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暖风恋,佛寺不遂王卿愿,公主拒见。
公主寝殿外种着一棵年代久远的古树,风吹一阵,树叶便沙沙的响。
肖珃抬起头,看着远去的飞鸟,带走她一片惆怅。
“殿下,这是皇上派人整理好的嫁妆,您瞧瞧。”
椿梨手中捧着一摞厚厚的本籍,身后跟着的侍女手中还带着几本。
肖珃伸出嫩如削葱的指尖,轻轻点了点,语气淡淡的开口,
“告诉父皇,多的也不必准备了,无非是和亲,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
椿梨放下本籍,看着写满纸张嫁妆,话语悲凉,
“殿下真的想好了吗?出嫁和亲,便再无办法······”
“旁的不必说,父皇已经同意了,我只不过是提出了父皇心里一直的想法。”
说罢,她展开纤纤如玉的双手,语气淡漠,
“为了萧国的江山,父皇舍弃我一人又何妨。”
椿梨皱着眉头看向远方的树木,
“殿下,奴婢,原以为皇上是真心宠爱您的。”
肖珃自嘲的笑了一声,语气中全是凄凉,
“是啊,父皇最宠爱我,所以,国难当头,我也理应为国牺牲。
先君臣,后父女,他始终是君王。”
椿梨看殿下悲伤的情绪涌上了心头,走上前一步转移了话题,
“殿下,住持咬着不松口,坚决不愿您一边在寺庙修行,一边在寺庙商议婚事,无论皇上和皇后怎么开口都不愿。”
肖珃垂眸看着自己素白未染分毫的指尖,了然的开口,
“清修的和亲公主在寺庙内商议婚事、为国祈福,扰了佛门清净,坏了国运鸿图。”
她轻声笑了下,收回指尖,慢慢的站起身。
古树之下,蝉虫喧鸣。
“带我去找住持。”
一阵梵香围绕着肖珃,她坐在主持居处的樟木椅上。
一盏茶已凉透,住持从禅房中慢慢走出。
“殿下来寻老衲,所谓何事啊?”
肖珃摆弄着茶盖,粉蓝色的袖口垂在沾染了水渍的桌上,她不甚在意,
“玄寂住持,本宫想要带发清修,为国祈福,你为何不许。”
住持手中的佛珠轻轻碰撞,肖珃不自主的想起白衣僧,她有些厌烦这样的声音,语气中也沾染上了冷硬。
住持依旧站在远处,已经花白的眉梢顺着脸颊而下,胡须下传出老僧带着笑意的话语,
“殿下带发修行,在此处差人商定婚事,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怕是,为了乱谁的心罢。”
摆弄茶盏的手微微一顿,肖珃侧脸看向他,嘴唇挂笑,眼却不显,
“玄寂住持好眼力。”
“不过,本宫并非仅仅只有这一个想法。”
说罢,她站起身,踱步在小小的居处,身体与住持相背对。
“我无需同你说那么多,你既知道我要如何做,便不要阻我。”
住持双手合十,语气依旧淡然,
“阿弥陀佛,殿下,老衲劝您,‘各自修行各自好,各自因果各自了’。”他顿了顿话语,继续道,“各自选择不同,他放不下过去。”
肖珃猛的转过身,眉眼间沾染了怒气,她与住持对视,
“放不下过去?你可知,我也是他的过去!”
住持姿势依旧未变,佛珠悬挂在拇指边,她看着公主动怒后,淡淡的出言,
“殿下,佛渡世人,你总要抬起头,向前看。”
一声冷笑回荡在空气中,肖珃反唇相讥,
“佛渡世人?”
“奸邪当道,百姓惨死,佛渡了谁?”
“当真是荒谬。”
“本宫贵为公主,他们,都由我来渡。”
肖珃站到门框边,正当空的太阳将光洒在她的身上,她迈步踩上门槛,
“玄寂,你休要阻我。”
走出房门,站在一旁等候许久的椿梨上前,看着自家殿下不甚愉悦的情态,她有些担忧的询问,
“殿下,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告诉母后,尽快让父皇安排使臣前来商议和亲事宜,莫要迟缓。”
椿梨垂眸应下,她们在寺庙中慢慢的走着,椿梨像是实在忍不住了,她小声试探着。
“殿下,您不好奇,镇北将军为何出家吗?”
肖珃站定了一瞬,又继续向前走着,椿梨看到公主并未言语,便自觉的闭上了嘴,继续亦步亦趋的跟在公主身后。
燃起的梵香堵住了肖珃的心,她张开嘴,慢慢的吐出一口浊气。
不必询问旁人,郑横秋为何出家,她昨日见到他第一眼心中便已了然。
攘外安内之战,她的镇北将军战功赫赫。
他是鲜衣怒马少年郎,从不接受战场上的失败。
一次次的战胜让他被骄傲蒙蔽双眼,他偏信自我,殊不知骄兵必败。
他带着必胜的决心想要在战成归来后用军功来求娶心爱的公主。
却不知,心越急,策越乱。
他用错了计谋,平定吐蕃之乱却未曾想吐蕃与西域相勾连,内奸作乱,信息泄漏。
曾被他征服的土地背叛了他,这一次,他失败了。
军师也好,副将也罢。
数以万计的军兵亲随惨死沙场,唯独他苟活下来。
寺庙清净,剃去长发,脱下盔甲。
他远离了红尘,罪孽深重。
从此,元钦只做赎罪的幽释。
寺庙的香灰味道像是要将她包围,鼻尖酸涩,她恨自己对郑横秋如此了解。
揉了揉眼角,她继续向前。
幽释,我要你放下愧疚,心甘情愿的做我身边的元钦。
我赌你,你别无他法。
前三日的祈福已经过去,寺庙回归了些安宁,除却妃嫔们时而嬉笑的声音,日子过得还算清净。
幽释坐在禅房的蒲团上,掐着手指静心礼佛。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睁开眼睛。
面前的观音正透过佛身与他对视,幽释慢慢双手合十,垂眸向下。
他的心,不静。
走出禅房,他听着远方忽的传来一些喧嚣。
定了定神,他握紧佛珠思忖半天,最终还是决定前去。
当素白色亚麻长衫出现在角落时,坐在寺庙正殿之前的公主勾起唇,满意的笑了。
幽释站在正殿的角门偏侧,看着皇后坐在公主身侧,四妃位列其下。
原本跪坐在地潜心诵经的和尚不知都去到了哪里,院子里面只留下了一缕缕还未燃尽的香灰。
站在公主正面的是一个身穿藏云纹袍的男子,负手在身后,气质凌然。
幽释微怔,佛珠被紧紧攥着,他亲眼瞧见公主与那名男子相谈甚欢,眉眼弯弯的笑眼中藏着止不住的爱意与倾慕。
“幽释。”
住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幽释慌乱地回头。
单手立于胸前,幽释慌忙行礼,
“住持。”
“你是否疑惑这里在干甚。”
不等幽释回答,玄寂住持自顾自的说着,
“羽翮公主即将远嫁吐蕃和亲,这是代吐蕃前来同公主商定婚事的礼部臣子。”
啪嗒一声,细绳断裂。
佛珠滚落一地。
幽释回过神,看着脚下散落的佛珠,言辞惊惧,
“抱歉,住持,我,”
“一串佛珠而已,幽释不必抱歉。”
住持带着慈悲的声音萦绕在幽释耳边,他继续说道,
“幽释,佛珠断,惟心乱。
幽释,你的心,乱了。”
“幽释有罪,扰了佛门清净。”
住持蓦地笑了出声,他走上前,幽释的头依旧垂着。
“观音只在人心,幽释,佛祖会宽恕每个心诚的信徒。”
“幽释又错在何处呢?”
幽释抬起头,住持透着清净的眼眸让他周身镇定下来,他挣扎开口,
“佛门戒规,四大皆空……幽释,六根不净。”
玄寂住持摇了摇头,他走上前,像上次一样,语重心长的拍了拍幽释的肩膀。
“佛祖爱世人,幽释也有爱人。”
“幽释,吐蕃的那场雪停了,这是三年后的夏日。”
“佛祖不会怪罪,你本该回到你原来的地方。”
住持看着幽释的眼睛,那双眼睛自先前的骁勇蜕变到如今。
他用焚香捆绑住自己,沉重的佛珠压在身上,他跪在佛祖面前赎罪。
可佛祖只愿他回到原本的地方。
我佛慈悲。
幽释转过身,站在公主面前俊秀的礼部臣子还未告退。
他由站着变为坐着,公主赐了他一张座位。
在公主身侧。
身边的皇后和妃嫔们不知何时都已经远去,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公主与那人。
幽释亲眼看着交谈甚欢的两人起身向寺庙外面走去,他双眼嫉妒的有些发红,手中正想搓捻佛珠之时,却恍然想起佛珠方才早已断裂。
他皱起眉头,双腿不受控的跟上了公主的步伐。
直至庙宇门口,两人踱步出去,而身边的婢女、侍从被留在了原地。
出去的只有他们二人。
幽释忽然间想要对着天空大吼一声,他双手紧握。
青筋爆出,他感受不到疼痛。
最终还是没有踏出寺门,幽释留在了原地。
公主总会前行,他在原地赎罪便好。
于恒之不知踏出寺庙的公主怎么了,明明方才还与他喜笑晏晏一同商议婚事的人却在忽然间对他变了一副脸色。
不论他如何挑起话题,她都只是冷着脸,甚至连一句应和都不愿。
于恒之心中涌出一股憋闷的火气,他早知公主或许不愿和亲出嫁,此次礼部派人同公主商定婚事,他主动请缨,就是为了趁机向公主表明心迹,可谁承想公主根本不领情。
他原本便爱慕公主许久,一心想着有朝一日能坐上驸马的位子。到那时,金银财宝,高官厚禄,于他而言便已是囊中之物。
为了这个,他设计做了那么多才除掉本该做驸马的人,一步步走到这里,他绝不能半途而废。
想到这里,他便又换上一副谄媚讨好的表情,继续尝试着与公主进行攀谈。
肖珃原本还在因幽释没有跟出寺庙的举止而愤怒,于恒之话里话外一句又一句会帮她逃脱和亲命运的话语吵嚷的她更加心烦。
于是,她刻意退开一步距离,清秀的眉头蹙起,语气不耐,
“休要说话,吵得人心烦。”
于恒之尴尬的站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看着公主一脸烦躁的表情,他悻悻地闭住了嘴。
肖珃回过身,寺庙的大门敞开着,透过门框望进去,两个剃了光头的和尚站在门口。
除了椿梨和于恒之带来的那个侍从还站在原地,四周再无旁人。
眼眸絮上泪水,公主抬手拭去。
“带着你的侍从回去罢。”
于恒之有些不甘心的唤着公主,
“殿下······”
公主的眼神扫过他,语气决绝而狠戾,
“我说,要你走,你还在等什么?”
周遭只剩下自己,椿梨看着公主一人站在原地,慌忙上前扶着自家殿下。
凤娴的眼神空洞,她一步步走进寺院大门,原本跟在他身边的白衣僧早已不知所踪。
是她心急了。
凤娴这样劝慰自己。
幽释能顺从本心跟着她便已然是莫大的飞跃,她不能强求那么多。
凤娴深深的吸了口气,眼睛闭住又睁开。
她不信,幽释还不愿承认他的身份。
她想,待到她走的时日,幽释会将元钦还到她身边。
佛门苦海,元钦早该与她双宿双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