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文/独揽风月
时值五月，香港气候绵热，浑风里积着贫恹恹的潮汽。几日里雨水汇成的水洼还未沥尽，深浅不平地聚在石板路两侧。信一还没走远，望见有工人从冰室里搬出电视机，正准备往三轮车上抬。他一眼认出这老古董，阿柒的电视机，样式老旧且稍显笨重，信号接收也不怎么灵敏。他曾经数次跟阿柒抗议，希望他能跟大佬谈一谈，在帮会里支出经费，换一台市面上最新、屏幕最清晰的大彩电。
原因无他，信一想收看当下最时髦的流行音乐节目《劲歌金曲》。
阿柒购来的这一台有些年头了，不仅天线经常损坏，机屏分辨率也不够高。
龙卷风却遗憾表示，这台电视机已经是全城寨性能最好的一台，找人修一修还能继续使用。
好啦，我顶得顺嘅。信一这样宽慰自己。
西九龙这场雨下得淅沥温存。季雨歇过，空气湿润而鲜冽，路面多有潮湿污泞之处。信一爱惜自己的新板鞋，选择涉檐而上，在挡雨板横叠堆重的狭小空间里娴熟穿行，如同一只敏捷灵活的豹猫。
雨后的城寨，像数颗玻璃弹珠倏然洒落，滚进陈旧的沙发底部。走近去，撩开隔尘蕾丝布，一番寻找，可以听见弹珠跟红尘碰撞的喧攘声浪。檐下的人们在忙着打烊、收起门牌，吵吵闹闹。有孩子下了学，听见瓦砾声响，抬头同信一打招呼：“夜晚好。”
信一步履不停，矮身避过一户人家还没卷起的防雨布，回应他：“又要落雨喇，早啲返屋企睇书。”
等到孩子再要同他讲话，檐间已然不见了信一的身影，只有缠绵的水滴顺势而下，无声无息垂落在砖隙里。
信一对“郑师傅”很好奇。
城寨里有几万常住人口，会修摩托车的师傅更是不在少数。他对自己这辆车的价值相当清楚，加之他在城寨里的地位，所以没有人敢随意拆卸他的机车。
他信不过十二的嘴皮子，十二吹得天花乱坠，极尽所能地渲染“郑师傅”的能耐，把人说得天上有地下无似的。等到信一终于不耐烦地问起来，十二少又跟四仔对视一眼，讷讷地递给信一报纸上的联系方式，同他讲，自己其实没有接触过郑师傅。
不过十二少敢这么诌，也是因着龙卷风推荐的缘故。说到底，他就是想借这个机会骑一骑信一的宝贝机车。
一想到现在十二有可能斜靠在他的靓车旁，朝庙街过路的妹仔们挤眉弄眼，信一就好生气。
十二，你最好把我的机车安全送到了城西。
如果我没找到机车，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修理你。
信一在心里愤愤地想。
白昼被夜空悄无声息从天际撕去了，众星也随之消隐，转眼间天幕只剩下一粒青白的月亮。
晚灯渐次地点起来了，明如繁星。城寨的家家户户都拉了电线，路不算黑，只是街巷太过曲折，地面又不平整，需时时留意脚下碎石和污泥。
信一很少来城西，他借着稀薄的灯火辨认着门牌号，在一扇陌生的门前驻足。
门前燃着一盏灯，不算透亮，只匀匀地在狭巷中圈出一块天地。在这昏黄灯光下，信一念出门牌上的几个字：郑氏修理铺。
明明是油漆涂就的字，笔触却纵横有力，遒劲稳健。
“郑师傅”还是个文化人呢。
看着天色，等会儿又要落雨，这人都不记得收门牌？
实在是令人费解。
“冇咁大个头，就唔好戴咁大顶帽。”
修不好车，你就遭殃了。
信一神情平静，唇线抿得平直，颌边隐隐显出咬着牙关的施力痕迹。他这样想着，推门大步迈了进去。
院门后，面前数尺之地，就是修理铺如水井般古朴安宁的院落。二层小楼的布局和阿柒冰室有些肖似，一楼是门店，顶层应是用作生活区间。
信一踏过门槛。他环视着四周，这店面不算大，甚至可以说略显拥挤。同城寨其他铺子一样，黑灰是主色调。地面即使经过仔细打理，仍旧能看出曾经明显的泥胚质感，光裸而原始。
一入修理铺，亮意如昼随行，信一就直觉这个“郑师傅”不简单。
他以一种挑剔非常的眼光打量着周遭一切。屋内的桌子上、墙上，包括门页的后面，或堆或挂地放满了各式部件。
有拆作几部分的收音机、电视机，有螺丝、扳手和油锯，还有杂七杂八不知道从哪上面拆下来的零件。
分门别类，倒是都码得很整齐，很专业。
信一微不可察地点点头，他爱干净，最讨厌的就是藏污纳垢的房间。
屋内白炽灯瓦亮，光线充足，有别于大门前略显潦草的路灯。信一就在这时望见了他的机车，还有正埋首修理机车的身影。
川崎系列的机车，款式别致且打眼，他的爱车真是怎么看怎么靓。
信一稍稍放心些，好整以暇地靠在门旁。十二这细佬，居然老实地把他的机车送来检修了，没有给他瞎折腾。
总体看来，整幢房屋只有“郑师傅”周围最乱，横着许多工具，包括钢丝剪、镀锌套丝、钢板，还有一些他没认出来的器械。
拆卸的声音零零碎碎，像龙卷风在搪瓷杯里搅拌剃须的泡沫。
信一再度看向“郑师傅”。
“郑师傅”穿着紧身工字背心、染油污的短裤，裸露在外的健壮臂膀和后背上绣满了奇异刺青，正蹲在地上，背对着他，凭着光亮凝神修理轮毂。
信一以往见过不少有纹身的人，但乍看“郑师傅”的龙虎刺青，绘得凶煞凛然，感觉十分新奇，免不了多加留神。
以前怎么不知道，城西还有这样奇特的人。
许是完成了关键部位的检修，“郑师傅”长吁一口气，正欲起身，却望见地面一隅薄长的影子，被灯光泡得发虚了，这才察觉到有人来。
“铺子打烊了，请明天再来吧。”
信一霎时怔住了。
他正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闻言，摸烟盒的手下意识地收了回去。
原因无他，这声音——
“郑师傅”是个女人。
还是个讲一口流利普通话、显然是从内地来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