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门口的气氛一时有点尴尬,因为没人说话。长信似是才回过神来,态度冷淡,“母后让你过来?呵……本宫自会走的。”说完往门口走去,预备回府。
可她在门口被人拦下来了,拦她的人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只见他笑眯眯的样子,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长信长公主安”他拱拱手,弯腰行礼道,“陛下有旨意,请您在宫中在多住些日子。陪陪太后老人家。”
一听这话,长信的脸色一变,眼神变得狠厉,可语调却是带着笑的,“黄公公知道得罪本宫的下场是什么吗?”
她的样子如同厉鬼,那未散的血腥味混杂着杀气,萦绕在黄公公身边,可他面不改色。
“小的也没有办法。这可是陛下的口谕。还请长公主不要让小人为难。”黄公公再次行礼道。
“哼”长信拂袖而去,“摆驾回宫。”
她的声音对于黄公公来说,如蒙大赦。身边的小太监见他这样,有些不解。
“公公,皇上为何执意要……”
黄公公看着远去的那挺拔的身影,叹气:“唉,皇上的旨意我们还是不要猜测的好。”
长信踏进了那熟悉的园子,一切都未变。假山奇石罗列,漫步于绿荫□□之间,只听清泉潺潺流淌,奇葩异木间传出阵阵莺雀啼鸣,和花草间的虫吟声相互应和,此起彼伏,令人心神俱醉。
沿花荫小径而行,渐渐步入林荫深处,又行一程,眼前豁然开朗,但见一泓池水犹如明镜,镶嵌于葳蕤的草木之间,水榭华庭临水伫立,奇花异草绕水盛开,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
黑云翻墨未遮山,眼见雨滴快落下来了。长信依旧信步漫步在那烟雨中。天阶夜色凉如水。楼阁中红烛摇曳,窗外细雨横斜。积水顺着屋檐缓缓滴落于地面积水处,泛起万千涟漪。
长信接过侍女手中的伞,那是把天青色的竹伞,遮住了那细碎的雨丝,抬眼便能看到走廊,踏上去便嗅到了扑鼻花香。早春二月,大地尚未复苏,然群梅却已冲寒怒放,红蕾碧萼缀满枝头,风光旖旎,沁人心脾。
庭院深处,雨丝拂过盛开的樱树,斑驳的树影摇晃在似雪的樱花雨中。再往前,便是奇花烂漫的秀园,一带清流自花木间泻于石缝下。再进数步,主路渐平坦宽阔。两侧飞楼插空,雕甍(ménɡ)绣槛,隐于山坳树杪(miǎo)之间。
后院里,绿柳依依,假山耸立,石质桌凳精雕别致,茶台置于桌上,泛着云雾般的热气。长信收了伞,坐在桌前,慢慢品着茶。
“这园中之景倒是别有一番滋味。园丁可还是郑伯?”
长信的贴身侍女答道,“回殿下,是郑伯一直在这里打理。”
“赏”长信随口一说,侍女会意,然后退后,不在打扰长公主。
喻淳熙的声音大老远便传了过来,听的长信直皱眉,“那边怎么这么吵?”
宫女领命而去,不久她就回来了。她的面色有些尴尬,见长信盯着她,忙回道,“殿下是……小公子,他说‘皇祖母许久未见他了,趁宫宴这几天多陪陪她老人家。’”说完,就去瞧长信的神情,一见之下,格外的不解。
长信的眼神闪烁间,多了几许难言,那眼中的情绪很复杂,像是感动,又像是不屑,还带了点看不见的温情与依赖。
长信手中的茶渐渐变凉了,可她却浑然不觉。她的神情像是在出神,又像是在怀念什么。半晌后,轻笑出声,这笑给人的感觉不一样了不少。不像是嘲讽,倒像是无奈。
“那便住着吧!”长信淡淡吩咐道,“这茶盏都凉了,也不知道换一壶。”
宫女忙上前把茶泼了,在吩咐厨房送上新的来。
天刚刚灰蒙蒙亮,连太阳都未出来。长信难得多睡了一会儿,待她睡醒,天光早已大亮,听宫女说:“公子早已去太后那里了。”
“梳妆”长信并未多言,侍女察言观色,判断出她的心情还不错,所以梳的发髻也有些往少女方向靠。
梳妆完毕,长信看镜中的自己,满意的点点头,“不错,把本宫当年的样貌还原了八成。”
“殿下如今还很年轻呢!”宫女嘴甜道,“这皮肤状态可是要比宫中各位娘娘们要好上不少呢!”
“我哪能和宫中娘娘们相比啊!他们都风华绝代,都是青春年华。”长信调笑道,可她注视着自己如今的模样,那是越看越满意。
直到……
慈宁宫门口
大太监早已等候多时,上前一步道,“长公主安”
脚蹬早已放下,太监等候在两侧。只见,长信踩着凳子,随着珠帘的拉开,那张脸也随即露了出来。
大太监看到她的模样,微微一愣,随后低下头不再看。
“太后已经在里面与小公子说上话了。”
长信注意到了他的反应,“本宫今天如何?”
“公主自是风华绝代的。”大太监看了一眼长信,才回答道。那小心翼翼的样子,明眼人都知道如何。
她一见大太监这样,心下已经明白了几分,哼笑:“看来是本宫的审美退化了。”
大太监不在说话了,装作哑巴似的在前面带路。其他人也不敢说话了,都小心的、仔细的伺候着长信。
主殿里,不知怎的突然传出来欢声笑语,少年少女的欢声笑语让长信的脚步一顿。她驻足在那里听了许久。
母后的声音似从远方传来的,“宫外的景色挺好的,哀家已经许久未去看看了。而且宫外养的人也是水灵灵的,有活力些。”
宋语戎活泼开朗的声音道,“太后所言极是。宫外的美食也比宫内的多,量多还便宜。比起宫中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是啊!还有……”七嘴八舌的话,叽叽喳喳的围绕着太后,给整个慈宁宫带去了不同的趣味。
长信一直都在门口,一动不动的,如同雕塑一般。那边的欢声笑语与她格格不入,也不属于她。她不会笑了,哪怕打扮的在像从前,她也终究不是从前的模样了。
如今的她高高在上、端庄自持,因为她是长公主,是京中贵妇们的榜样。如今的她如同前辈般叮嘱后辈,“要端正”,“要淑女”,“要有礼仪,不能大笑、不能……”
可她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呢?什么时候不快乐了呢?
她不知道,长信忽的后退,踩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痛的大叫一声,那高分贝的叫声引起了宫内众人的注意。
那是母后养的猫,它的瞳孔骤缩,愤怒的盯着长信,全身的毛都炸起,弓着身子似是要攻击长信。
长信脸色发白,可她一言不发,也没有做长公主的威严了。她的双手捂住耳朵,眼神里有迷茫与无助。
慈宁宫里的人注意到了长信,坐在高位上的太后,垂眸看着那个躲在阴影里的长信,唤道:“信儿,过来。”这声呼唤一如小时候。
可长信在心里翻腾,胃里一阵难受,眼眶也有些湿润。她想要开口,却发现她不知道该叫她什么?该说什么?
她一步步后退,一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浓重的阴影下掩盖着那剧烈的心跳声。长信仿佛被深渊笼罩,四周没有一丝光亮。一片寂静中,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喘息声。
她在转身离开时,一遍遍告诉自己。她是寒冰国的长公主殿下,是寒冰国的长公主殿下……
她就像是陷入了一个幻境中,她的心智退化到了许久之前,这其实早有征兆了。
从她在宫宴上不断回忆起从前的记忆起。甚至她险些将喻淳熙认成那个人。长信狂奔过长长久久的路,她如同回到过去般,推开一扇扇门……
她在穿梭间,不断告诉自己她已经长大了,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公主,是手握重权、满心算计的长公主。她不再是那个天真烂漫、会撒娇、会装可怜的小女孩了。她不再是……小女孩了。她将那个公主殿下丢在了边疆,与那遍地的黄土一起埋葬起来。她将自己丢在了过去,将未来的自己带了回来,成长为如今的模样。
太后看到了长信的神情不对,只见长信眼眶发红,见她一步步后退,最后冲出宫殿。太后握住了扶手,神色淡漠,眼中满是担忧与恍然。她抬手唤道:“德邦,去找找长信。记着把太医院首先请过来。”
德邦领命而去,他的步伐有些急,他跟随太后数十年了,若是连这个都听不出来,他也不必混了。
“太后”宋语戎有些不解。
只见太后好似轻轻的叹气,她的眼神枯古无波,波澜不惊。
时间若是停在这一刻该多好啊!可惜,时间永远不会为世上任何一个人停留,它永远向前流淌。
从前,长信不懂这句话的含义,可等她真的懂时,早已晚了。花开花落,她坐在石凳上,看着那棵杏树,看着难得一遇的流星雨,飞速下坠的星星是这样美啊!
杏花还不到绽放的季节,树枝上连树叶都掉光了。整个园子里唯有梅花凌寒独自开。却见那雾霭霭的天空中,忽的有一道亮光闪现,那是只鸟飞过时,留下的魔法光亮。那只鸟倒是笔直朝长信所在的园子飞来,停留在杏树上。
它叽叽喳喳的控诉着长信的举动,小翅膀一挥一挥的,上面的羽毛炸开了不少。那双湛蓝清澈的眼中没了懵懂,只有担心。
“你一只鸟担心我做什么?我又不会逃走。”长信嗤笑一声,显得那么不屑一顾,可她伸出手,“过来。我许久没有好好见过你了。”
“你陪陪我吧!这个宫里,如今我也只能找你说说话了。”长信絮絮叨叨的样子,像极了小时候与那鸟吐槽的模样。
鸟儿飞到长信的头上,用翅膀摸摸长信的头,似是在安慰。长信没说什么,温顺的接受了,“我想一个人呆会儿,可是好像不行呢!”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可小鸟有些心疼她,又是叽叽喳喳的好一顿叫唤。可长信没在说话,她欣赏着难得安静。细小的雪花纷纷扬扬的飘落,长信伸手接过它,叹道:“洁白的雪啊!不若我们来打雪仗如何?”
可她的周围没有人,也没人应答。长信不以为意,“新月,你就是嫉妒我。哼……雪天好玩的可多了呢!室内是暖和,可……”
长信的眼中新月跳脚的模样甚是可爱,新月的脸变红了,头顶冒着烟。
“好啊”长信听到新月这般说,“干打不过瘾,不若来打赌吧!谁输谁赢,各有奖罚。”
“行啊!”长信满口答应,她太寂寞了,急需一个同伴。
他们愉快的打起了雪仗,雪球飞速的前进,很快砸到了长信身上,将她埋住。新月嘲笑道,“长信你打雪仗是不是不行啊!”
可她等了半天,长信都没有回答,只见长信满面通红,眼睛闭上了,浑身僵直。
“长信……长信……你怎么了?”
…………
夜晚的风总是寒冷的,吹的人一哆嗦,急忙飞奔进温暖的室内。宫中烛火燎天,慈宁宫里,太后跪坐在佛像面前,握着佛珠祈祷。
她在这里许久都未起身,看神情倒是无事发生。可满院的烛光与那倒映在窗子上的身影。太医们正在竭尽全力救长信长公主。可长公主死活没有动静,仿佛陷在了一个美梦里。她的嘴角上扬,面容恬静、安详。
太医院院首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凝神看着长信的神情,在仔细观察长信的脉搏。在用灵力探查时,出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院首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眉头拧着,好似不解,可再一探,院首了然的笑了笑,他摸着胡子,去找太后汇报情况了。
“太后”院首恭敬行礼,“长信长公主是旧疾复发,怕是压不住了。”
太后再佛堂里跪了一宿,早已疲乏不堪了,但她在听到这话时,双目一睁,露出错愕的表情来。
“可这不是……”太后说不出话来,她犹豫半晌,淡淡道,“瞒牢了,这事儿要烂在肚子里。长信只是普通风寒,务必好好救治。”
最后一句话,太后加重了语气。因为背对太医,所以太医并没有看清她的面容。太后的眼中闪过一丝阴毒,像是要把什么人撕碎了。可随即,她又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待太医离去,太后才起身,朝暗处吹了声口哨。一个人影……不,不应该称之为人,那是个不人不兽的东西,他单膝跪地,抬头时,却见那双眼似鹰,双手轻轻一挥变成了翅膀。
他口吐人言道,“主人。”
“再加把火。在派人去趟冰原,去取那个东西……”
这话一出,跪在地上的人愕然的抬头,后又低下头,不吭声了。
太后见他这样,也心下了然了,“若你不去,那只好我亲自去一趟了。你盯着长信的动静,让她好好的活着。”
那位下属拱拱手,“是”
两人的对话没被任何人听见。太后撕裂空间,扬长而去,她的速度极快,不过三日便回来了。
这三天,长信的发烧反反复复的,折磨的人心力交瘁。
可待太后拿来的东西让她用下,那效果立竿见影。只是,长信还未醒来。太后一直陪在长信的身边,手指描摹着长信的五官,喃喃道,“长信你要好好的活下去啊!”太后的神情专注,看着长信的目光柔和中藏着那抹复杂的悲伤。
太后在长信的烧退去时,便回去了。一大口鲜血被她吐了出来,白丝与皱纹不断深化,她整个人都变得苍老了许多。
“主人”那兽人出现,“您受伤严重。这次冰原之行并不顺利。”
太后没回答,她的目光幽深,“时间不多了。长信、戚轻悦,这盘局就靠……你们了。”
“您又何必执着呢?”兽人并不理解她的话,就像他不理解太后一意孤行的所做所为,为了外人深受重伤。
太后盯着它的眼睛里有化不开的冰,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双翅膀上,意味不明的说:“执着吗?你不懂,落叶归根,这里便是我的家。长信是我的女儿,我不会让她受到伤害的。”
兽人无法质疑她的决断,只好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