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钟之月天是愈来愈冷,就算是有天子坐镇的京华,不起眼的巷子里也会时不时出现几具衣衫褴褛的尸体。都是无家可归的苦命人儿,更遑论一些不甚富裕的州郡。
“唉,又是一个灾年。”李绾锦批着各地呈上来的折子,又是一声叹气。
李唯坐在下首看一些无关紧要的折子,随口道:“好歹没闹饥荒,已经比往年强上太多了。”
暖阁里伺候的都是心腹,闻言也见怪不怪,照样是各忙各的。
李唯把看完的折子推到一侧,提笔蘸了朱砂,道:“陛下觉得大理寺如何?大理寺寺卿上月刚告老,剩下的人资历都不够,不如让漠……”
李绾锦头也不抬,淡淡道:“大理寺卿朕自有人选。”
李唯批了个“阅”字,想了想又道:“京郊大营的林大人尚在丁忧,新上任的折冲都尉不过是个靠祖荫的废物。营里的大部分兵都是实打实的军功,少数几个混进去的少爷,家世也不比他差多少,没几个人服他……”
李绾锦搁了笔:“折冲都尉为正四品。”
行,嫌官职不合适是吧。李唯扫过几份折子下的署名,终于挑中了一个:“那……兵部如何?”
李绾锦终于舍得抬头瞥他一眼:“你看着办就好。”
终于满意了。李唯如蒙大赫,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此事可还需与右相商议?”
李绾锦不悦道:“天下姓李,朕用个人还需要处处征询他陈无夏的意见?”
李唯不敢再接,只好低头继续批折子。
好在李绾锦也不是非要听他回答,随口一句之后也安静了。
暖阁里只有宫人走动时的衣料摩挲声,李唯喝了口茶,把折子放好,还未开口自请离开,就见有宫人急匆匆的进来,与李绾锦附耳说了几句话。
李绾锦皱紧了眉,甚是不耐:“不见。”
宫人得了答复后又急匆匆的退出去。
李唯按捺不住好奇,状似无意地问道:“怎么了?”
李绾锦语气不太好:“刘家小公子求见。”
“刘国公家?”李唯不甚在意,“刘家又掀不起什么风浪。他幼子还未弱冠,你烦一个小孩儿做什么?”
李绾锦轻嗤一声,也不知在笑谁:“刘家小子刘立想要入朕的后宫。”
“咳……什么?”李唯一个不慎呛了茶,欲言又止了半天,才难产似的吐出一句话,“那确实不应该见。”
李绾锦又是一声轻嗤,李唯坐立不安,只能暗骂自己嘴快,偏要问上这么一句。
传话的宫人去而又返,脸上多了些为难。
李绾锦好像早就料到了:“不走?”
宫人如是回了,不知还要怎么办。
李唯实在看不下去了,劝道:“不如遣禁军将他送回去。外面也够冷的,这要让人冻出个好歹来,刘国公心里竟然不好受。”
刘国公刚正了一辈子,李绾锦并不想得罪他,只能挥挥手,让宫人按李唯说的去办。
李唯又等了一会儿,见将近午初,寻思着该用个什么理由留下蹭顿饭。只是刚站起来还未开口,就又有宫人进了暖阁有事要报。
李唯与宫人面面相觑,只得顺势伸了个懒腰,尴尬坐下。
“又是刘家公子?”李绾锦语气中的烦躁显而易见。
宫人犹豫了一瞬,低头答话:“回陛下,是…是平远侯府…”
“漠将军?”李唯抢先道,见李绾锦扫了自己一眼又悻悻地闭上嘴。
“继续。”李绾锦周身的戾气在听到“平远侯府”几字后散了个干净。
“平远侯府漠三少爷与颜府颜大公子求见。”宫人说完也不敢抬头直视天颜,静站着等李绾锦开口。
李绾锦有一瞬失望,却还是道:“带去外间候着吧。”
宫人称“是”再次无声无息地离开。
“真稀奇。”李唯笑道,“今儿什么日子?一个两个的都往宫里跑。”
李绾锦慢悠悠地收好折子,随意道:“谁知道呢?左不过是有事相求。表兄可要随朕一起去看看?”
李唯推辞道:“不了。外间太冷,臣在暖阁等着足矣。”
“与朕一起去。”李绾锦命令道。
李唯暗叹一声自己命苦,认命地站起身,躬腰:“陛下先请。”
李绾锦往外间走去,李唯慢慢地跟着。
外间的地龙烧得不够旺,说话都带着白气,李绾锦坐了主位后才给三人赐座,李唯不清楚这种场合下自己有什么用,只好一脸高深莫测地坐着喝茶。
“陛…陛下。”漠景愿受不了空气中无形的压力,硬着头皮开口,“臣…此次前来有一事相求。”
李绾锦知道他们两个写话本的事,因此直接问道:“话本被官府禁了?还是恩赏不够?”
“咳…”李唯又呛了茶。
漠景愿脸一红,见颜新亭依旧装哑巴,只得继续道:“回陛下,都不是。”
“那是发生了何事?”李绾锦直接忽视了李唯,难得有闲心开玩笑,“无事来朕这儿讨茶喝?”
漠景愿不知该如何开口,毕竟发生这种事儿不是很光彩。
颜新亭见他这副模样,知道今日还需靠自己:“回陛下,昨日…漠将军瞧见了二人的话本,认为实在有伤风化。就……”
话没说完,因为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美化“漠景烟把他俩扔进京郊大营练剑,练了一上午啥也没学会,还把果毅都尉气到怀疑人生,为了逃避练剑只能找陛下告状”这件事。
李绾锦清楚漠景烟的性子,又见两人面色均有些狼狈,手掌也被磨破了皮,自然明白了大致情况,掩唇笑道:“想让朕帮你们劝劝漠将军?”
漠景愿与颜新亭对视一眼,斟酌道:“回陛下,臣确有此意。”
李绾锦用手指轻敲桌面,道:“漠将军罚你们,朕可不好过多干预。”
李唯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但还是忍住了。
颜新亭试图自救:“陛下,臣的《宫墙下》还有几话就完了,只是经此一耽搁,怕是不能如期交上稿。拿不到润笔事小,让诸位大人看不到后续事大啊。”
李绾锦笑道:“京华里唯你会与朕谈条件。”
颜新亭一听有戏,决定乘胜追击:“陛下,那…今日申时…京郊大营…”
李绾锦没让他失望,笑着允了:“朕知道了。”
两人见李绾锦答应,又作者聊了几句才离开。李绾锦也没有多留,只是让宫人送到了宫门处。
李唯饶有兴趣道:“没想到看着挺正经的两个人也能做出这种事儿。”
李绾锦往另一处偏殿走去,随口道:“这有什么。”
李唯总觉得她话里有话,在嘲笑自己没见识。
李绾锦走了两步,突然转身看向他:“表兄的折子可批完了?”
“还未曾。”
其实早批完了,只是想留下来蹭顿饭而已。
李绾锦有些嫌弃:“区区几十份折子,一个时辰都批不完?”
李唯脸不红心不跳:“让陛下见笑了。”
“少装。”李绾锦不想再跟他多扯,遂让人摆膳。
李唯顺势不再多言,自觉的坐在了下首。两人俱是食不言的性子,午膳吃的还算是和谐。
李绾锦也没有午后小憩的习惯,御花园里也是一片肃杀,没多少景致可看,因此便直接回了暖阁。
李唯实在无事,只好翻看着小几上的一本游记,时不时感慨一两句。
李绾锦被他扰得烦了,索性直接道:“表兄可是有疾未医?”
李唯却不答,只是道:“陛下可知,臣此次返京依家父之命另带了一批人?”
李绾锦并不在意他称谓的变化:“舅舅的老部下确实该回京看看了,不过朝堂俱不知此事,表兄又何苦与朕提起,不怕徒生事端?”
“嗯…若要这么说的话,应该是两批。陛下不妨猜猜还有谁?”
他几乎是在犯贱了。
“要说就说,说一半留一半做甚?”李绾锦不想多费口舌。
李唯伸了个懒腰:“南边有不少冠族,许久不进京也不明白世事,一心想把家里小辈送进皇家。臣此次回京实在拗不过,就按父王的意思带了几个人……”
“哪儿来的送哪儿去。”李绾锦冷了声音:“真把京华当自己家了。”
李唯见她并不十分生气,也渐松了口气:“臣原本也是这么个意思,只是此事终究需要陛下您亲口准许。”
“为何?”李绾锦反问道:“表兄难道连这点权力都没有?”
李唯无辜道:“好歹是多年冠族,千里迢迢赶过来,陛下总要给他们个交代。”
“交代?”李绾锦直视着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南边的冠族而已,算什么?”
李唯叹了口气:“也是。”
李绾锦白了他一眼:“瞎附和什么?”
李唯再次沉默,并下定决心不再轻易开口。
李绾锦终是看他碍眼,便将人赶去了偏殿。皇命不可违,李唯只得在偏殿闲着,靠着一本游记捱到了未时末。
李绾锦已经换好了出宫的便衣,身后只跟着一个老太监,并无随侍。李唯没有多折腾,披了件狐裘便跟上。
出了暖阁远远的就看见一辆马车停在阶下。
驾车的马是好马,只是车身并无太多花纹装饰,虽然足够大,却显然达不到供天子出行的规格,更像是六品以下官吏所用。
谁知李绾锦还真就往那处走去,李唯见有人跟着,只好委婉道:“陛下,这是否…过于委屈了?”
李绾锦在车中坐好,一旁自有宫人为她掀开车帘:“出宫而已,非要搞得人尽皆知?”
李唯见老太监仍侍立在外面,不曾动一毫,只好认命的去驾车。
半人多高的车轮碾过宫道往宫外驶去,一路上竟没有遇到多少禁军,李唯觉得多少有些不对。
只听李绾锦道:“待会儿到了兴安门,只说是送客便好。”
李唯虽不知其中缘由,却依令照办。
到了兴安门果真有人守着,只是都着素衣,李唯也认不出是金京华哪队人马,照着李绾锦教的答了。
守门的人见是李唯亲自驾车,自然明白车里是位贵客,故不敢怠慢,忙开了门放行。
待出了兴安门,李唯满腹疑虑正要问出口,却瞥见墙角处站着个人,来了兴致:“陛下,臣瞧见了一位趣人儿。”
“刘立?”李绾锦毫不意外。
李唯摇头叹气道:“这小子不是第一次了吧?”
“经常如此。”李绾锦闭了闭眼,“该和刘国公谈谈了。”
李唯也不知在叹谁:“唉,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还是个情种,可惜了…”
李绾锦知道他在可惜什么,可惜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喜欢上了当朝帝王,一腔情思被尽数挡在宫墙外;可惜帝王也是个情种,认定了人便不再回头……
确实是可惜了。
马车从墙角处驶过,刘立并不在意,一双眼仍往宫里望。
风渐小了些,李绾锦挑起车帘看向外面,平静道:“刘立年纪不小了,是该娶妻了。”
李唯又往后回望了一眼,像是在开玩笑:“京华里想与国公府交好的人不少,陛下可要慎重些。”
李绾锦似乎是乏了:“让刘国公看着办吧。”说着放下帘子,没了言语。
李唯知她困乏,遂放慢了速度,尽量走得平稳些。
一路上慢悠悠的,到达京郊大营时却才刚过申时。
大营营口照例有兵士值守,李唯亮了令牌,驾车进去时竟未有人阻拦。
进了营,风声更小,周遭俱是兵士操练时的喊杀声。李唯寻了个人少的地方停了马车,放下轿踏,轻敲车厢道:“陛下,到了。”
李绾锦下了车,扫视一圈附近并未多说什么。
李唯对京郊大营比较熟悉,建议道:“陛下,漠景愿与颜新亭应当在最里处的营房……”
李绾锦头正晕着,闻言直接道:“表兄带路即可。”
李唯也不再多作推辞,领先了李绾锦半步往右前方走去。
所行之处并无多少人,大部分兵士也都只认识李唯,没见过李绾锦,只当她是某家小姐,草草行个礼便了事。
走了没多久便能听到漠景烟恨铁不成钢的声音:“继续!”
李唯觉着漠景烟似是动了怒,侧头偷瞥一眼李绾锦,却见她勾唇笑了,不禁暗骂一声。
转过最后一排营房便是一处空旷场地,漠景烟正好面对着两人,刚瞧见李绾锦时有过一瞬讶异,随即反应过来,刚要行礼却被李绾锦用眼神制止。
黄林此时不在,李唯见都是自己人也就不再装,双手抱臂闲闲的站在一旁。漠景烟行了个平礼,语气恭敬:“陛…二位怎有闲来此?”
李唯又往一侧躲了躲,与漠景愿站在一处,让两人相对而望。
“表兄来大营看看老部下,与朕一起,没承想却遇见了漠将军。”李绾锦扯起谎来面不改色。
李唯深呼吸再次深呼吸背下了这口锅。
漠景烟根本不信她的鬼话,却还是附和道:“原来如此。”
李唯有意让她们两个单独相处,请示了一句后就半推半拉着漠景愿和颜新亭离开了。
“去营房里坐坐如何?”李绾锦笑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