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明被挠得心头一颤。

    不妙。

    此时此刻，静止着任青涩与甜腻参半的空气发酵已经成为世界上最危险的事。

    尽管是他先挑的头。

    于是他谨慎地后退半步，抓起水瓶，避免情况变得不可控。

    “这是长在我脸上的，而且也不是痣。”说着转身向门外走去。

    池浪立刻追着起身，长腿向前大步迈出，转眼间两人便重新回到之前的相对位置。

    他比厉明高半个头，遮住了顶灯投下来的光。

    厉明抬头看他，高度差带来压迫感，他一向讨厌这种局面的，但因为距离，温度，或者只是这种似近非近的关系，心率有些不受控制。

    这人要是敢轻举妄动，绝对揍他。厉明胡思乱想着。

    谁知池浪只是冲他明朗一笑，反手拉开了玻璃门：“那有什么关系？能连起来就行。”

    ……

    简直不讲理。

    周日厉明要回出租屋看看情况，这个月厉向东不用复查，但就像他自己说的，厉明真怕他死在里边儿。

    一切如常。堆满半个客厅的外卖盒跟生活垃圾拿一个超大号的垃圾袋一锅端了，塑料的噪音里，厉明断断续续地听到厉向东语气得意地说年前儿有人要来给他送钱。

    厉明打心眼里不想管他的事儿，但为了避免任何潜在的麻烦，他还是问了一嘴什么情况。

    厉向东在屋里，看不见人，便用巴掌把那条坏腿的膝盖扇出“啪啪”响的动静：“还能为啥？工伤！这是老子凭本事挣来的！”

    厉明对他的奇葩脑回路连无语的反应都懒得给。

    他对厉向东的工作情况丝毫不了解，只知道是瓦工，听到他这样说，并不疑有他。

    因为要来回跑，为了不耽误训练厉明总是天刚亮就起了，一到这天就十分缺觉，坐进训练室前总要泡杯咖啡吊着精神头。

    觉少，饭量也少了。队医小吴给做日常体检称体重的时候，发现他入队后长胖的几斤小肉全掉回去了。

    因为不用去医院，今天回基地的时间比较早，赶趟儿似地补了一个小时的觉后又被闹钟吵起来，厉明在饭桌上精神不济地直犯愣，筷子都没动几下。

    池浪见状敲敲他的碗，让他好好吃饭，吃不完扣工资。

    厉明没睡醒的一张脸看起来颇为不爽，说起话来气也足了：“哪儿来的规矩，俱乐部你家开的？”

    池浪眼神胁迫路过的郑郴：“不信你问咱们真诚哥。”

    郑·公事公办一点不含糊·郴：“假的。”

    池浪立刻甩了两把眼刀过去。

    郑郴灵活地话锋一转：“但你确实得多吃点儿正经饭，那些个零食别买了，马上要过年了，看着比夏天都瘦还能行？一米八的大小伙子才一百二十斤不到，听着都吓人。这样吧——池浪你监督，他要是又轻了，你请全队吃饭。”

    池浪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没问题。”

    身为话题中心却一直没插上话的厉明：“……”

    年前最后一场比赛，对手是从未进过季后赛的一支队伍，GAO依旧2:0快速结束了战斗。

    因为打EXG那次池浪主动顶上，这次开赛前官方就跟郑郴确认好了赛后采访让厉明来。

    “Flare选手要是对问题有顾虑，我们主持人现在就可以把分析赛场局势之外的那些提问拿来给你们过过目。”对方说话挺客气的。

    “不用不用，我看今天还是咸枝主持，咸姐办事有什么好不放心的。”郑郴把人送走，回过头来让厉明做好准备，“战术相关的一切都不要说，其他你自由发挥。不过态度尽量真诚点儿，别总学那些混子，吊儿郎当的。人主持上回还帮咱们说话呢，有礼貌点儿啊。”

    “嗯。”厉明对着他点点头，内容虽然敷衍，姿态倒确实礼貌。但有一点他很好奇，“你管人家叫‘姐’？”

    言外之意是，人家看着顶多二十五六，可你都三十多了，装嫩是吧。

    郑郴冒火地闭了闭眼：“‘姐’是一种感觉，是尊称！”

    “哦。”厉明在对方“跟着池浪学坏就是快”的嘀咕声里看了一眼被视为始作俑者的那位，两人一块儿弯着嘴角摸了摸鼻子。

    两场打完，厉明一个人去接受采访。

    去之前池浪又给他塞巧克力，厉明摸了摸肚子：“中午你逼我吃的满满一大碗饭到现在都还没消化呢。”

    “巧克力又不是主食，含一会儿不就化没了。”

    这都什么哄学前幼龄儿童的话术啊……厉明放弃挣扎，最终还是接过了巧克力。

    赛后采访，咸枝首先对他们年前的小场全胜战绩表示了祝贺，几个赛场细节问题过后，她问：“加入GAO战队之后也经历了三场比赛，Flare选手如何评价队伍现阶段的表现，又会给你们的磨合程度打几分呢？”

    厉明举起话筒，拿出他最真诚的表情：“表现是……天灾级的震撼。没办法打分，因为超出上限，爆表了。”

    这个回答让观看实况的无数观众笑喷，连咸枝都有点儿破功了：“Wow，这绝对是我听过最特别也是最高的评分了。那相信如此不可限量的GAO也一定能在新的赛季斩获更多的意外之喜，期待你们的精彩表现！好的，那么接下来又到了大家都非常期待的粉丝互动环节，有请GAO其他几位队员回到台上。”

    厉明往舞台左侧一看，这四个人有的提着画了龙的灯笼，有的拿着贴有小龙羊毛毡的中国结，还有抱着龙玩偶、围着龙图案围巾的。

    看着一个个被装点得喜气洋洋的队友，他顿感不妙——自己多半也跑不掉。

    直觉很快应验，只见池浪背着手走上台，带着一脸憋不住的笑看过来，越走越近。

    走到他旁边时，这厮突然绕到背后，在他耳后说了句“别动”，紧接着就拿出一个龙角发箍，动作又快又轻地戴到了他头上。

    厉明伸手去摸，池浪早有防备地拽下他的手：“说了别动。”然后仔细帮他理了理刘海。

    手背上被抓住过的皮肤烫得刺挠。

    厉明默默把它藏在了身后。

    从池浪看着他上台开始，底下的尖叫就没有断过，不时还有“发箍好萌”“啊啊啊摸手了！”“我操这对吗？”等实时解说从观众席高分贝传出，工作人员忙在台边打手势请大家安静一点，粉丝也很配合，马上收敛，但捂在手心里的荡漾笑意丝毫未减。

    刚刚那些八成会被直播收音收进去吧……厉明人站在台上，灵魂已经出走。

    可惜他能控制表情，动作，却拿脸红毫无办法。

    与之相比，困扰他十多年的畏寒、头晕、肠胃不适都成了小打小闹，毕竟它们非显性，也没有附加丢脸属性。

    啊，好想原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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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胡思乱想，手背忽然被人碰了一下，接着就听到咸枝重复幸运观众的要求：“Flare选手可以和Storm选手比个心吗？”

    ？

    比什么？什么心？

    这种事终于还是落在他的头上了吗？

    ……

    得益于冷脸以及与队友不和的真实传闻，在EXG的时候从没有粉丝提过这种无理要求。

    这就是环境变好的代价吗？

    想到这儿厉明忽然一怔：是啊，来GAO之后他的生活环境不知好了多少，简直像是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翻转。

    条件好，赛训组好，最重要的是……队友很好。

    他们会在游戏里彼此照应，会一起吃饭训练睡觉，外放时会说很无厘头的笑话，收敛时也能照顾每个人的情绪，甚至还会帮新队友出头……

    GAO就是很好。

    是他以前根本没奢望过的那种好。

    以至于他一边告诉自己再也不想走了，一边对周围层出不穷的好都有些应接不暇了——不然他怎么会得意忘形起来，试图融入他从来不曾被正视的圈子，甚至仗着别人的好，做出一些不知羞耻的出格举动呢？

    以上所有念头都在眨眼间冒头，像水流受重力影响一样自然地淌过脑神经，又被厉明暗自叫停。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不带什么表情地点点头，也不看池浪，只顾低头调整手部动作。

    但笨拙的手指还是暴露了他此刻的紧张，拇指和另外四指同时内扣成一个“C”，掉个个儿也还是一样。

    池浪抿嘴无声地笑，上手帮他纠正。

    台下又传出几声抑制不住的喊声，等手部姿势终于摆好，厉明绷着关节一动不敢动，生怕池浪再来一次。

    就连两个人的指尖紧贴在一起时都没动。

    后面的流程像遇到了干扰信号，厉明晕了吧唧地跟着队友们送礼物、合照、下台，除了明确的行动指令，别的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没两天就要放假了，郑郴老早就惦记着帮他们订回家的机票、车票、高铁票。问到厉明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问能不能住在基地。

    之前请假时就语焉不详，加上这两周休息日总是一大早就往外跑，郑郴多少猜到了他是家里有事。

    经营电竞俱乐部毕竟不是什么小生意，招人进来不仅要保障选手的安全，肯定也要了解他们各自的家庭情况。厉明只留过他爸的手机号，郑郴按规定打过去例行问候的时候，对方醉醺醺地说了句“我没这么没出息的儿子，以后别打电话来烦老子”后就挂了，而母亲那一栏，填的是“失踪”。

    “跟家里人说过了吗？”郑郴明白他即便回去也没人管没人问，就没多说什么。

    “说过了，他们也同意。”厉明熟练地撒着谎。

    “行，我给你留串儿钥匙，等会儿再带你认认水表电表什么的，年节应该就只有你留宿基地，一个人用水用电用燃气都注意着点儿，大门和院门也都锁好。别墅区的岗亭倒是有保安24小时值班，忘带钥匙了可以找他们或者给物业打电话，有什么紧急情况打我电话，再紧急点儿就报警……”

    郑郴叽里咕噜地说着，厉明知道他是为自己好，也没不耐烦地打断他，十分配合地一会儿一点头，跟着他去找电表。

    主要他也不想过个年把整栋房子烧了，零头都赔不起。

    订完票，所有人都忙着收拾行李，估摸着这两天都没空出去吃了。厉明在征询过所有人的意见之后订了几份不同口味的小龙虾，晚饭时间把大家叫下来敞开了吃。

    陈崇文他们忙着开外卖盒，厉明去茶水间给自己接热水，接到一半忽然感觉门口似乎有人，便回头看过去，只看到半个走开的背影。

    他对视线一向敏感，刚才那人绝不只是路过。

    可比起追上去看个究竟，回避麻烦的习惯把他按在了原地。

    刚一回神，杯子里的水即刻就要溢出来，他忙松开出水按钮，却还是因为手腕晃了一下，把鞋子打湿了。

    擦鞋，洗手，回饭厅吃饭，厉明没表现出任何不自然。若无其事地暗暗观察了一下在座所有人，看上去也都很正常。

    他本身也觉得不会是队友或经理，多半是基地的其他工作人员，或许人家只是想喝点什么，看到里面有人不好意思打扰……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坐在旁边的小福忽然掏出一小串钥匙放在了他杯子旁边。

    “郴哥说你过年不回去，刚好我的小电驴放在基地，你放假的时候要是急着出门又打不着车的话，可以骑我的车。”

    厉明十分意外，他入队不过一个月，小福更是才搬到三栋没几天，两人的交流次数屈指可数，他竟然能注意到这种细节，并且还愿意主动出借电动车……

    感动是真的，但也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茶水间外的那个人可能是小福。

    “谢谢。”厉明轻轻冲他点了一下头。

    小福笑着举起筷间的小龙虾：“谢什么，你还请我们吃小龙虾了呢！”

    陈崇文适时凑过来：“这你就不懂了吧？那是因为我们给厉明排了那套饮水机pose，好好出了一口恶气！他嘴上不——哦不对，嘴上也说了谢谢，行动上更是这个！”一根大拇指竖了起来。

    厉明挺谢谢陈崇文这么把话说开的举动，要让他自己来就太费劲了，一句“请大家吃小龙虾”估计都说不利索。

    “那你多吃点儿。”这种劝食的客套话已经是厉明的极限。要不是专门调整了语气，听上去可能还会像在阴阳。

    正吃着，运营部的项未和吴靳来了，她们拿手机拍了点小龙虾吃播素材，并通知一队明天要录一些春节祝福视频，再做几个小游戏剪成团综，记得洗头。

    厉明经常看到她俩在基地出没，不是拍花絮就是拍日常，总是很快就离开了。最近的一次，她们还帮着把别墅一楼二楼布置上新年装饰，之后还里里外外拍了个遍。

    虽然是在忙工作，但厉明觉得一大桌人都在哐哐猛吃，人家来转一圈就走了好像不太好……于是他难得开口问她们要不要吃点儿。

    池浪听到他这么问，很明显地转头看了过来。

    项未手一挥：“你们这一桌男生够不够吃都悬呢，就别操心我们了，等会儿顺两瓶饮料回去就行，我跟吴靳单独去吃好吃的。”

    吴靳被她一把搂住了肩，还是踮着脚搂的，无奈地把她的爪子扒拉下来，改成挽手的姿势，好省点力。

    事情交代完，两人打了个招呼就走了，厉明注意到出门时她们挽手的姿势变成了牵手。

    没一会儿，厉明的手机亮了，是曹想宁的微信。

    「MissYouSoMuch：你今年春节怎么过？要不来我家？」

    陈崇文、郑郴加上基地厨师阿姨，这已经是第四个人提出请他去自己家过年了。但他们收到的回答无一例外都是婉拒。

    「W倒过来是：不了，我住基地，独享整栋别墅」

    「MissYouSoMuch：啊？你一个人能行吗？」

    「W倒过来是：（分享图片）」

    厉明给他拍了GAO过年的物资储备，好吃的成箱堆在一楼，阿姨还提前给他备了满满两大冰箱的鲜肉和果蔬，再来十个他也吃不完。

    「W倒过来是：不仅行，甚至可能长胖三斤。」

    「MissYouSoMuch：才三斤……？你想气死谁啊？！」

    以前一整天都可以不说一句话的人，这才吃个饭的功夫，怎么就那么多人找？

    坐在厉明另一边的池浪见到忙着聊天的某人去了客厅，默默帮忙剥起了虾。

    要不依着他那个怕麻烦的劲儿，一晚上也吃不了几块肉，郑郴给的任务根本完不成。

    聊完微信，厉明回到饭桌旁，看见满满一碗的虾尾肉还以为走错位置了。

    见他对着碗发愣，小福解释道：“是池浪剥的。”

    “他人呢？”

    “不知道，好像找郴哥有事儿，他俩出去了。”

    吃饱喝足后，小福问厉明要不要去负一层车库认认方位，顺便教他充电和开关锁步骤。

    厉明刚说了个“好”字，消失了一会儿的池浪忽然出现，说要跟着去消消食。

    吃一半就跑了还用消食？厉明没吭声。

    他本想谢谢池浪帮忙剥虾，但小福在边上，总觉得怪怪的，只好在微信上说。

    「W倒过来是：谢了，下回不用麻烦」

    好像有点儿冷淡。

    「W倒过来是：我肯定不会饿着自己」

    池浪的手机响了两声，但他没看。

    三人乘电梯下去，池浪忽然发出质疑：“这么冷的天，骑车？”

    小福开朗地说：“有挡风的小被子，我今年刚换了新的，很干净的。”

    池浪不想跟木头对话，转向厉明：“你现在不怕冷了？”

    因为觉得气氛不太对所以一直没说话的厉明：“那我用两条腿花至少一个小时从别墅区生走出去再走回来会更好吗？”

    完了，这就是在阴阳吧。

    人刚还帮你剥虾呢！什么态度啊？！

    “别说别墅区内，这一片儿都找不到共享单车。而且你开车的可能不知道，过年期间公交车的班次会少很多，等二三十分钟的车也是常事。”他尝试着找补了一句。

    似乎并没好多少。

    因为池浪一时半会儿也没接话。

    小福帮忙说了句：“骑车到公交车站也行嘛，这边人少，没人会偷车的。”

    池浪独自思考了一会儿，建议道：“你抽空去学个车呢？”

    厉明十分干脆：“不学。”

    “原因？”

    “因为我不买车，也不打算给别人开车。”

    “也不用买很贵的，代步就行。”

    厉明有些不耐烦了，那点觉得欠了对方什么的情绪被压了下去，他用拇指按住食指关节：“以后人都不一定在哪儿呢，买什么车。你别想这些没用的了。”

    氛围忽然冷了下来，谁都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小福找到了自己的车，一点点教厉明怎么用。

    池浪若有所思地在边上看着他们，手指在手机电源键上来回摩挲。

    而后他解锁屏幕，回了厉明的微信消息。

    「今日浪高八米：不麻烦」

    「今日浪高八米：要不要来我家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