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僧

    萧十二年,赵皇后诞下一女,为长。

    肖帝赐嫡女单字名珃,表字凤娴。

    凤娴为肖帝继位后之嫡女,深得肖帝宠爱,于十岁时荣获羽翮公主封号,入主毓秀宫。

    萧三十年春,边疆战败,外邦吐蕃国入朝觐见。

    肖帝不愿割地求和,于无奈之下应允了吐蕃的和亲要求。

    因着未选出合适的公主,吐蕃又对肖帝最宠爱的嫡长公主肖珃情有独钟,肖帝只得延缓时间,着一年后定好人选后再送到吐蕃。

    六月中,宜祭祀。

    逢国大庆,漫天红轴飘扬,唢呐震天响。

    赵皇后携左右四妃登太虚山华严宝寺礼佛祈福,羽翮公主一并前去。

    祷告祈福之礼繁琐漫长,礼成后,需得由皇后与公主亲手系上福禄结方得圆满。

    羽翮公主历经头天的劳累后,疲惫不堪。

    “椿梨,备些水来,替我沐浴罢。”

    肖珃坐在华严寺为其专门修缮的寝宫里,一下下轻柔的按压着额角。

    站在公主身边的侍女轻声应允着,慢慢拨开垂下的围帘,压着步子走出房门。

    羽翮公主摆了摆手,遣散了正在小心翼翼为她捏腿的婢女。

    厢房中此时便只剩她一人,她慢慢起身,看着窗外明月正好,愣怔的出了神。

    直至椿梨站在她身侧,语气轻柔的询问她是否现在沐浴时,她才方得从回忆中脱身。

    一身华贵的朝服褪去,水流的温暖包裹着肖珃的全身。

    住在寺庙中比不得在宫里,没有专门用来沐浴的水池,肖珃坐在木桶中,帷帐遮挡住了她白皙的身躯。

    椿梨站在木桶一侧,手中捧着羽翮公主即刻需换的衣衫。

    雾气氤氲,肖珃的声音虚无缥缈。

    “椿梨,这水闷得很,过会儿,你陪我出去走一走罢。”

    水流哗啦啦的响起,肖珃站起身,椿梨慌忙的上前为其穿衣,

    “殿下,您身上水渍未干,这般出去,万一受了风寒该如何是好。”

    “无碍,我心中憋闷得很,你跟我出去便是了。”

    仲夏时节的夜晚,蝉鸣阵阵不休。

    羽翮公主走在寺庙的小道上,仔细回想着今日祭祀时接待自己的那一道白色身影。

    那人点了戒点的头上根发也无,脖颈上挂着一串檀木佛珠,远处看身形高挑,不像一般僧人似的瘦弱,倒像个武将般,魁梧健壮。

    因着距离甚远,肖珃除了能看清他的身形外,便只能看到他冲着祭祀的地方双手合十,附身拜了三拜后便转身离开。

    肖珃当时便慌了神,只因那僧人的身型样貌离远看竟与她曾经记忆中的少年将军相重叠。

    眸眶中的泪水在打转,肖珃差一点便弃下手中的香烛质问他。

    祭祀漫长,她一点点的忍耐着,直到祭祀结束,四妃回殿,她才终于起身在寺庙中寻找白天那位剃了度的和尚。

    就这么一步步的走着,肖珃自己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身边的椿梨紧张的看着这片杂草丛生的地界儿,心下切切。

    “殿下,时日不早了,我们······要不先回寝殿罢。”

    肖珃摇了摇头,未施粉黛的脸上渗出些细小的汗珠,她展出绢帕,轻轻擦了擦鬓角,看着前边一处亮着烛火的院子,继续向前。

    扣扣扣,

    门响三声,肖珃紧张的站在门外,手中的丝帕被卷在一起。

    “谁?”

    清冷沉稳的男声从门内传出,肖珃的鼻头一酸,泪水瞬间蓄满了眼眶。

    她眼睁睁的看着破败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气宇轩昂的男子推门而出。

    他低垂着眉眼,手中还捻着一串佛珠,身上穿着一件素白色亚麻质地长袍,头上印刻的戒点是他如今身份的警示。

    他与肖珃记忆中的模样像又好似不像,不同于从前的恣意张扬,面前人低垂的目和削光的发都透出一股慈悲。

    脱下盔甲,披上袈裟。

    在肖珃不曾参与的时日里,他从少年变成了男人。

    面前人手扶着门框,低垂的目光微微抬起,原本盈满慈悲的双眸在看到羽翮公主的一瞬间猛然崩塌,手中佛珠被勒紧。

    四目相对间,肖珃早已泪流满面。

    “元钦哥哥,是我。”

    轻柔的女声中夹杂着哭腔,一声“元钦哥哥”,诉说着肖珃多年来日复一日的思念。

    椿梨从原本跟着殿下走来的不解,到看到面前这个穿着纯白素衣长袍和尚的震惊和恐慌。

    这人,分明是从前的······镇北将军,他不是死了吗?又怎会剃度出家,皈依佛门?

    她看着面前一身僧侣装扮的男人在听到公主的呼唤后慌张的撇开了眼神,语气故作镇定的解释,

    “公主殿下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口中的元钦哥哥,贫僧,贫僧······”

    “你胡说!你若不是元钦,怎的会知道我是公主而非旁人?”

    羽翮公主带着些崩溃的反问传到白衣僧耳朵里,他紧紧攥着手中的佛珠,目光垂地,不看她。

    “郑横秋,我寻你至今,父皇和母后呵斥我,说我不懂矜持、不知廉耻,可我还是在找你。

    郑横秋,如今我找到你,你却说你不识我。”

    说到这里,她眸中含泪,嘴角牵扯出一抹凄然的苦笑,

    “郑横秋,我只问你,我可有对不起你之处?你为何如此对我?”

    剃了度的和尚胸口微微起伏,手中慢慢捻起佛珠。

    空气安静的过分,只有佛珠一下下沉闷的碰撞声。

    “殿下,您真的认错人了,我不是您口中的······郑横秋,至于我为何知道您是公主,只是源于公主临驾华严寺为国祈福,而您衣着华贵,样貌不菲,这点不难辨别。”

    “而贫僧,”

    说到这里,他语气微微停顿,又重新组织着语言开口,

    “贫僧是赎罪的出家人——幽释。”

    像是舒出一口气般,白衣僧几不可闻的吐出一口浊气,做出一个双手合十的姿态,对着羽翮公主行了一礼。

    肖珃的脚步有些不稳,虚虚的晃动了一下身子,好在身后的椿梨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她。

    她定了定神,缓缓地向前走了一步,看着面前名为幽释的和尚向后退一步的动作,心下寒凉。

    “你曾说过,会向父皇提亲娶我。郑横秋,你曾说过的。”

    “贫僧法名幽释。”

    “真名呢?那你的真名呢!”

    肖珃有些尖利的声音传出,她指甲深深的嵌入肉中,眼中带着血丝。

    空旷的院落间回荡出肖珃厉声的话语,椿梨上前一步,小心提醒着自家殿下。

    幽释依旧不为所动,维持着双手合十的作揖礼节,轻声回应着,

    “华严只有幽释,幽释没有旁的名讳。”

    一滴泪滑落脸颊,顺着闷热夏夜的空气摔落在寺院落了灰的地面。

    落地,溅起,干涸。

    肖珃像是突然卸了力,她从青绿绣云广袖中抽出一支主笔通体为玉的毛笔,笔末处一尾挥动羽翼的凤凰直冲云霄,眼部镶嵌的金子衬的凤凰更加栩栩如生。

    幽释的眸光微动,显然,他认得这支笔。

    肖珃并未看到他的神态,她将这支通体透亮的毛笔举起。

    月色穿透笔杆,刺透了凤凰的心脏。

    “临走前,你说这支笔是金玉良缘,我当它是定情信物,所以,这么多年一直随身带着。

    我以为你会求亲,我以为你会娶我。”

    肖珃的话语平淡下来,眼泪好似也不再流了,她只是静静地说着,像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通通说出来。

    幽释垂下眼帘,鼻头微酸,知了一声一声的叫着,取代了佛珠碰撞的沉闷。

    “后来,他们说你在前线战败,死在了吐蕃。”

    呼吸一滞,幽释不想再听下去了,

    “殿下,天色渐晚,您回······”

    “可我不相信。”

    肖珃打断了幽释即将说出口的话语,自顾自的说着,

    “从那日起,我便一日一月一年,周而复始的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三年了,我想,我不论如何都是要见到你的。”

    “可如今,我却不知,我是找到了还是没找到。”

    幽释的唇哆嗦着,指尖用力到发白,他收回作揖的姿势,与肖珃对视。

    面前的人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不似前些年那样,粉粉嫩嫩的像个糯米团子。

    如今的她,不同与白天时穿着一身繁琐隆重的吉服,一身青玉色缎面常服在身,她的神情自若。

    而与白日里没有区别的是,穿着常服的她,看起来却依旧端庄持重,她俨然长成了公主的样子,是朝代里独一无二的,嫡长公主。

    “但愿殿下,一切如愿。”

    “哦?是吗?”

    肖珃反唇讥笑着,逐步靠近、步步紧逼,这次幽释却没有后退。

    像是挑衅一般,她一步一步跨进木门的界限里,她做着最后的赌注,挑了挑眉,强装着坚强。

    “你从前只唤我凤娴,如今,你若再唤我一声,我便原谅你。”

    幽释的唇紧抿着,用力到有些发白。

    四目相对间,羽翮长公主笑了出声。

    “郑横秋,你好狠绝的心。”

    心脏抽痛的绞在一起,幽释没有做出任何的辩白。

    他看着眼神里淬着爱与恨,话语间说着情与怨的公主殿下,忽然想要抛下佛珠,将她拉入怀中紧紧相拥。

    但他不能。

    外争之战,元钦死在了吐蕃,活下来的,是赎罪的幽释。

    檀木佛珠硌的掌心生疼,克制住了郑横秋想要拥抱凤娴的冲动。

    幽释垂下眼眸。

    毛笔握在手中,寒凉刺骨、入心。

    肖珃垂下头,顺着方才的足迹退出,回到自己原本的站位里。

    椿梨依旧站在身侧,但她觉得自己孤身一人。

    吸了吸鼻翼,她克制住了自己想要哭泣的冲动。

    “椿梨,我们走罢。”

    没有道别,没有客套,她就这样果决地转过身。

    郑横秋站在木门里,看着凤娴一步步退出自己身边,又一步步走出自己的地盘,最后转身离开。

    佛珠限制了他的冲动,他是与肖珃素不相识的幽释。

    “从前我只唤你凤娴,之后,君臣有别,我只配叫你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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