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市第九中学的砖红色围墙上,褪色的军绿色标语像一道未愈的旧疤。
这座曾隶属于某集团军的子弟学校,即便在2000年改制为市属公立中学,骨子里的军旅基因却如同围墙上的爬山虎,盘根错节,从未褪去。
"全市招生"不过是一纸冠冕堂皇的公告,"就近摇号"政策却像一道精密的滤网———西侧是军区家属院的红砖小楼,东侧紧挨市政家属区的银杏大道。
最终涌入校门的,仍是清一色穿着机关大院文化衫的少年。
他们的笑容里带着与生俱来的默契,仿佛早已在某个看不见的名单上登记在册。
重点班的分班表更像是一张精心编排的关系网:王参谋家的女儿和李主任的侄子永远"恰巧"相邻,张政委的外孙与刘局长的孙女从幼儿园到高中始终同窗。
校门外的树荫下停着一辆白色的大众轿车,车窗半开,隐约能听见车内空调的嗡鸣。
刘婉莹从磨损的皮质钱包里取出一叠红票子,手指微微发颤,将它们仔细塞进许思韵书包的暗层。
"放好了,别让人看见。"
她压低声音,指尖在女儿的书包带上停留片刻,像是想抓住什么,"放学后,爷爷的警卫员会来接你。在别人家住,要懂事,别让人家觉得……" 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换成了更温和的措辞:"别给人家添麻烦。"
许思韵低着头,校服袖口被她无意识地攥出褶皱。
"妈,你们什么时候接我回去?"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细线,紧紧勒在刘婉莹的心上。
刘婉莹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脸,掌心有薄薄的汗。"很快,"她说,声音像是承诺,又像是自我安慰,"零花钱不够了,就给我打电话。"
————
盛夏的阳光灼热刺眼,许思韵站在学校门口的告示栏前,微微眯起眼睛。
汗水顺着她的后背滑下,白色短袖T恤黏在皮肤上,像是另一层挣脱不掉的束缚。她的指尖在分班名单上缓缓移动,全神贯注地寻找着自己的名字。
“高一(7)班….”
公告栏的金属边框被晒得发烫,指尖碰上去,几乎能听见"嗤"的一声。
就在她总算找到自己的名字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伴随着女生压低的笑声:“快点,快点,趁现在没人,把照片撕下来。”
许思韵一愣,循声望去,发现声音来自告示栏的背面。她犹豫了一秒,还是鬼使神差地绕了过去。
一高一矮两个女生正背对着她,正聚精会神地用手指抠着告示栏上的照片,动作小心翼翼却又透着一股急切。
周美西的手指还捏着照片的一角,忽然察觉到一道视线。
她皱眉抬头,正对上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睛——一个陌生的少女正盯着她手里的照片看。
作为退休税务局局长的宝贝孙女,周美西从小到大都是横着走的,哪有人敢这么直勾勾地打量她?
更别提还是在她处理“私事”的时候。
陈逐比周美西高一级,是学校里出了名的风云人物,多少女生暗地里惦记他。周美西自认是“明恋”得最光明正大的那个,甚至私下里警告过几个不长眼的追求者。
周美西的目光自上而下将许思韵细细打量了一番。
最先攫住视线的,是那件浅蓝色校服裙下格外惹眼的一双腿——白得晃眼,直得像是用尺子比量过,在肥大的裙摆下反而衬得愈发纤细。
视线往上移,黑色马尾辫扎得一丝不苟,连碎发都用一字夹仔细固定,露出光洁的额头。素净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指甲修剪得短而圆润,边缘还留着刻苦啃咬的痕迹。
白色校服T恤松垮垮地挂在肩上,活像套了个麻袋。这副打扮,简直是把"模范生"三个字明晃晃地写在身上。
太像了,就差一个校徽,就能浑水摸鱼了。
九中高中部每年98%的重点大学录取率,让B市多少家长红了眼。周美西最烦这些"外来户"——他们总带着一股子格格不入的寒酸气,像误入天鹅群的丑小鸭,连呼吸都显得不合时宜。
"挺用心啊,暑假里还搞了一套九中的校服。"
周美西像只高傲的天鹅,微抬下巴,目光轻飘飘地从许思韵身上掠过,嘴角噙着一抹讥诮的笑。她作势要走,却在擦肩而过的瞬间,脚步一顿。
"哦,对了,"她侧过脸,声音轻慢,像在分享什么不得了的恩赐,"国庆过完后,你们这些外招生就能买校徽了。"
话音未落,她肩膀猛地一顶,狠狠撞向许思韵,而后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鞋跟敲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胜利般的声响。
剧痛从肩胛骨蔓延至整条手臂,徐思韵却只是微微蹙眉。她凝视着那道趾高气扬远去的背影,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凉的弧度。
"幼稚。"
高一(7)班外的走廊上,周子淇懒洋洋地倚着门框,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他歪着头,看见班主任老何正拿着红笔在花名册上圈圈画画,两个名字被特意标了出来。
"老何,"他拖长声调,不怕死地调侃,"又要搞特殊待遇啊?"
老何头也不抬,手里的红笔继续划着:"搬完桌子就滚进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杵在这儿就是想混个脸熟。"
"啧啧,老何你这是卸磨杀驴啊。"周子淇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
作为高中部语文老师兼校刊部主任的老何,和周子淇的渊源要从初二说起。
校田径队的休息室就在校刊部隔壁,周子淇没少帮忙搬校报,一来二去就混熟了。开学第一天,周子淇原本还惆怅要适应新环境,结果一看见老何站在讲台上,那点忧郁顿时烟消云散。
"带几个男生下去搬新教材。"老何头也不抬地吩咐。
"知道知道,先让您把全班同学都认全喽。"周子淇嬉皮笑脸地应着,还哥俩好似的拍了拍老何的后背,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架势。
老何终于抬起头,推了推眼镜:"你是体育生我不管,但要是敢骚扰我们班..."
姜还是老的辣。周子淇那点小心思,老何门儿清。偏偏这皮猴子分到了自己班上,老何越想越不放心,正打算好好立规矩——
"老师您好,请问高一(7)班是在这里报到吗?"
一道清亮的女声突然插了进来,打断了老何的"约法三章"。周子淇循声望去,看见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站在走廊拐角,阳光在她身后勾勒出一道柔和的轮廓。
周子淇心头突然掠过一丝异样的悸动。他怔怔地盯着那个女生,耳畔嗡嗡作响,周遭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视线里只剩下她轻启的唇瓣一开一合:"许...思...韵。"
许思韵。许思韵。许思韵。
他在心底默念了三遍这个名字,越念越觉得耳熟,像在哪里听过。电光火石间,他猛地想起——这不就是老何红笔圈出的那两个名字之一吗?
他倏地转头看向老何,只见方才还对自己满脸嫌弃的班主任,此刻完全换了一副面孔。老何推了推眼镜,眼角笑纹舒展开来,连声音都柔和了八度:"许思韵?我知道你,去年“文轩杯”的金奖得主。"
周子淇看着老何脸上罕见的和蔼笑容,突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他下意识摸了摸鼻子,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又飘回那个叫许思韵的女生身上。阳光透过走廊的玻璃窗,在她睫毛下投下一片细碎的阴影。
许思韵的心跳漏了半拍。
她没想到开学第一天就能获得新班主任的青睐,耳尖顿时烧了起来,像是有人在那里点了两簇小火苗。
她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框,镜片后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是...是的,我很喜欢写作文。"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指尖却泄露出内心的紧张,无意识地绞紧书包带,将平整的布料揉出几道细小的褶皱。
胸腔里像是揣了只扑棱的麻雀,翅膀拍打的频率快得让人发慌。她悄悄深呼吸,试图平复这份突如其来的雀跃,却怎么也压不住嘴角想要上扬的冲动。
面对久违的赏识和机会,任谁都会忍不住心潮澎湃吧。
老何满意地点点头,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发现璞玉般的光彩:"有兴趣加入校刊部吗?"他特意放慢语速,像在展示什么珍宝,"我们校刊是全市发行的。对喜欢写作的人来说,可是难得的锻炼平台。"
九中的校刊在B市教育界可是个响当当的名号——不仅每月定期出版,还经常被收录进市图书馆的青少年读物专区。
许思韵曾在初三的阅览室里,对着那本装帧精美的刊物偷偷幻想过自己的文字能印在上面。此刻机会就摆在眼前,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点头:"我愿意!"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答应得太快,又红着脸补充道:"我会好好努力的。"
老何镜片后的眼睛一亮,当即拍板道:"那就趁热打铁!"他翻开随身携带的校刊策划本,钢笔在纸页上轻快地敲了两下,"开学第一期正好有个对优秀毕业生的回访专栏,文字要求相对宽松,最适合练手。"
他说着从公文包里抽出一沓资料,纸张边缘还带着复印机的余温:"这是往期样刊和采访提纲模板。"指尖在重点处点了点,留下几个浅浅的指印,"采访对象是去年保送震旦大学的陈逐师兄,联系方式都在这儿。你先把采访问题拟好,下周三前交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