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雪之后天晴了数日,转眼间进入了腊月。
“赶明儿就是十二了,今夜出去逛逛如何?”谢玹凌不习惯走正门,依旧是直接翻进了漠景闻的院子。
“不去。”漠景闻淡然拒绝,“又不是三岁小儿,非要往人多的地方凑。”
谢玹凌趴坐在桌上:“你这人可真无趣。”
漠景闻淡淡反问:“第一天才知道?”
“真是服了你了。”谢玹凌起身伸了个懒腰,“刀也取回来了,不舞上一段让我开开眼?”
漠景闻取出两个锦盒里的两把短刀,细细看了一阵儿,勾唇道:“想看?”短刀亮了锋芒,在两人眼里映出一片寒光,直到这时,谢玹凌才惊觉,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贵公子是将门之后,是武将出身,眉眼间的淡漠竟与当年的两位将军一般无二!
“不能看么?”谢玹凌故作轻松道,“能。”漠景闻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天不是很高,但好在云淡,金乌也还未落到西边,是个好时候。
“就当谢你了。”漠景闻脱下厚重的白色外袍,双手持刀走到院落空旷处,谢玹凌见他只余下一件利落的内衫,还是有些许担心:“不冷吗?”
“无妨。”漠景闻没让他上前,“现在又没风,你远远站着看就行。”
谢玹凌只得站在一侧,却又听漠景闻道:“知道京郊大营的本原剑法十三式吗?”
谢玹凌一愣,随即道:“自然知道,不过那个讲的是剑法,与你舞刀有何关联?”
“本原剑法十三式乃是由刀法争天九式改制而来。”漠景闻回过头,眼中似有怀念,“我舞上一套争天九式如何?”
谢玹凌知道这套刀法,说是一招一部都是冲着夺人性命去的,极其狠厉,心内早已好奇了许久,只是一直无缘得见,现在听漠景闻如此说,自然乐意至极,却又担心他身子弱,恐会支撑不住,因此略有些迟疑道:“甚好,不过…”
漠景闻自然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却不语,一式一式地舞了起来,谢玹凌虽不太懂刀,却也看得出来,漠景闻刚开始明显有些生疏,颇有种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的感觉,可到了第六式斩月,却完全不同了。
劈,砍,撩,抹,动作间行云流水,眉眼也渐凌厉,最后一式右刀脱手而出,直直地冲向前方的小树,带出一阵风声,左刀刺出,同样划破了空气,争天九式已完,刀鸣却不止。
谢玹凌赞叹道:“好刀法。”却在话音落下后恍惚了好一会儿,漠景闻收了刀,微微勾了勾唇:“谬赞。”
“说真的。”谢玹凌迎过去,递上外袍,接了刀收在锦盒里,“你这身手都能直接去参加明年的武举了。”
“尽说些不着调的话。”漠景闻重新穿上外袍,拢紧领口,一眨眼又成了往日病弱的贵公子。
谢玹凌惊异道:“你变得挺快啊。”
“谬赞。”漠景闻仍是这两个字,“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装呢?”谢玹凌打量了漠景闻一眼,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你会用双刀,漠将军擅长枪,怎么没听说过平远候府三少爷会何种兵器?”
“阿愿?”漠景闻摇摇头,“他…不需要会这些。”
“怎么,难不成你要护他一世?”谢玹凌摇摇头,看向天空,“这可不像你。”
“走一步看一步吧。”漠景闻转身回房,“反正,当今天下也还算太平,没到将门后人皆需为将的时候。”
谢玹凌也跟着回房:“是这话没错,为自己、为侯府多留条后路总是好的。”
漠景闻反问道:“你呢?劝我劝得这么认真,也没见你多为自己想想。”
“我不过是天地间一闲医,谁想不开了能盯上我?”谢玹凌心很大,但语气里的自嘲谁都能听出来。
正说话间,却有小厮叩响了门:“少爷,谢公子,府里来了位贵客。”
漠景闻与谢玹凌对了个眼神,淡定自若道:“哪里来的贵客?”小斯恭恭敬敬道:“是天上的紫微星。”
陛下!
漠景闻一惊,又道:“带了多少人来?”
小厮隔着门答道:“不知,老爷方才出去了,眼下府里只有您和小姐,小姐已经赶去了前厅。”
谢玹凌悄声道:“我敢打赌,陡下此番前来必是便衣,且八成是来寻漠将军的。”
“一样。”漠景闻转去屏风后换衣服、束发,“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得去看看,不能失了礼数。”
谢玹凌替他放好装刀的两个锦盒:“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偏院窗下的小柜里有一坛子淡月,特意给你留的,想喝了去拿。”漠景闻换好正装,推门出去前还不忘嘱咐一句。
“知道了赶紧过去吧,别让陛下等久了。”谢玹凌懒洋洋地摆摆手,送他出去。
漠景闻带上门口的小厮,又多叫了几个侍从才往正厅走,进了正厅,果然看见李绾锦一身淡黄色坐在上首,正与下首的漠景烟温声说话,漠景闻只觉得看着得眼极了,却也不好发作,只得木着一张脸行礼道:“陛下。”
李绾锦仿佛没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极和善地赐了座。
“不知陛下此番前来究竟为何?”漠景闻礼数周全,让人挑不出毛病,可话却没有这么客气。
李绾锦轻笑一声:“竟是无事,只是心里记挂着漠将军,特来看望一回。”
这是装都不打算装了吗?漠景闻面无表情地饮了口热茶,淡淡道:“陛下亲临,臣不胜惶恐。”
漠景烟听他们话里藏话,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尴尬地坐着,听了半晌终于回过味儿来了,自家阿兄似乎对陛下有成见啊!
只是这个想法一冒出来便被立刻否决了。怎么可能!陛下从未做过对不起平远侯府的事,啊兄也最知礼重礼了,怎会对陛下有成见!但,看一眼阿兄和陛下的脸色,再听听他们说的话,这也不像正常君臣相处的样子啊。
“陛下,臣昨日听说了一件奇事儿,不知陛下可有兴趣否?”漠景闻皮笑肉不笑,李绾锦也很配合:“爱卿既然提起了,不妨说来听听。”
漠景闻淡淡道:“听说三月前咸阳郡郡守的千金与一位员外家的小姐成了婚,两人俱是凤冠霞帔,红妆十里,场面甚是热闹。”
“女子与女子成婚,这确实是件奇事,
不过我大鄢律法从未禁止过。”李绾锦看向漠景闻,语气平静,“之后呢?”
漠景闻不去看她,略低了低头,故意沉思了一气儿,道:“之后,这郡守家的千金就因受不得闲言蜚语,弃了那员外女儿,只对外说是错将一时的姊妹情长当做了结发之情,现已迷途知返,且又与一位门当户对的公子订了亲,婚期就在明岁三月初。”
“只是这员外女儿却是一往情深,遭此变故竟削了发伴那青灯古佛去了。”略顿了顿,漠景闻故意问道:“陛下以为此事如何?”
李绾锦也是皮笑肉不笑:“联觉得这郡守千金也太薄情了些,几句流言蜚语而已,竟能直接弃了爱人。”
漠景闻幽幽道:“毕竟三人成虎,世人的嘴可毒着呢。”
“不过。”李绾锦突然话锋一转,道:“若这郡守千金对员外女儿真是姊妹情深,现在幡然醒悟,此举倒也无可厚非。”
漠景闻道:“不错,只是苦了这员外女儿,一腔深情到底是给错了人。”
李绾锦面向漠景烟,似笑非笑道:“不知爱卿有何感想?”
漠景烟饮了口茶压惊,硬着头皮胡说:“我…臣觉得,这“情”之一字究竟还是太过难懂,倒不如不去沾的好。”
话音落下,满室寂静,好像过了几年那么漫长,才听李绾锦轻笑一声:“爱卿的见解…当真是出乎联的意料。”
漠景烟道:“让陛下见笑了。”漠景闻迅速接上:“臣却认为此言不错。”
李绾锦恨木头不开窍,只得和颜悦色地
顺着漠景闻的话,哪怕心里清楚漠景闻是在防着自己:“哦?爱卿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拙见罢了。”漠景闻是真觉得自家妹妹这话不错,道:“自古以来因这“情”字生了多少事端出来,能够心意相投,修得正缘当然好,但因此而反目成仇,刀剑相向的亦不在少数,因此臣认为。”
“如非必要,这“情”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李绾锦快被这兄妹俩气笑了,她都要怀疑是不是平远侯府风水有问题了,怎么能同时养出来一根木头和一颗七窍玲珑心,漠景闻这是铁了心的要与自己作对!
“爱卿这话似乎过于绝对了。”李绾锦微抬了抬头,道:“人这一生图的不就是个七情六欲吗?若连这“情”都不敢去碰,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还请陛下恕臣大胆,容臣说一句。”漠景闻寸步不让,“这家国大义,君臣之礼可是排在儿女情长的前面。”
李绾锦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无话可回,道:“这么说来倒是朕狭隘了。”
“不敢。”漠景闻再次饮了口茶,“陛下所言亦有道理,七情六欲确实是人之本能,但这其中的度却要把握好了,免得最后落得个…一场空。”
李绾锦冷笑了两声:“这个朕自然明白。”
这样一番话下来,漠景烟要是再察觉不出两人之间的不对就是傻了,但察觉出归察觉出,具体是哪儿不对却也说不上来,只好出声缓和气氛:“陛下…”
谁知话还没说出来,就听李绾绵对自己道:“朕此前听闻爱卿曾得一帖,乃是当年太傅所临,不知可否与朕一观?”
漠景烟虽然奇怪李绾锦好端端的为何要看一副字帖,但还是对身后侍立的婢女吩咐了几句,婢女刚准备退下,却又听李绾锦道:“罢了,这一来一回不知要费多长时间,朕不妨亲自走一趟,爱卿愿否?”
漠景烟不敢不愿只得应下,漠景闻略皱了下眉,却也没多说什么,正欲起身一同去,又听李绾锦道:“朕听闻爱卿身子弱,如今外面又天冷风寒的,还是莫要同去了,免得惹了风寒。”
漠景闻咬牙切齿地起身行了礼,送她们二人出去,从正厅到漠景烟书房的路不远,但怎奈何李绾锦故意走得慢,每到一处总要停下来一会儿,漠景烟不敢有怨言,身后浩浩荡荡的几十人更不敢有怨言,因此愣是走了大约一刻才到,漠景烟亲自开了书房门,李绾锦回身挥退下人,抬步进去了。
书房很大,轩窗洞明,黄花梨方板拼花地棚,乌木梁,东壁通天立架,古籍典雅,旁处青山依旧的屏风后设有一斑丝榻,檀木桌右侧的笔悬上挂着两支玉管狼锋与一支宣城紫豪,松烟墨墨锭旁搁着砚屏,金铜卧狮镇则又在旁侧,雪梅笺上的笔墨早已干了。
“爱卿当真是好雅兴。”李绾锦看见纸上的诗词笑赞了一声,漠景烟急欲收起:“闲来之作,让陛下见笑了。”
“不急。”李绾锦伸手挡住漠景烟的动作,抽过那张纸又看了一遍,“这第三首《问刘十九》还落下两句,爱卿不不妨趁此完了。”说着便亲自研了墨取过一支笔递去,漠景烟没再推辞,绕到桌后接了笔,补上最后两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行楷规整,可字里行间亦能看出几分落拓不羁的少年意气。
“爱卿的字实乃上上品。”
“不及陛下。”
李绾锦当即抽出一张雪梅笺,取了笔蘸墨笑问:“爱卿既如此说了,不若朕也写上一副,如何?”
漠景烟难得见她有如此兴致,也笑道:“自然极好。”
李绾锦沉思了一会儿,忽而抬头对漠景烟道:“朕学不来古人峣榭迎风,秀出中天,也比不得爱卿闲兴雅致,如此想来,怕只能题两句俗话了。”
漠景烟道:”陛下御笔,何以称俗?“
李绾锦笑出了声,落笔,复又提笔,漠景烟站近了去看,却见是秦少游的虞美人:“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只怕酒醒时候人断肠”。
“陛下....”漠景烟看完是真愣住了,不明白李绾锦题这首词意欲何为。
李绾锦侧身挡住漠景烟的视线,再度提笔落字,待墨痕干了才让出位置。
漠景烟拿起纸,轻声念了出来:“‘德惟善政,政在养民’、‘不受虚言,不听浮术,不采华名,不兴伪事’。”
“如何?” 漠景烟闻言抬头,见李绾锦斜倚东架,正眉眼弯弯地笑向自己,不禁有一瞬愣神,到嘴的话也变成了:“甚彩。”二字。
“朕自然明白,不过,若与爱卿的字比,还是略逊了一筹。”李绾锦语气平常,神情自然,不过漠景烟却是真的无话可答了,只好走过去,从李绾锦身侧的架子上抽出一个约莫两指厚的帖子,双手呈上:“陛下,太傅临的帖子。”
李绾锦单手接了,一双眼仍是含着笑,忽尔上半身前倾,与漠景烟挨得极近,似乎连鼻尖都要碰到一起了,漠景烟愣了一瞬,迅速后退半步,不解道:“陛下这是何意?”
李绾锦站直了,没事儿人似的,笑道:“没什么,只是瞧爱卿这双眼生得别致,得凑近了去看。”
“陛下说笑了。”漠景烟稍微别过了脸去,“朕并非在说笑。”李绾锦怕吓着她,没敢再动手动脚,只是道,“据国师说,生这凤眸的人最是无情却也最深情,不知爱卿算前者,还是…后者?”
虽然李绾锦的问题有些怪,但漠景烟只能诚实答道:“臣不知。”
闻言,李绾锦又笑出了声,好像自从进了平远侯府,她脸上的笑就没有落下来。
“依朕看,爱卿定是位深情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