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猝不及防,村子里的人都已经到了广场上,来看北方花的炭花舞。
北方花抬头望向天空,厚重的乌云不知何时吞噬最后一抹晚霞,第一滴雨落在她脸颊上时,台下观众已经开始骚动。
“要下雨了!”
“快走吧,这炭花舞估计是看不成了。”
“再等等,万一雨停了呢?”
“这雨估计一时半会停不了,我得带孩子离开。”
“我孩子明天还要上学。”
“我也走了……”
“还好我拿了雨衣。”
议论声伴随着密集的雨点传来,北方花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绳子捏得更紧了些,两边绑着的炭灯似乎变沉了些,师父临终前,用干枯的手指抓住她的手腕,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出现最后光亮:“小花...今晚...一定要跳炭花舞,我想再看最后一次,哪怕是在天上。”
“我答应您。”她当时这样回答,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掉在他的手背上,渐渐,师父闭上眼睛,离开了人世。
现在,她站在简单搭建的木台上,以前,都是他师父在这上面跳,现在轮到自己,她一定要好好表现,即使现在下着雨,但丝毫抵挡不住她的身体和心。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流下,打湿了那件师父为她做的衣服,台下的观众已经散去一大半,只剩下几个老人还顽固地坐在雨中。
只因他们一直以来都在看炭花舞,到现在,仍然看。
“小花,要不改天再...”身穿雨衣的村长站在台边,声音里带着担心,同时在内心叹气。
村长:老南方,你怎么突然就走了,你让小花一个人怎么办啊?
“不,就现在。”
看她如此的倔强,村长接着说:“可是你这样会感冒的,改天的话也没什么吧?”
“因为,师父他想看,他的灵魂还在天上看着……”
北方花闭上眼睛,感受雨水打在脸上。当她再次睁眼时,眼神已经变了,十分坚定,像极当初师父的眼神。
村长想起,当时老南方也是这样表演。
绳子在她手中旋转起来,带动炭灯,里面溅起的火星在雨中划出明亮弧线。
炭花舞,这门几百年的技艺,在暴雨中展现出惊人的生命力,烧红的铁屑与雨水相遇,发出“嗤嗤”的声响,蒸腾起一片白雾,她的身影在白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画。
与打铁花不同,炭花舞更像是武功,需要动作,让星火在空中飞舞。
她的动作越来越快,无数的火花从炭灯中撒出来,这宛如天庭中看到的美景,不管多少次,还是很惊艳。
师父说过,炭花舞最早是民俗舞蹈,它起源于古代梅山洞民深夜狩猎时照明的火把,后来借鉴夜晚照鱼用的炭灯,将灯内灌满炭火,迎风甩起,火花飞溅,就像一条火龙在空中。
因为时代的改变,许多非遗的继承人少之又少,包括炭花舞,没人坚持学,他们都要赚钱,北方花理解。
此刻,她将所有的悲伤、不甘心与承诺都倾注在舞蹈中,随着火花到处落下,像是这上千度的火星热烈。
她没有注意到,一辆黑色奔驰正缓缓驶入村里。
车内的男人皱着眉头,瞥了一眼窗外,这个他整整十多年未曾踏足的小村变化大得让他认不出来,地面不再是土路,而是水泥制成的道路,还有些自己不认识的店,只能凭小时候的记忆回家。
突然,他注意到,远处的广场上有一道火光刺破雨幕,好奇心驱使他想也不想,打着方向盘往那边开去,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车窗,他看见一个身影在雨中起舞。
花火在她周身绽放,火星溅落到潮湿的地面上,转瞬即逝,让人连绵不绝,那画面很美,他一时间离不开视线。
南方草下意识接着往表演场所开去,只为近距离观赏,直到一些火星落到车上,他急忙踩刹车。
他猛地回神,发现车头已经冲进表演区域,差点撞到台子上,而恰好一朵火花正砸到前挡风玻璃上,留下一道很明显的划痕。
随后抬头,那个舞者依然沉浸在舞蹈中,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场小事故。
当最后一个动作完成,北方花气喘吁吁地停下,雨水冲刷着她发烫的脸颊,头发贴着脸,她成功了,第一次演出就十分完美,这场雨并没有拉低,反而将它上升了一个高度。
台下仅剩的几位老人鼓起掌来,她鞠躬致谢,到现在才注意到那辆格格不入的豪车。
车门打开,高大的男人撑着黑伞走来。北方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抬头对上一双锐利的眼睛,那把伞突然移到她头顶,为她遮住倾盆大雨。
“谢...”
她刚要道谢,对方冷冰冰的声音打断她的话:“现金还是刷卡?”
北方花愣住:"什么?"
男人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车:“我的车被你表演时的火花砸到,你要怎么赔?”
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辆车停得离表演区很近,怎么看都应该是他的问题。
北方花面无表情地说:“你的车都快冲到我面前了,没看到我在表演吗?被砸到也是你活该。”
男人的眼神更冷了,他扫了一眼刚才还只有几个人的观众席,现在一个都没有了,表演结束了,毕竟都不想感冒,所以早早离开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讽:“就你那杂技?也没几个人看。”
“这是炭花舞,并不是杂技。”北方花略微有些生气,雨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她从未在村里见过他,不知道从哪冒出来这么一个讨人厌的家伙。
就在两人剑拔弩张之际,村长赶紧跑过来,调和两人:"抱歉啊这位先生,不过,应该是你有错在先,开的太近,这件事就折个中,让它这么过去吧。"
“算了。”
南方花盯着北方花看了几秒,之后转身离去,关掉黑伞后钻进车里,开着车,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这什么人啊,莫名其妙。”在南方草离开视线后,北方花小声嘀咕。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很生气,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你先回家吧。”
她点头,带着器具离开,已有锈迹的炭灯已经冷却,摸上去冰冰凉凉的。
在回家路上,北方花的脑海里回放着刚才那一幕,那个男人的眼神让她莫名心悸。
不是因为他眼里的冷漠,而是那冷漠之下似乎藏着什么更复杂的东西。
她湿漉漉地回到家里。
自己的父母和师父他们很早就认识,还是邻居,小时候,她亲眼看过一次炭花舞,被深深迷上,从此拜他为师,一直学到现在,师父时不时会在村里表演,发视频,直播什么的,只不过没掀起过波澜。
师父有时候很严肃,有时候却特别温柔,北方花的父亲死的早,她视师父如亲父一样。
北方花脱下被水浸湿的衣服,拿浴巾简单擦拭身体,用毛巾裹住还在滴水的头发。
窗外的雨依然下个不停,她坐在窗前,轻轻翻开师父临走前留下的炭花舞手册。
纸页泛黄,被翻过好多次,页角都有点卷了,那上面是历代传承人亲手写下的,有些地方甚至被茶水渍晕染开,她用手指抚过那些熟悉的字迹,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他们是以什么心情写下来的。
是对未来的美好幻想。
“小花啊,”记忆中师父摸着她的头,声音沙哑却温柔。
"你是最有天赋又最努力的,在未来的某一天,我可能要走了,等我走后,你一定要让炭花舞被更多人知道,好吗?”
那时候的她睁着大眼睛,用力点头:“好!我一定会完成师父的心愿!不过,师父你要去哪啊?”
“去一个地方,估计回不来了。”
“师父要去那个地方表演炭花舞吗?”
“噗哈哈。”他被天真的北方花逗笑了,却接着她的话说:“对,我要去那个地方表演炭花舞了,那个神秘的地方。”
“哇,师父好厉害啊!”
那时单纯的她完全不明白师父说的是什么意思,现在,师父真的如那时所说,回不来了,去那个地方表演炭花舞……
雨点敲打着窗户,外面已黑天,北方花专心看手册,即使这本手册她看了上百遍,几乎里面所有的招式她都能背下来,但还是很喜欢看。
不知不觉,已经睡着。
就在她家旁边,师父家门前停着那辆黑色奔驰。
南方草好不容易找到了小时和父亲住的房子,他推开房门,里面他依稀记得,没有变过,望着墙上父亲年轻时候的照片,和他记忆中的一样。
十多年过去,父亲的头发应该变白了,也有了皱纹,但这些他都没机会看到,都在忙于工作,要不是母亲打电话,他可能不记得自己还有父亲了。
从父母离婚,他就被母亲带走,直到现在才回来,真是不孝。
相片旁边放着一个信封,上面是非常醒目的几个大字:
送给儿子。
他拆开信封,里面除了一份给他写的信,还有一张老照片。
年幼的他站在父亲左边,父亲一只手放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则是放在右边小女孩的肩上,照片背面写着当天的日期和一行小字:“我和儿子以及未来儿媳妇北方花。”
南方草表情疑惑:什么未来儿媳妇?北方花?
他仔细看照片上的女孩,总感觉和自己刚才遇到的女人有点像。
未来的儿媳妇?是说刚才那个在雨中跳舞的女人吗?我有媳妇?
他隐约记得父亲好像提过,自己和隔壁领居的女儿定下娃娃亲,那人还是他徒弟,只记得自己和她倒是玩的很好,剩下就不清楚。
南方草邪笑。
这……真是没想到,十几年,我们第一次见面,居然是这样,北方花,南方草,看来我们注定要在一起。
回一趟老家,居然收获了一个媳妇。
窗外,雨越下越大,此时的他们不知道,命运已经用一场暴雨和炭花舞,将他们连在一起,影响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