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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文/独揽风月

    灰白色墙纸上,悬钟时针擦过六点,飞发铺店门叮铃一声响。

    傍晚刚下过一场雨,地面湿意还重着。红色大花笼外,霞光呈现出浓郁的紫蓝色,掺着些雨后的粉橘,一点一点在天缘熄灭。扇叶转动,吱呀地吹尽去了来人周身的潮气。黄沙沙的灯光下,放在玻璃柜上的鱼缸已有些年头,内壁浮着一层软绒绒的绿藻。金鱼伏在缸沿,安静又好奇地打量来者。

    “龙哥,我有啲事要同你讲。”十二少喘着粗气,抹去额角汗珠,犹豫地看向发廊老细——信一的大佬,龙卷风。

    信一的机车坏了。

    一连数日,信一没办法便捷地去油麻地管账,只好用call机呼阿鬼,叫他四处留心。

    爱车出了问题,信一心情悒怏,他又不想用小事麻烦阿大,只能在哥几个常去的天台上烦闷地抽烟。

    作为信一的多年损友,十二少自觉要同他分担忧心事。他神情严肃地找来四仔商量,二人凝眉半晌,面面相觑,颇有些为难。

    香港九龙半岛沿山系一分为二,九龙城寨依山见水,坐落于西九龙片区,如今隶属龙城帮管辖。

    城寨里谁不知道这机车是少寨主信一的宝贝?密而长的铁丝网分隔出两个世界,每每有人来闹事,城寨外围空地前荡起的黄沙尘土间,信一机车的轰鸣声总能抢先一步,随风飒然而至。那人将车身打众人跟前一横,墨镜别进做工考究的前衬口袋,手肘立在油箱盖,一掌支住下颌,轻蔑地斜乜来人,凌厉骁悍的外表直慑得对方三魂丢了七魄:“边个够胆嚟搞事?”

    但是现下,信一不能在夜间来去自如地巡逻了。

    四仔不会修,他只会修修人。十二少啊,学的东西杂而多,却并不精通。庙街商铺多做衣食生意,他一时寻不到会修机车的师傅。十二少眼馋信一那宝贝车,虽然两人是总角之交,但信一深知十二少的脾性,直言不准他乱碰。

    “仲系问下龙哥啦。”四仔提议。

    两人没办法,思来想去,把这事儿同龙卷风讲了。

    烟雾如同愁郁心绪,有风经过,泠泠然游出窗外。今日天气潮热,风息闷重,门前有人撑着扁担一路小跑,泔水的气味散进飞发铺。十二少转身,将门闭紧,把信一的事情同他讲过。龙卷风用毛巾擦净了手,坐在躺椅里,夹着烟,皱眉沉思。

    其实十二少觉得这种小事,他们几个人商量就好,不用来麻烦龙哥。但四仔却不赞同,信一爱重大佬,不愿让他知晓,可龙卷风是城寨的寨主,寨里杂七杂八、鸡毛蒜皮的事情他都会管。

    况且这车,原是龙卷风赠给信一的礼物。

    据说是从香港一家很有名的车行定制的,在信一十八岁那年,龙卷风将它作为成人礼送予信一。

    信一对它,珍重非常。

    不仅是因为这车不菲的价格,其中深蕴的,是他对龙卷风的一片赤诚之心。

    “龙哥,有冇咩办法?”

    龙卷风望向窗外,日落了,斑斓的色彩正泯尽于城西。

    这事不难办。

    信一机车的型号是川崎西藏人KL250,日产越野摩托。他用座机打给门店,得到的回复是川崎车行会修理这款机车的师傅在外出差。没关系,他交代学徒去招呼新来的客人,仔细地理了理思绪。

    不经意间,他看见了剃刀下压着的一摞旧报纸,尾页版面的角落印着一排广告。他撕下来一角,递给焦心的十二少。

    城寨卧虎藏龙,并非没有能人。城西最近来了个内地租客,正经大学工科出身,记得是专精机械的一把好手。龙卷风眉间展平了,一锤定音:“将架电单车送去城西嘅修理铺,揾一个姓郑嘅女仔。呢度系佢嘅住址同电话。”

    十二少目光微亮,惊喜地接过纸页。

    他折返林杰森医馆,将这事告诉了四仔。

    虽然从没听过这妹仔的名号,但有龙卷风的干预,他就能碰信一的机车了。

    信一近日神思消沉。

    他会修车,但也只是学了个皮毛。这机车经过他改装,不但卖相靓,而且在平息事端时不扯后腿,油门顺宕,韧性足。他曾经一跃而下,俯冲至地面,仅凭机车前轮的冲击力就轧断过十几个人的胳膊。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机车这几天罢了工,无论怎么点火都打不起来。十二少笑话他,说这是车随了人的性子,变得娇生惯养。这话刺激得他满城寻找修理铺,无奈怎么检查,都找不出毛病。

    事实并非如此。街坊邻里都晓得,这是信一的爱车,又出自香港响当当的名行,有些本事的师傅也不敢轻易拆卸细探内里,当心出了岔子。

    因此,只能以技艺欠缺为由推辞。

    十二少和四仔来阿柒冰室时,他正埋首于账本堆,咬着笔,蹙着眉,给帮会算账。最近有老租户要搬离城寨,也有新户入住,一来二去资金周转太杂,作为龙城帮龙哥头马,他得帮阿大打理清楚。

    十二少把信一的墨镜别在额上,拿镜子照了照,分外满意。四仔从冰柜里开了两瓶汽水丢给他们,十二少饮尽,做作地咂嘴,信一没接。他很忙,帮会的老学究们趁他出门修车这几天把账填得乱七八糟,又扯着他絮絮叨叨夹缠不清。十二少和四仔这会顾此言彼,见信一真的没空搭理他们,终于说出了前来的目的。他们同信一好声好气商量,讲龙哥给你找好了人修你的靓车,这次一定能完璧归赵,那人本事有多大之类云云。

    十二少跟他打包票:“好兄弟拍胸口——冇啰嗦。将条锁匙畀我。”

    信一听得更烦,深长的眉目紧了又紧,听到是大哥推荐的人,忖了忖,终于开了尊口:“电单车你吔带走啦,地址留畀我。”

    又指了指十二少,唇角微抿,语气不善:“唔好乱动。”

    十二少接过钥匙,把他的墨镜放下,在内室找到信一的机车,欢天喜地地摸了摸锃光瓦亮的油箱外壁,没理会信一瞪他的眼神,和四仔美滋滋地把车推出门去。

    信一继续算他的账,翻来覆去,油黄的纸页一张一张,怎么也写不完。那字在他的面前纠结成团,又变换成他宝贝车的模样。傍晚即将谢幕,日头不白了,黄昏渐渐深进城寨。门前有买火烧的小贩推车走过去,轧得石板路丁零当啷。信一想了又想,觉得算得差不多了,他把账簿捋顺明白,正好龙卷风进门来,神态温和,同他说剩下的交给他。

    信一正忧心他的机车会不会被十二少骑到庙街去泡妹,闻言撂下笔,分外感动地同龙卷风讲:“多谢啦,阿大。”

    春末夏初,早晚还有温差。他拣起一件薄外套挽在手肘,跟龙卷风告别后,捏着开口的绿宝出了门。

    龙卷风掂着烟长身而立,望向他匆忙的背影,摇头失笑。

    信一将汽水留给过路一个相熟的孩子,在拥仄紧窄的小巷里穿行。明明天还没黑,这片城区就已显夜下颓意。

    他翻身上天台,眺望远方。香江风光独好,多么辉煌富丽的港湾。一边是天堂,一边似地狱。他脚下的九龙城寨,如繁华城市的一块瘢痕。1983年,名为香港的巨人正蓄势待发、逐日而行,城寨是他藏在身后的、一节隐秘而腐烂的断指。

    纵使城寨污朽、浑浊、摇摇欲坠,被厌为“神之弃地”,这里总归是信一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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