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晚自习。
教学楼柔和的护眼光在漆黑一片的操场上此时也显得尤为刺眼。
高三2班教室里安安静静，只有钟表悬挂在黑板上方滴滴答答地走着，伴随着时不时响起的一阵低咳。
左庭光左手支着头，握着笔计算函数大题第二问，他用了好几种方法推导，每次的结果都不一样，这时耳边很应景的传来一句吐槽:
“什么破题，都快高考了赵玉营还留这种不知道从哪儿搜罗来的奇葩卷子。”舒锦骁皱眉瞪着草稿纸，在卷子上狠狠把题号圈了个圈，咬牙切齿道:“操，不写了！”，然后扒拉过答题卡写下一题。
左庭光笑着摇摇头，也跳过去了这道题，赵玉营留的卷子写完后他又刷了套英语模拟，抬头看时间，开始收拾东西。
铃声一响，安静的教室立刻沸腾起来，舒锦骁拍拍左庭光:“河岸公园打球走起？约了附中的几个人。”
“现在？”左庭光站起来背上书包，眼神里透着疑惑，“现在去哪儿有位置？那边儿不人挺多的。”
“嗨，附中那帮人逃了自习提前去占了，现在估计正打着呢，走吧！”舒锦骁揽过左庭光的肩，半推着他往教室外走，动作中透着说一不二的坚决。
河岸公园只有早上和晚上最热闹，尤其是晚上，大人老人小孩全体出动，侵占公园的夜色。
篮球场的旁边设着羽毛球场和乒乓球场，一片热火朝天，左庭光把校服外套塞进书包，跟着舒锦骁大步迈进去。
远远的几个穿着附中校服的人冲他们招手，为首的一个短寸男生跑过来，对舒锦骁说:“我们小区里一哥哥在本地上大学，他们几个人今儿也在这儿打球，咱要不一块儿呗，刚好五对五，等会儿我去跟对面的人说换下场地。”
舒锦骁向左庭光投来询问的目光，左庭光开口:“行啊，可以。”
短寸点点头，去沟通场地。
一场男高与男大的对决拉开序幕，激烈的球赛吸引了不少人在场外围观，不过还是男大经验更丰富，结果险胜左庭光等人。
下场后左庭光站在场边灌水，对面一蓝衣服专门过来拍他肩膀，笑嘻嘻地夸打得不错。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个藏蓝色衣服的人刚在场上攻他攻的最猛，像专门盯着他似的，他心里不爽又不好意思发作，只能对对方敷衍的笑两下。
散场的时候短寸蹬上车，对蓝衣服喊:“羽哥下次再约啊。”
“成啊，下次把你旁边那小帅哥也带上，球打挺好的。”
短寸顺着颜羽的视线看向左庭光，脸上的探究毫不掩饰，干笑道:“哈哈没问题。”
打完球已经十一点多了，路上车很少，几个人骑着车不紧不慢的行着，短寸在说话间隙总是偏头瞟一眼后面的左庭光，左庭光目光直视前方，假装没看见那诡异的视线。
第二天一早，左庭光刚进校门就碰见舒锦骁，舒锦骁像是特意站在那儿等他，一看见人就抬脚走过来:“宋舟让我帮忙给你道个歉。”
左庭光耸肩:“那你帮忙告诉他我接受了。”说完抬腿往前走。
“诶我还没说完呢，你俩咋了？”
“他都说啥了？”左庭光反问。
“也没说啥，就说让你注意点他小区那个哥哥，他有对象，还是个男的，昨天在球场还那样招你，反正不是啥正经人。”
“哦。”怪不知道，那就说得通了，“让他放心吧。”
“啧，该说不说那哥们身材是真不错，肯定不少练，等考完我也去泡健身房，带着一身腱子肉上大学去。”
左庭光脑海里想了想舒锦骁浑身腱子肉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记得练腿。”
舒锦骁白他一眼:“这不废话？”说完也跟着笑出来，两个人就健身的话题一路讨论，直到教室门口，赵玉营已经抱胸站在讲台上了，看着两人严肃认真的样子满意的点点头:“进来吧。”
临近高考，早自习已经不分科目了，每个人按照自己的进度进行复习。左庭光过完今天的古诗词，准备换书，顺手拉开窗户，一阵清爽的风顺着窗户送进来，裹着清晨特有的树叶，泥土和阳光混合的味道，他深吸一口气，注意力落在窗外摇曳着的鲜嫩的树枝——那么自由，那么舒展，那么有生命力。
人为什么不能是树？树只需要向下扎根汲取水分，向上拼命往上长就好了。而人还要考虑怎么解决温饱 ，解决完温饱又蹦出来精神需求，精神需求永远也无法满足，刺激的阈值只会不断攀升，人一生都在为得不到的东西拼命。
这个问题恐怕哲学家和科学家一起来了都解决不了。
舒锦骁用肘戳戳他，头也不转:“愣啥呢？赵玉营转过来了。”
左庭光拿起桌面上的理综真题，幽幽开口:“真想掐死。”
“什么？”舒锦骁惊恐回头，“你学魔怔了？”
“掐死外面的树。”
“嘿，怨气这么大，太阴暗了，罚你下课去楼下给我接水”，舒锦骁往外看了一眼，“啊不，应该是奖励你。”
“奖励谁？”赵玉营转了过来，负手立在课桌边。
“奖励...左庭光，他最近学习很刻苦，我觉得值得表扬一下。”
“哼，你也知道人家学的刻苦？要不为啥让你俩做同桌，就是为了让你学学左庭光身上那沉稳劲儿，高考就剩小半个月了赶紧收收心踏实下来！别叫我操太多心！”
赵玉营随着说话节奏有节律的用食指指节敲桌子，有轻有重，有快有慢，颇有风范。
赵玉营走后，舒锦骁撇着嘴摊开书:“邦邦邦的搁这儿打快板儿呢，手也不嫌疼。”
下课铃响，教室里背诵的声音一下小了起来，放水的放水，补觉的补觉，整个班笼罩在名为高考的诡异氛围下，所有人的行为看似正常，却又和平时不太一样，比如一聊就聊一整个课间的人，现在只匆匆的说两句话就又投入书本，聊天从本能变成了任务。
舒锦骁把水杯拿给左庭光，“老样子，五分之一热五分之四凉，行动！”说完趴下补觉。
“yes,sir.”左庭光懒洋洋的回应，拿起两只水杯跨出座位。
等左庭光接完水回来，赵玉营踏着铃声进教室的时候，舒锦骁还没醒，左庭光凑近他拍拍他的脸:“困成这样你昨晚几点睡的？”
“两点吧，还是三点，快三点吧”，舒锦骁咕咚咚灌了几口水，看起来稍稍清醒了一点，哗啦啦翻着位斗，“昨晚打完球回去太亢奋了，半夜睡不着给理综卷子扒拉出来写，操，就睡了仨小时不到，真他妈磨人。”
趁赵玉营讲别的题的时候左庭光又看了下昨晚的第二问，发现解题过程其实很简单，他第一次就算对了，只不过题目的描述角度太刁钻，他不太确定出题人的意图，结果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你们有些人就是典型的爱多想，题设稍微给的复杂点就翻来覆去的验证，一来二去思路就劈了叉，还不如刚开始写的时候清晰，这种情况下我建议先放放，去看别的题，转个圈之后回来再重新审视一遍，高考它给的花样再多样式再新，你们就记住一句话，万变不离其宗，诶，学啥考啥，能看出来考的是啥就算你赢了。”赵玉营潇洒地拍拍手，把粉笔抛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稳稳落进粉笔盒。
后桌恶狠狠地开口，用红笔在题目上画了个破碎爱心:“那我他妈输得一塌糊涂。”
舒锦骁翘着椅子回身取笑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受了情伤。”
后桌的同桌立马帮他回击:“人小陈画的力透纸背不夸夸他你还反过来取笑，来叫我看看你输了没？”说着就越过来看舒锦骁的答题卡。
舒锦骁死死捂住不让他看，左庭光冷不丁开口:“别看了他也输了。”
“还说我你不也输了。”舒锦骁撒开手，没好气的瞪向左庭光，这个左庭光竟然出卖他，明明他俩才是一伙的！
“嗯。”
“那可惜，只有我赢了。今天你俩，一个破碎哥一个情伤哥，看在小左出卖消息的情况下放他一把。”岑修齐转着笔点评三人。
“俩傻逼。”破碎哥陈丘扬也回赠一个犀利的点评。
研究表明时间是不存在的，但电子屏上的倒计时是确实存在的，从365转到0是一个艰难缓慢却又迅速的过程，高考轰轰烈烈的开始了，又在热烈的讨论中结束，每一年都是如此。
左庭光考完没什么感觉，出了学校就是驾校，期间报了个志愿，顺利留在本市，进了一所工科的重点大学，舒锦骁跑去隔壁学了法，岑修齐竟然跟他分到了一个班，陈丘扬也留在本市，学了心理学。
从上次打完球到大学开学前，宋舟也找他们组过几次球局，不过都是和同届的朋友，再没见到蓝衣服，左庭光也早忘了这茬。
直到军训会操那天。
左庭光穿着军训服从操场走出来，听到一声悠扬婉转又极其轻佻的口哨扭头，正对上一双戏谑的眼睛，蓝衣服看他没反应，迈开长腿走过来:“嗨学弟，怎么，不记得我了？”
他身量修长，又顶着这么一张帅到没边儿的脸和这么张扬的姿态走在人来人往的操场口，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
左庭光停下脚步，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他。
“上次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叫颜羽，大三自动化。”
“学长好，我叫左庭光，也是自动化专业的。”左庭光微微颔首，不动声色的将两人拉到社交距离，不紧不慢的往前走。
站在操场上被太阳烤了一上午，左庭光感觉自己快蒸发成人干儿了，只想赶紧到食堂喝水，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偏这人左庭光对他还没什么好印象，莫名其妙球场上招惹他不说，有男朋友了还对他这么热情，张无忌他妈说的果然没错，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越帅的男人也不可不防。
“你们今天会操吧，是不是累坏了？水带够了吗？”颜羽看他两手空空，猜着是没带水杯，肯定渴坏了。
“嗯，还行，我去超市买水。”左庭光室友已经抱着几个人的水杯跑去食堂占位置了，他由于帮着送了个晕倒的同学上救护车耽搁了一会儿，走在后面。他猜着颜羽要去食堂，所以故意岔开道路，不愿跟他多接近。
“巧了，我也去超市，一起吧。”
“...行。”
这条路上的超市很老，隐匿在树荫之下，现在这个点，学校里的大部队都浩浩荡荡地奔向食堂，这里几乎没什么人来，只有悠悠蝉鸣回荡在破碎的阳光下。
左庭光进了超市拎起一瓶矿泉水直奔结账台，扭头没见到颜羽的身影，心想这人居然是真的要来超市买东西，看来自己误会人家了。
左庭光买完水站在超市门口，颜羽还没出来，他走也不是，等也不是。
正在他打算进去和颜羽打个招呼离开的时候，泛黄的帘子忽然被掀开，露出一张英气十足的脸，左庭光愣了一下，不得不承认这人长得确实不错。
看到左庭光站在台阶下等他，颜羽勾唇冲他笑了一下:“喏，这个糖挺好吃的，刚刚找了好久才找到，学校只有这家超市有卖。”
左庭光接过来看了一眼，是个老牌子，“谢谢学长。”
每年的开学季，也是社团和学生组织更新换代的时候，左庭光的宿舍有四个人，舍长在开学前就已经和学长学姐们打的如火如荼，招新一开始就迅速奔向组织并靠拢，剩下两个舍友也都各自去找心仪的组织。
左庭光选了个计协后，在羽毛球和篮球社之间犹豫不决，直到看到篮球社帐篷底下身边围着一堆人正谈笑风生的颜羽，他果断转身选择羽毛球协会。
初中的时候左庭光在校羽毛球队待过一阵，跟着校队打过市里和省里的比赛，技术方面还是过硬的。
坐在羽球协会前招新的大三学姐看到左庭光走过来两眼放光，她坐在这儿半天妆都快脱干净了终于看到一个白净的大帅哥，内心激动澎湃的不行，面上还是强装镇定，站起来整理下衣服走过去:“同学你好，是新生吗？”
左庭光微笑着点点头，接过学姐递来的传单。
“可以了解一下我们羽毛球协会，协会会提供专业的训练场地和教练，也有参加全市甚至全国比赛的机会，就算只是做为爱好也是很不错的！学长学姐人都很好的，如果平时训练上有什么问题的话都可以来找我们，冒昧问一下你之前有过羽毛球训练相关的经历吗？”
“有。”
“哦，好的，那更好了，要不要考虑一下加入呢？还可以认识来自不同专业的朋友，互相交流分享或者没事一起约个球呀，都挺好的！”学姐穿着一身清爽的尤尼克斯羽球服，马尾被高高扎起露出光洁的额头，认真的注视着左庭光。
“现在可以报名吧？”
学姐内心狂喜，这么帅的一只学弟已被羽协收入囊中。
“当然可以！”
左庭光埋头填报名表，学姐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聊天。
“学弟是本地人吗？”
“嗯。”
“诶，那你是哪个高中毕业的啊，我也是本地人，一中的。”
“四中，我叫左庭光，学姐叫我名字吧。”
“噢，行，左 庭光，”学姐一字一顿地念了遍这个名字，“你是哪个专业的？”
周围人来人往，环境嘈杂，左庭光一时没听清，把填好的报名表推过去，偏头看向学姐:“什么？”
“跟我一样，自动化的。”
一道清透的声音穿过来，替左庭光回答。
还不等左庭光反应过来这道熟悉的声线，旁边一个男生拿笔指着来人先开口:“颜羽你可真行，大热天的撇下我们跑过去给人家篮球社招新”，说完带着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表情转头冲大家喊，“篮球社有谁在啊？”
“是啊是啊？有谁在啊？”另几个声音紧跟着起哄。
颜羽瞪他们一眼，皱眉:“闲得慌了你们。”
学姐看着他们笑了笑，扬起脑袋介绍:“他是我们协会会长，你俩认识啊？”
协会...会长？左庭光压了压抽动的额角，看了眼学姐捏在手里的报名表，在心底默默叹口气，算了，交都交了，就一个颜羽，还轮不到让他躲着的份。
“...嗯，见过两面。”
“庭光知道训练场地在哪儿吗？”颜羽走到他身边坐下，单手撑头看着他，语气关怀，瞬间就立起温柔善意帅气学长的形象。
“在体育馆吗？”
左庭光几不可察的蹙了蹙眉，什么关系就跟他叫这么亲密，显得很熟的样子，如果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他可能不会如此反感，但他先入为主对这个人没什么好印象，所以颜羽接下来的一系列行为都被左庭光无情的实行连坐。
“对，”颜羽露出灿烂的笑容，“具体训练时间会在群里通知的，记得关注消息。”
羽协平常的训练时间不是很固定，周五到周日下午五点到七点都可以来，不强制要求，除了一些要打比赛的同学。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左庭光发现颜羽没他以为的那么讨厌，他对过来请教的同学都很有耐心，性格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狂妄，当成朋友处也挺不错的，于是他在心底又默默降低了对颜羽的防线。
周六晚上舒锦骁打电话来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饭，左庭光示意对面暂停，走到场边转着球拍跟他约地点，挂了电话后回到场地继续打球，颜羽从对面走过来弯腰搭网，挑眉：“有约？”左庭光点点头，摆了个发球姿势，颜羽一动不动：“男生女生？”
“你见过，上次一起打过球。”
“哦”，颜羽眯起眼，回想着那几个穿校服的小子，“哪个，戴眼镜的？光头？还是跟你穿一样衣服的？”
左庭光没好气的笑了：“哪儿来的光头？你还打不打？”
“不打，累了。”颜羽摆摆手，走到场外椅子上坐下，回避着左庭光的目光仰头喝水。
不远处的场地跑来俩人，嘴里喊着“我打我打！”，左庭光认识他们，隔壁专业的，两个人都是新手，刚开始的时候拍都不会握，现在也能打两招唬唬人了。
“庭光你还打不？”其中一人礼貌发问。
左庭光挥手：“来。”按照他们俩的水平来说，左庭光应该算是陪练，远不如和水平差不多的颜羽打着痛快，但后者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说蔫就蔫了，想到这儿左庭光忍不住扭头看了眼颜羽，颜羽正看着他，两人对上视线，又各自移开。
打完后左庭光收拍子擦汗，打开手机找舒锦骁的消息，顺口夸赞：“可以啊高远球越拉越好了。”
“可不，胳膊都快拉折了。”
正说着话，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有个人高声招呼：“颜羽！有人找！”
左庭光看到正和教练说话的颜羽看到来人后快步走过去，带着那人离开场馆。他离得不算很远，隐约看出来对方是个长得很漂亮的男生，周身灵动的气质把明亮的场馆也映得黯然失色，让人注意力不自觉地就被他吸引。
男生一见到颜羽就攀上他的手臂，动作亲密无间，两人关系可见一斑。
旁边哥们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举着矿泉水问道：“那谁啊？”
左庭光本来想说“他对象”，转瞬意识到无论是对象还是对象的性别都是个敏感话题，于是用万能公式接话：“不知道。”反正不当别人私生活的谣言传播者。
他收拾好东西后看到舒锦骁的消息，背上包离开场馆，走廊上碰到回来的颜羽，两人打了个照面，颜羽眼神一亮，停下来：“你...”
“你东西还在那儿放着，记得拿，我先走了。”左庭光低头打着字大步离开场馆。
颜羽站在灯光昏暗的走廊上，神色晦暗不明，目送左庭光的背影消失，他才缓缓收回视线，向反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