呢!”漠景愿明白自己肯定又是哪里不小心惹到阿姐了。
余迟他见过,铁军里说一不二的主,阿姐心腹,平时不会轻易出现在人前,现在却专程带着几个铁军来抓自己,用头发丝儿想都能猜到阿姐是动真格了。
“咳……咳。”漠景愿艰难的站直,被长驱直入的北风惯了个满喉,“余…余大人。”
余迟走在最前面目不斜视,铁军就那么硬生生的将漠景愿塞进了停在侯府后门的小马车里,丝毫不顾忌他的身份。
“小少爷,坐好了。”余迟也不废话翻身上了马驾车就走。
漠景愿勉强坐稳却又因马车一个猛进而撞到了车厢上:“咳…余大人,咱们这是要去哪?能否慢些?”
余迟挑了个人少的道出了城,风声太大只能扯着嗓子喊:“小少爷,将军吩咐了,卯时之前就要到,慢不得。”
完了,还真是阿姐。漠景愿只觉得心里突然“咯噔”一声,阿姐平时极为随和,不会把寻常小事挂在心上,今日却动用了从塞北回来的铁军,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竟值得阿姐如此大动干戈?
难道是因为玉露团?阿姐也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按理说不该这样。自己昨日还干了什么能惹阿姐生气的事?
去了文坊。漠景愿自问自答,猛地一拍大腿,对!就是文坊!一定是文坊!
这下彻底完了,阿姐一定全知道了。漠景愿欲哭无泪,不敢去想象阿姐看到那些话本后的反应,他会死的,他的《阿姐与陛下二三事》肯定也会被禁。
可惜了,卖的还挺好,每月文坊掌柜的给的润笔都够抵他半个月恩赏了。
等等!漠景愿垂死病中惊坐起,既然如此,那岂不是说明颜新亭也……
漠景愿抖了抖,不敢细思。
过了许久马车才慢慢停下,余迟下了马打开车门,冷风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小少爷,到了。”
漠景愿早已穿好了衣裳,及腰墨发也用一根青丝带绑好,还是冷的缩成了鹌鹑。
“余大人,怎的是这儿?”漠景愿站在余迟身后,抖着声音问。
天还未大亮,余迟眯着眼看了看周围带漠景愿往营门走去,边走边道:“将军的命令,余某怎敢多问。”
漠景愿心里长叹一声,没话找话道:“那…余大人可知阿姐现今在哪?”
余迟迟疑了几息还是如实答道:“余某不知。”
漠景愿还想再问些什么,却又听余迟道:“不过,小少爷,听余某一句劝:今日若见了将军,一定要先认错。将军心善,不会怎么样您。”
漠景愿嘀咕道:“但愿如此。”又试探道:“余大人,阿姐昨日…是不是…”
话还没说完就见余迟突然在一间矮房前停下,转过身正色道:“小少爷,到了。将军让您在这等她,于某还有事在身先行告辞。”
话音落下也不等漠景愿反应转身便走,和来时一样匆忙。
漠景愿认命一般地推开小木门,被草料味熏了个神魂颠倒:“咳咳。”冷风混杂着草料味直冲他而来。
“哟,这不是漠三少爷吗?怎在这儿遇见了?幸会幸会。”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
漠景愿转过身见还真是颜新亭,苦笑道:“果然,你也来了。”
“你还好意思说,漠景愿!”风度翩翩的紫衣公子突然换了副腔调,“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漠景愿见颜新亭衣衫凌乱,头发还散下来一绺,心知两人遭遇一样也是被铁军强制带来的,当即解释了一番。心下十分过意不去:“对不住了新亭兄,是我的错。”
颜新亭恨不得掐死漠景愿,半个时辰前他还在说梦话呢,就被几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铁军带到了此处。
关键是颜府上下几十号人愣是没发现有人趁着月黑风高绑走了自家公子。
“新亭兄。”漠景愿见他不说话又小心翼翼的唤了两声。
罢了罢了,颜新亭自我开解。不过是写话本被正主发现了而已,漠将军一向心善,想必不会拿自己怎么样……
“漠景愿啊。”颜新亭见天还未亮四周又无人,揽过漠景愿的肩往避风处走去,“你可知漠将军何时到?”
“不清楚,方才我问过余大人了。余大人没说。”漠景愿抬头看向东边,“现在将近卯时,阿姐应当快来了。”
颜新亭见不远处的营房已经点上了灯,往那处指了指道:“这么干站着吹风也不是个事儿,不如我们去看看。”
漠景愿不知他想干什么,但左等右等不见漠景烟人影也只好跟过去,只是刚走了没几步便被人一声喝止。
“站住!你们两个是干什么的?为何会出现于此?”
漠景愿只听声音就能猜到此人一定是个孔武有力的八尺大汉,新下发窘不知该如何解释。
颜新亭却并不慌张,隔着老远就高声道:“在下颜新亭,这位是侯府三少爷,奉漠将军令特在此等候。”
他这一嗓子喊得几个营房外都点了火把。
“漠将军令?”问话的人走了过来,先行了一礼道,“卑职果毅都尉黄林见过两位。”
漠景愿有些尴尬的回礼,道:“原来是黄大人,幸会。”
黄林道:“不敢当,不知……”
话还没说完就听漠景烟的声音传来:“黄大人,颜公子,阿愿。”
三人立时转头看去,行礼道:“见过将军。”
漠景愿的一声“阿姐”十分不合时宜的混迹其中。
虽然天依旧很暗,但营里的人声却渐渐嘈杂。
漠景烟穿了一身戎服也没披甲,头发却是高高束了起来——大鄢尚武,民风又开放,未出阁的女子也可以束高发。
漠景愿看清她的装束便知道自己今日定不会善终,这明显是阿姐要亲自来训的样子,一位塞北主将练两个富贵公子很不合常理好吗?
漠景烟扫了一眼漠景愿,对黄林道:“不知黄大人善用何种兵器?”
黄林拱手道:“将军言重了,大人可不敢当。卑职惯用长剑,对剑术有几分研究。”
“可以。”漠景烟道,“那今日麻烦果毅都尉教这…两位使剑如何?”
漠景愿与颜新亭瞬间变了脸色,黄林听了当即跪下道:“回将军,漠少爷与颜公子俱是千金之躯,卑职怎敢……”
漠景烟打断道:“谈何敢不敢的,果毅都尉只管教便是。学些剑法而已,还能伤了自己不成?”
黄林只得行礼接令,小跑着去了武库署。
漠景愿与颜新亭并排站着连头也不敢抬,任由漠景烟打量。
漠景烟问道:“可有吃早食?”
这不是废话么?天还没亮就被绑到了这儿,上哪儿吃早食去?
不过这些话颜新亭只敢在心里说说,脸上都不敢显露半点,答道:“未曾。”又礼貌性的问了句:“将军可吃了?”
这本来只是一句场面话而已,没想到漠景烟还真就笑着回了:“来的路上用了份玉露团,味道不错。要不要让流雪斋再送一份?”
颜新亭听出他话里的调侃,也只能笑着应下,倒是漠景愿,自黄林离开便悄摸摸的往他身后挤,亲姐问话时更是一声不吭。
颜新亭被漠家姐弟前后包围,只能皮笑肉不笑的在心里骂娘。漠景烟随便地问着一些事,他却不得不滴水不漏的回答。
虽说武库署离这里并不远,但黄林却还是去了大约半刻钟,回来时怀里抱着三把铁剑,剑的规格都一样,剑身上还刻有编号。
漠景烟随手拿起一把剑,利落地拔剑出鞘看了一眼又递回去道:“宴平十七年的旧物,给你俩用正好。试试。”
她这声“试试”也不知指谁,漠景愿和颜新亭一人接过一把剑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一遍,就见黄林已经走到了三丈开外。
“这是…”漠景愿刚想跟上就被颜新亭一把拉住。
漠景烟抱臂站着,斜睨了他一眼:“果毅都尉去做一遍示范,怎么?你也要上去试试?”
漠景愿又往后缩了缩,当做听不出自家阿姐语气里的嫌弃。漠景烟也不管他,只是盯着黄林沉声道:“本原剑法十三式。”
黄林执剑挽了个剑花,一式一式地舞了起来。都是些基础剑招,专门给刚入伍的新兵练的。漠景烟看了两式扔下一句“好好学,明日我要看到成果”便走了,丝毫不顾两人的死活。
“新亭兄,你记住了吗?”漠景愿等漠景烟走远了才敢小声问。
“没。”颜新亭面无表情。自己出身文官世家,平日里最多看个美人剑舞,一点武学底子都没有,如何练剑?
黄林这么一通舞下来他也就看明白两处:一个是拔剑,另一个就是收剑入鞘……
漠景愿只觉得一天练熟剑招希望太过于渺茫:“新亭兄,我将近有十年没碰过剑了,这可如何是好?”
“无事。”颜新亭直视前方,“你好歹有底子,应当不会太差。”
“那你呢?”漠景愿看着走过来的黄林莫名感到一阵压力。
“我?应当能活着。”颜新亭平静道,“毕竟我从未听说过漠将军一怒之下斩杀自己人的传闻。”
漠景愿:“……”
黄林中气十足道:“两位公子可看清了?”
两人齐齐点头又犹豫地点点头。黄林道:“不如两位先舞上一式,让黄某瞧瞧基本功如何?”
颜新亭与漠景愿不敢放肆,只能硬着头皮比划,岂料黄林刚看到他俩拔剑的姿势就叫了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