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师弟作别后,她回到了自己的暂居之所。
夜间静谧沉沉,又一次陷入相同的梦境。
雨中长跪的身影静如冷玉,与白日里见到的他如出一辙。
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睛,从虚妄中回到现实。
此梦与生死卦相连,应是破劫的关键。
它究竟想要告诉她什么?
初冬的阳光总是轻柔又和煦,浅淡金芒透过窗棂流泻而下,为清冷简朴的知客寮带来融融暖意。
庄铭看着坐在半卷竹帘下伏案画符的少女,竟难得有些紧张。
“我方才的提议,小道长考虑得如何?”
最后一张符成,她这才放下笔,不紧不慢直起身看向对方。
“可以。”
她不等庄铭露出喜色,又道:“只是酬劳这一处,需待商榷。”
庄铭痛快答应:“只要小道长愿意出手,您要多少都可以!”
反正是他三哥出的酬金。
江羡愚不动声色抬眼看了他一眼,心下多了几分了然。
他们怕是困殆已极,又在玄清观吃了闭门羹,这才将视线再次转向她身上。
庄铭也在想着玄清观的事。
昨日三哥同他方道明来意,便被观中弟子以“民岁腊将至,观中法事诸多,着实抽不开人手”的幌子挡了回去。
玄清观自开国以来便为燕地第一大观,其地位自然不可小觑。
除文帝因其母昭懿皇后病逝一事不喜玄清观外,历代皇帝皆对玄清观多加倚重。
可当今陛下对却是对玄清观不冷不热,只对金麟卫极为器重。
金麟卫如今在民间的势头,甚至隐约有凌驾于玄清观之上的迹累。
只不过玄清观在民间留下的都是美名,而他们金麟卫留下的……
想到此处,他颇为不服气地暗暗撇嘴。
庄铭怏怏收回神思,复又看向她:“小道长,您准备何时动身去救人?”
“现在。”
“那我差人去知会三哥,让他早做准备。”
三哥今日又去寻了其他高人,而他则瞒着三哥来了此处。
他总觉得三哥对这位道士姑娘的态度有些奇怪,若是能让他们多加相处,缓和一些也是好的。
而且这道士姑娘是出乎意料的好说话,昨日见她直截了当拒绝三哥,还以为今日要费一番口舌才能令她答应。
约摸,是他比三哥生得讨喜的缘故。
江羡愚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想,随手收拾了东西随他下山。
待走至山下,庄铭回头看了眼葱郁林木间静穆清幽的法华寺,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小道长怎会借住在佛寺?您不是修道的吗?”
听到手下人回禀这个消息时,庄铭也是连声称奇,这道士姑娘着实是不走寻常路。
她不紧不慢道:“佛道两家虽崇奉不同,却都是束心修己,劝人行善,没什么好惊讶的,况且,这里很清净。”
“确实清净。”
这里可比玄清观让人舒服。
江羡愚跟随庄铭走进兴平坊的一处院落,院中略有些嘈杂,已然聚满了人。
除金麟卫众人外,廊下还有几个道士打扮的人或坐或立。
庄铭低声向你解释: “那些是我们寻来的其他高人。”
她心下了然,却不甚在意。
江兰遇正独自倚在廊柱上,神色冷峻,像是在沉思。
察觉到动静后,他抬眼望来。
……又是那样的目光。
如无底的深潭,其间涌动的浓重悲伤足以将人溺毙。
她坦然回望,转瞬后便见他略显狼狈地移开视线。
庄铭走到江兰遇身侧,低声道:“三哥,现在人都到齐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先带他们进去看看淮衡。”
庄铭点头应下,这才朝你们道:“诸位道长请随我来。”
领着他们穿过回廊时,庄铭大致解释了一下目前情况。
“前几日我们曾撞上一个蛇怪行凶,有位兄弟不慎被那怪物咬中了手臂,至今仍昏迷不醒,蛇怪已被当场斩杀,可奇怪的是,那怪物在顷刻间便化为一堆腐肉,瞧着倒像是死去已久。”
有个老道士闻言“咦”了一声,略一思索便开了口。
“听着像是走尸,但……又不太像。”
走尸者,阴阳之气翕合所致。
气绝之尸,体属纯阴,凡生人阳气盛者骤触之,则阴气忽开,将阳气吸住,即能随人奔走。
但走尸本是尸体作祟,又怎会在行凶之时变作生前模样?
江羡愚沉默不言,另外两人亦是如此。
其中一个道人像是脾气不好,甚至嗤笑了一声。
气氛略有些凝滞,所幸没过多久便到了后院。
方踏进室内,便听老道士惊叫出声。
“此地好重的妖气,定是有邪物作祟!”
话音未落,他便抖出袖中纸符向四周甩去。
“三位道友,速速助贫道擒杀此妖!”
年轻道士忍不住出言嘲讽:“刚进房间便能察觉出是妖是鬼,想是道友道术已达至臻之境,贫道佩服佩服。”
老道士眉宇间闪过几分尴尬,冷哼道:“这位大人方才都说了,这里面的人是受蛇妖所伤。”
“可大人也说了,蛇怪当场便已被斩杀,它还能起死回生不成?”
“那蛇妖定是用障眼法逃过一命,如今才仍在这里作祟不休,否则那堆腐肉该如何解释?”
庄铭闻言脸色微沉:“道长的意思,是在说金麟卫办事不力吗?”
老道士瞬间低眉顺目起来,干笑道:“大人误会,贫道并无此意。”
年轻道士冷笑:“你这老东西想要头功,也不问问我们几个可愿意陪你玩?”
年轻道士直起身走近床榻: “顶多是那妖物死前的怨气作祟罢了,我倒要瞧瞧它有何种能耐。”
方走两步,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回头看向静立在房间阴影处的那道身影。
“左道友之前不是一直想来凑热闹,怎么现在反倒怕了?”
今日金麟卫找上他的时候,这左飞星恰巧在他那里讨教术法,听闻此事便也自行跟了过来。
那道身影闻言从阴影中走出,懒洋洋笑道。
“这里的热闹已经够多了,难道还缺我一个不成?”
他同样缓步向床榻走去,路过江羡愚身侧时,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腰侧的三一铃一眼。
江羡愚心下不免有些诧异。
三一铃的外表破损不堪,其上甚至还有斑斑锈迹,作为法器,它生得着实是有些磕碜。
此人竟能察觉出它的不寻常,是巧合还是真有本事?
庄铭目光转向她,疑惑道:“小道长不去看一眼吗?”
“只是觉得有件事不对劲。”
她抬步走至坎水位,忽视那四处拍符的老道士,抬手开了天眼。
听庄铭方才所言,那邪物的特征倒是与尸魅有相同之处。
人死之后,常因异兆腐骨生肉,姿貌如故,谓之尸魅。
但蛇怪非人,又是如何化作的尸魅?
可这房中人所招惹到的东西……看气息确实与尸魅有关。
江羡愚正在暗自思索间,倏然听到床榻处传来一声女子的凄厉尖叫。
房中阴煞之气骤然变得激荡汹涌,一道狂肆的气浪冲破门窗,向院中席卷而去……
她暗道不好,掷出袖中灵符化作符阵,将那道青黑煞气困于其中。
与此同时,廊柱下的江兰遇倏然抬头,纵身向后院赶去。
她目光从那道挣扎不休的煞气上移开,转头看向床榻处。
卧床之人面如金纸,印堂处的青黑色愈发骇人。
床侧的年轻道士似是迎面撞上了煞气肆虐,嘴角隐有血迹,另一人看着倒是无甚大碍。
最让人注意的,却是那道飘浮在床榻前的红色身影。
早夭女子所化的尸魅为尸中大邪,常以幻术诱人沉溺虚安直至中术之人死去。
此类邪物,又名尸媚。
耳畔再次响起女子的悲切怒号,似乎满怀着不甘与怨恨。
煞气之浓重,与方才完全不可等量而观。
江羡愚拍手起卦,神情愈发凝重。
年轻道士咽下喉间腥甜,口中怒骂不止。
“怎么是这个东西!”
他双手掐诀,驱使袖中五色瓶向尸媚当头打去。
瓶中源源不断流出法水,水泼而瓶不破。
一阵青烟飞散,尸媚的脸上顿时出现数道灼烧痕迹。
尸媚发出一道更为凄厉的尖叫,指甲暴涨数寸向年轻道士抓去……
左飞星收起面上的散漫轻浮之色,拎起年轻道士的后领向门外掠去。
“伤者的身体无法承受如此浓重的煞气,速速将这东西引到外面去。”
老道士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乱象,悄然退至角落处。
卧床之人的脸色瞧着愈发骇人,庄铭看得焦急万分,忙抽出腰侧长刀向尸媚斩去。
江羡愚抬手拦住他:“你非道家之人,不可轻率。”
话音未落,她抛出手中铜钱串,口中默念咒诀。
数道红线于铜钱之间交错铺陈,在尸媚周围勾伸出一道紧密的困阵。
尸媚鼻翼翕动,眉头深深蹙起。
她抬指划过红线,殷红光芒骤然暴涨,如刀刃般刺进她的手指。
尸媚惊叫一声,望向她的眼神近乎怒不可遏。
她强忍疼痛将红线撕成粉碎,双目赤红如血,身形一闪便向江羡愚抓来。
江羡愚心道麻烦,提气纵身向屋外掠去,转瞬便已越出三丈之外。
左飞星见此情形,眼中不由闪过几分惊奇。
这丫头的轻功倒是不错。
只是不知她这逃命的本事,能否助她在尸媚的幻术中保下命来?
尸媚循着气息追至屋外,看向她的眼神愈发阴森骇人。
她本是早夭女子的尸身异变所化而成,如今满身妖异怨气,显得既艳丽又诡奇。
她望向那双毫无神智的漆黑双眸,耳边骤然听到一声叹息。
左飞星目含悲悯:“本为早夭之女,死后尸首又突逢异兆生变,也不知她的父母得知后该是何等难过,她出来之后并未真的害人性命,只是无意间用煞气伤到了人罢了,若是能成功渡化最好不过。”
“……”
这人说了那么多,他自己怎么不上?
江羡愚沉默片刻,复又抬眼看向尸媚那张眉目如画的容颜。
当真活色生香,恰如生前一般。
也不知自己在亡故之后,是否也会突逢异变,化作尸媚?
正在暗自思索间,尸媚幽黑的双眼中突然光芒大盛。
她终于耐心告罄,启用了幻术。
江兰遇方至后院便看到江羡愚将被困于幻阵之中,瞬间揪心至极,身形一闪挡在她身前。
陆延礼与江兰遇同时赶到她身侧,死死抓住她的手臂:“师姐!”
她本人倒是不紧不慢,只在最后关头看了眼陆延礼。
“布赤阳阵。”
话音未落,她同江兰遇两人转瞬便被浓雾吞噬。
“三哥!”
他方要上前,却被陆延礼抬手拦下。
陆延礼因躲避师兄查探没能及时赶到,现下神色颇有些懊恼。
“我师姐会将他带出来,你最好别添乱。”
左飞星静立一旁,看着陆延礼若有所思。
三人同时入幻阵,怎么这小子反倒没事?
江羡愚望着眼前的景致陷入沉思。
幻境多由中术者本人的记忆构建而成,而面前出现的每一处光景,无不昭显着这里是怀远侯府。
抑或说,是她幼时的怀远侯府。
她沿着古朴雅致的回廊缓步行走,目光从廊边的扶疏草木上一一掠过。
若是没记错的话,三转之后的尽头便是那间依岩而建的茶室。
阳光透过疏密错落的枝叶,投下斑驳细碎的光影,静谧如画。
她看见幼时的自己正可怜巴巴地托着腮。
……
江羡愚软声撒娇:“明儿可是元正,外面一定很热闹,爹爹就带我出去玩一天吧。”
正取水烹茶的男人眉眼含笑,闻言略有些无奈。
江辙温声道:“明日云从要登门贺岁,阿芫就留在家中帮爹爹招待他好不好?”
“阿从哥哥时常登门拜访,元正却是一年只有一次,还是出门玩比较划算。”
“云从要准备来年秋闱,日后你可就再难见到他了。”
江羡愚略一思量:“那就问问阿从哥哥愿不愿意同我们一道出门?”
江辙摇头笑道:“你啊,还真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也不知是随了谁。”
他垂下眼看向手中茶汤,汤色澄澈,恰如一个人清亮的眼波。
他沉默片刻,复又开口笑道。
“阿芫要不要去问问你阿娘?问问她,可愿意与我们同去?”
……
她静立原地旁观着曾经发生的一切,这才发觉从前所忽略的一些细节。
父亲每次提及阿娘时,他的眼神总是复杂又悲伤。
似有若无,却又萦绕不散。
阿娘那时自然是没有同意的,她常年卧病在床,怕过了病气给两个孩子,素日里连见她一面都很艰难。
父亲第二日因公务缠身,也没有一同前往。
……
江兰遇看着熙熙攘攘的过往人群,眉字间满是无奈:“你是来看灯,还是来看人?”
江羡愚正全身心对付手中的糖葫芦,含糊咕哝道: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自然是来看灯的。”
江兰遇视线从她手中的糖葫芦上掠过,转向齐云从:“你又给她买这些东西?”
齐云从眼中笑意清浅: “阿芫难得出来一次,她欢喜就好。”
江羡愚笑弯了眼:“还是阿从哥哥心善,阿兄就像一个老古板,顽固不化。”
倏然间,人群比肩接踵朝一个方向涌去,喧哗之声不绝于耳。
“快看那顶轿子,宫城方向来的!”
“抬轿的是玄清观的人!”
“轿中人可是广微子道长?!”
江羡愚看到江兰遇眉头紧蹙,像是怕妹妹有闪失一般,抬手将幼时的她牢牢护在身侧。
他那时还是个身量不高的少年,却仍在竭尽全力护妹妹周全。
……
江羡愚眨了下眼睛,想起人幻境前他挡在她身前的那一幕。
也不知他如今又在经历什么样的幻境。
……
灯会上围观的百姓们虽然激动难耐,却又因玄清观和广微子的名头不敢多加造次,只退守路旁低声交谈。
待那顶青色小轿停在路中间时,天地间蓦然一静,周遭的喧闹都似被无形双手抹去。
轿中人掀开帘子,隔着重重人群朝幼时的她望去。
当年只觉得灯笼扰人,朦朦胧胧中看不真切。
如今,终于得以看清他当时的眼神。
悲悯与漠然错杂交加,又如浩海星辰般深不可测。
江羡愚静立旁观,目光骤然变得冰冷。
知道他下一句要说什么。
广微子盯着幼时的她,一字一顿道:“用神偏枯,早夭之命。六亲缘薄,僧道之命。”
字字如血刃,铭肌镂骨般印刻在记忆深处。
哪怕是,已经过去了八年之久。
刹那间,鲜活热闹的灯会画面被诡异黑雾笼罩吞噬,铺天盖地般当头罩下。
尸媚察觉出她的心绪波动,终于出手。
一旦被她控住心魂,中术者将彻底被拖入幻象中,至死沉溺。
「远离六亲,皈依三宝,曾因此话而起。」
「这老道仅凭两句话便定人生死,心中定然很畅快吧?」
仿佛有道声音贴近江羡愚的耳边,轻柔又蛊惑。
黑沉浓雾转瞬退散,满山草木破土而出,葳蕤枝叶间,简陋素朴的道观若隐若现。
看到父亲正领着茫然恐慌的幼年自己一步步踏上山阶。
他的目光从漫山遍野的季春景致上收回,忽而一笑,笑容里满是无言无声的苦涩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