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明怀疑自己脸上的毛细血管在同一时间爆开了。

    热，热得他能立马变成托马斯小火车上路。

    陈崇文跑过来抱住他的椅背使劲儿晃，褚震比着“6”摇花手，小福“咵叽咵叽”鼓着掌，玄序似乎在冲池浪挑眉，而池浪……池浪勾了下嘴角，视线重新转回他脸上。

    厉明被他看得很想移开目光，却不知道为什么没这么做。

    余光里弹幕疯了一样加速，本就拥挤的文字愈加密不透风。

    厉明一个字也没看，但又觉得能想象出这些人在讨论什么。

    夸张到略显古怪的玩笑话，竟然真有人能这么面色如常地说出来……池浪的确不是一般人。

    “你这……土味彩虹屁……已经过时了。”厉明一句话说得一波三折，“陈崇文别晃……”

    “了”还没说完，他忽然一个重心不稳向旁边歪过去。

    在整张椅子被连带着滑倒前，池浪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他，两人手掌同时紧紧扣住对方的小臂，看上去像在拥抱。

    厉明一条腿膝盖着地，但他顾不上管疼不疼，只能感受到被池浪握住的手臂以及搂住的后腰都在发烫。

    这个姿势太别扭了。

    正想站起来，他一抬眼，忽然看到池浪锋利的下颌，以及藏在颌角后凹陷处的一颗小痣。

    池浪转过脸来查看他的情况，耳屏、颌角、下巴上的三颗痣依次从厉明眼前掠过，意外连成一个小小的星座。

    “没事吧？”池浪看看他的眼睛，又看看他的额头，笑了笑，“刘海儿跟睫毛不打架啊？”

    “……打。”

    留长刘海是为了遮挡视线，减少向外看的范围，和别人看向他的目光。

    可现在距离太近了，所有被刻意忽略的细节都变得十分明了。厉明恍惚间回到了池浪给他上药的那晚，那是他头一次如此清晰地观摩一个人的长相。那时他还会回避接触视线，现在却怀着不明目的不想躲闪，眼神肆意游走在这张出挑的脸上，连内双的弧度都显得可爱……

    “对不起啊厉明，没磕着吧？”陈崇文及时出声，他本想帮着把厉明捞起来，但池浪凭一己之力把人围得不见死角，他一时没找着下手的角度，“不是，赶紧起来啊，你俩拜把子呢……我操，不会是动不了了吧？！”

    “怎么可能……”厉明希望他别这么一惊一乍的。

    池浪压根没理陈崇文，就着这个姿势把人兜了起来，捏着手肘叫厉明原地转两圈，确认没事后又弯下腰帮他拍了拍膝盖处的裤腿。

    “下次别行这么大的礼了，该行的另有其人。”池浪瞟了陈崇文一眼。

    “成成成，我的错，我给厉明磕一个行了吧？”陈崇文两手叠放在胸前，额头作势要往手背上磕。

    “别耍宝了，滚吧。”池浪看得烦，把人撵走了。

    “这是什么道理，长得越好看唱歌越好听？”陈崇文坐回自己的位置，发出了羡慕而疑惑的声音。

    “所以你觉得谁唱歌最好听？”平时等到实在没人理陈崇文，玄序会才接个话，免得他面子上过不去。今天他似乎被勾起了好奇心，主动问道。

    “这还用问？不就是池浪、厉明还有你嘛，非得别人夸你一嘴是吧。”

    “我第三？”玄序似乎没预料到答案是这样的，满面的春风忽然静止。

    “啊。你有异议？你不是从来不爱跟人争这种虚名吗，什么时候在意起这个了？”陈崇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是没想过还得争来着。”玄序小声自言自语了一句。

    陈崇文眼神迷茫，没听清。

    厉明和玄序唱了歌，众人凑过热闹之后都各回各位rank去了。

    因为刚才没坐稳的小插曲，直播间里的粉丝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有的单方面预定中野情歌对唱，有的打着嗝问「你们池明粉平时都吃这么好的吗」，有的求坐在拐角处的小福摄像头cut，准备全方位欣赏那个“拥抱”……

    「不是我CP脑啊，刚刚那个抱抱是不是有点儿太久了？」

    「是！而且厉明整个人都埋进池浪怀里了！」

    「哥是不是还在弟肩头蹭了蹭……」

    「我又倒回去看了，很像，可惜摄像头角度不好，基本只能看到脑袋」

    「但看着比乔鸟那个角度还真还涩。。。」

    「站起来的时候浪搂着明的后腰啊啊啊！我崽腰好细啊（流口水.jpg」

    「我记得厉明也挺高，差不多180了吧，池浪185，但看起来就好像差很多」

    「是179，厉明自己说的」

    「体型差我嗑爆」

    「但仔细看又没有差特别多，总之你浪看起来就是很少年气又很有安全感！」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序文刚才的对话也很好品……」

    「今天集体过年？搞竞这么长时间也终于是吃上流水席了QAQ」

    「我毫不怀疑，如果是队里其他几个，池浪根本不会管，甚至会伸脚把人踹远点」

    礼物一个接一个，厉明念得口干舌燥怀疑人生，连连请各位老板收了神通，别再送了，他还要打排位。

    好在郑郴尽职尽责，微信上告诉他只管排队，进了游戏要全神贯注，自然就顾不上道谢了，粉丝也会自觉收手的。

    稀奇，他还以为战队经理会更重视直播收入呢。

    「不过耳耳：半天不进游戏光顾着谢礼物，那样观感太差，也不地道。何况礼物钱算什么，要走得长远，成绩永远是第一位的，rank自然不能少。你们自己要对正事儿上心，分清主次，拿出成绩，这样无论是身价还是赞助代言都会有全方位的回报」

    得，还得是战队经理。

    自由rank马上开了，厉明抓紧时间念了眼睛能看到的最后一个礼物：“谢谢莫神奇送的一个女巫帽和……一个飞天扫帚？”

    怎么回事儿，小分队的标配不是只有一个女巫帽吗？

    游戏界面进入全屏，厉明在私信里收到了莫神奇的消息。

    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Supernatural：歌很好听」

    ……

    果然惜字如金。

    但是飞天扫帚不至于吧？他俩甚至没当面说过话，感觉有点儿无功不受禄了。

    那下次给人刷回去吧。

    厉明一时不知怎么回复，选好英雄点好天赋符文才重新打开消息框。

    「Flare：谢谢」

    此时弹幕的走向颇为耐人寻味。

    「多么震耳欲聋的一次对话」

    「同样是今晚才加上的好友，怎么莫神就比别人多送个扫帚呢？」

    「莫神不说了吗，“歌-很-好-听”」

    「为什么我脑补出了不苟言笑的霸总给天籁歌姬送花，留下这四个字后潇洒离去的背影」

    「一个扫帚有什么好在意的……你浪送的可是月神，而且还说你明就是月神本神啊！」

    「一个大满贯选手，一个新晋野王，同时向一个中单示好」

    「什么双打野之争」

    「老莫你这浓眉大眼的也……？」

    「妈妈，世界的尽头果然是麦麸吗」

    「难道没人觉得这是莫神奇在替TAG向厉明抛橄榄枝？毕竟就当前的常规赛表现来看，厉明的确要比赵羿炜突出多了」

    「老赵人在基地坐，恶评从天上来」

    「这才赛季初呢，全联盟的队伍都在磨合，有些人急着唱衰TAG的心是不是过于司马昭了？」

    厉明这把没抢到中单，补位去玩了打野。

    因为没有面对观众的解说意识，他玩游戏时一贯很安静，耳麦开和不开没什么区别。只除了碰上不好好打游戏嘴又臭的，这种时候他会毫不客气地送上回击加阴阳一套组合拳。

    习惯看他直播的粉丝已经开始自行讨论局势，谁知打着打着，厉明忽然用很轻的声音说话了。

    “我的打野思路都是跟池浪学的，毕竟练了很多配合。”

    他这一局没碰到任何熟人，也没切屏去看弹幕，更没和谁连麦，这句话说得就很突然。

    「孩子终于开窍了？直播就是要多多说话啊宝！」

    「又被我捡到了」

    “不过他不光思路清晰，判断准确，操作也是数一数二的。”

    「我错过了什么？怎么就夸上了？」

    「说错过的，罚你把今晚直播重刷十遍！」

    「纯甜，刷完小心晕糖」

    「宝宝你是不是不知道浪八圈还在你直播间啊……他又在偷笑了……」

    厉明对这一切毫无察觉，他本来是想到直播开始前郑郴的话，觉得一声不吭有点对不住来看他的观众，想到哪儿就随口说了。无奈实在缺乏口头表达经验，他半天没憋出来什么别的话，只得再次闭嘴。

    打野要兼顾的东西太多，打着打着厉明就彻底忘了要说话这回事，直到这局结束都没想起来。

    得空看了一眼弹幕，发现此时大家讨论的话题已经变成了“莫神奇和池浪到底谁更强”。

    「什么脑子啊问这种问题，根本没有悬念好吗，当然是莫神奇」

    「你莫神永远是你莫神……」

    「池浪毕竟年轻啊，不比那些老油条」

    「正因为年轻所以超级敢打，但同时又有不符合他年龄的稳，总之是相当亮眼，赏心悦目」

    「我也觉得莫神奇的打法太常规了，稳到极限虽然也是一种不可超越，但碰上爱出怪招的就容易措手不及，比如其他赛区那几个玩儿得花的队」

    「+1，池浪很灵活，莫神奇的很多highlight更多是源于他变态的训练时长带来的肌肉记忆」

    「官方出的纪录片不就说了吗，莫神会努力让自己把可能遇到的情况都亲身经历一遍」

    「而池浪才出道一年，也不硬肝rank时长（没有说他练得少的意思），但碰上难办的情况就是能及时化解」

    「主播怎么看？」

    啊？

    厉明正看得认真，没想到会忽然被点名。

    关主播什么事，主播只想把他们的本事都学过来，取各家所长，再融会贯通……

    他眨眨眼假装没看见，立刻开了下一局。

    打到凌晨一点，好多观众已经熬不住去睡觉了。

    又过了一小时，还坚守在直播间里的一部分粉丝开始喊主播早点休息。

    两点整，池浪交待了一声“下回什么时间播不一定，官博会说”就准时关上电脑，脚踏在厉明电竞椅的脚轮上，拖着椅子轻轻滑了两下。

    “走了，你不睡粉丝还要睡呢。”

    厉明以为他要夜跑，于是取消了排队。把抽奖和念礼物那些快速搞完，他说了一句“我下播了”，多的一句话没有，也关了直播。

    “今天跑几公里？”厉明把桌上的东西大概归置了一下，喝剩的水熟练往盆栽里一倒，准备把杯子拿到一楼茶水间洗干净。

    池浪陪他下楼：“今天不跑了吧，直播闹哄哄的，挺耗费精力的，你赶紧洗洗睡去吧。”

    厉明意识到他明明不用跟着下来，脑子里又忽然涌入不少直播时的片段，似乎很多都跟池浪有关。

    “还是跑跑吧，放放空，要不睡不踏实。”这说的也是实话。

    “好。”池浪点点头，帮他扯了两张厨房纸。

    深夜安静的健身房里，只有跑步机上踏步和喘气的声音。

    厉明原本是想清空思绪，没想到起了反作用，他的所有注意力都被旁边池浪的呼吸声吸引，越想屏蔽就越是分明，一晚上几经起伏的体温再度异常，很快就跑出了汗。

    现在要是春天就好了，他边跑边想，等天气暖和起来，他们就能去外面沿湖跑，夜风起码是凉的，能让他好受不少。

    暖气吹得人好像在蒸桑拿，厉明非常想停下来，可距离计划时间还有一半。

    能打破这种安静的氛围也好……他忍不住出了声：“打EXG的开场pose……官方没处罚吗？”

    池浪看过来：“没有。虽说不太合适，但也没那么严重，整个圈子的文化就这样，要罚的话垃圾话都够他们赚外快了。这事儿没提前出个规范，他们自己也有责任，只说以后上场前要检查，不合适的就不让做了。”

    “嗯。”厉明应了一声。

    还好，这算是最理想的结果了。

    两人闷头继续跑，没过一会儿，厉明又问：“那天在KTV不是说谁喝得最多就要发微博吗？”

    但微博上并没看到什么动静。

    “那个啊，散场之前飞鸟和鱼刺说太傻逼了，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

    “哦。”那时候他还睡着，完全不知道。

    又跑了两分钟，厉明忽然觉得肚子有点疼，而且越跑越疼，就停了下来。

    这下好了，跑岔气了，可以如愿用一种不适终止另一种热气蒸自己的酷刑了。

    池浪跟着关了跑步机，有点担心地问：“怎么了？”

    “岔气儿了。”厉明按着肚子坐到旁边的哑铃凳上。

    明明知道跑步的时候不能说话，平时又是个闷葫芦，今天却一个问题接着一个。再怎么迟钝的人也能看出他的反常了。

    池浪拧了一瓶水塞到厉明手里，又在他旁边坐下，歪头看他今天格外明显的汗珠：“还想问什么？”

    厉明看他一眼，咬着瓶口喝了一点水，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那天你抽的牌真的是大冒险吗？”

    直觉告诉他不是，起码他能猜到池浪是说了谎的，可他并不能像池浪那样总是一眼就把人看透。许多可能性摆在眼前，他并不能选中正确答案。

    于是他只好借着热气上头的劲儿，亲口问一问。

    听到这个问题，池浪果然抬起眉毛稍显意外地笑了起来：“可以啊，直觉很敏锐嘛，明神。”

    厉明故作镇定地继续小口喝水：“是你编得太假。”

    所以说，池浪选的的确是真心话。

    “你很好奇？”池浪坐着没动，目光跟踪一颗汗珠从他刘海的发梢经过左眼下的小红点，又路过唇角，一直流到下巴。

    厉明抬手用毛巾把汗擦掉了，池浪忽然感到有点渴。

    水瓶被放到两人中间，皮肤恢复干爽，呼吸也平缓下来。

    厉明微微耷着肩，视线在健身房的减震地垫上稍作缓冲，紧接着他拨开刘海，一双眼睛明亮地看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池浪以为他要说出什么能直接把他摧毁的不可思议的台词。

    下一秒他又暗自嗤笑，怎么可能。

    无论是最好的还是最坏的，都不可能。

    他们不过是彼此稍有了解的，勉强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罢了。

    “有点。”厉明说。

    有点就够了。

    他的冰壳子终于有了融化的迹象。

    又或者说，厉明一直把自己缩在一个透明的方块里，每天给方块念咒，希望它变成只能从内向外看出去的单向镜，并努力躲开人群以免撞碎玻璃。

    这在拥挤的社会中并不容易。

    池浪尝试着走近他，和他说话，告诉他玻璃角的磕碰不仅会让他惊慌，也会撞疼别人。

    他能看到所有人，所有人都能看到他。

    其实他可以走出来，即便没有外面的方块，他也可以选择想看到和交流的对象，而周围人的目光也并不会对他造成什么伤害，他们往往只是匆匆一瞥，就像看到他奇怪的方块时也不会故意破坏那样。

    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厉明只是背过身去，转身走开。

    他拒绝去看，去听，去感受。

    直到——池浪不能确定，只是猜测——直到方块太重了，他拖着它走得太累，不得不停下来，不得不听池浪对他说的那些话，不得不睁开眼看看世界。

    或许他会觉得，这里也没那么糟。

    而现在，或许缘于池浪万分之一的功劳，厉明终于愿意承认，方块就是透明的。

    他们就是能看到彼此。

    “你猜对了，那天我选的其实是真心话。”

    池浪拿起厉明的水，贴着瓶口喝了起来，瞳孔却从眼角处注视着厉明，像挑衅，又像别的什么。

    “问题是：‘你现在有没有喜欢的人’。”

    喝完，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

    “我的答案是，‘有’。”

    厉明没有接话，他低头去看那只利用率颇高的瓶子，用两根指头把它捏得微微作响，左转右拧，像在跳舞。

    忽然，他站了起来，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池浪的真心话没有等到明显的反应，一时坐着没动。

    厉明的指头状似无意地点在他右侧颌骨后方：“你这里有颗痣，你自己知道吗？”

    池浪惊讶地抬头看他，呼吸微窒：“……知道。”

    他有些摸不准，厉明究竟明不明白自己的小动作对于他亲自框定的两人之间的关系来说其实是“不合适的”？

    “除了我家里人，你是第一个发现的。”

    氛围似乎有些微妙。

    诚实点说，从今天开播之后就一直如此。

    厉明快速蜷起手指，咬着内唇点了点头，试图让空气变得轻快起来：“你觉不觉得这三颗痣组在一起特别像……”说到这里他已经觉得这是个很蠢的念头了，可不说完似乎更蠢，“星座？”

    池浪不明所以，起码看上去是这样：“三颗？”

    为了让前面一个举动看起来合理，后面的重复步骤也不得不尽量自然：“就……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厉明重新伸出食指，快速在池浪脸部的三颗痣上各点了一下。

    天知道他为了不手抖使用了多大的意志力。

    “不对吧？”池浪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说。他原本不打算再冒险的，可厉明指尖的触感却蛇信般诱惑着他朝悬崖再近一步，“好像少了一颗。”

    这下轮到厉明不解了，难道他看漏了？可今天离得那么近……除非是在另一边……

    “在哪儿？”

    “这儿。”

    池浪学着他的动作，按住他左脸上的小红点，轻轻挠了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