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

    “正值三月,也算是个好兆头。”

    芫,三月花落尽,叶乃茁也。

    “从今往后,我们不再是你的父母兄长。”

    他的语气仍旧温和无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沉定。

    “阿芫如此聪慧,即便没有家人陪在身侧,定然也能活得很好,对不对?”

    「他决意将你送走,可有思量过你的感受?」

    耳畔那道声音复又重聚,试图摧毁江羡愚的心神。

    「世人愚昧,皆受妖道所蛊,就连亲人也会毫不留情将你丢弃,这世间又有什么可留恋的?不如,留在这里……我会为你,重塑过往。」

    周遭画面散而重聚,她又回到那间雅致整洁的茶室,看见了正托着腮闷闷不乐的自己。

    “明儿可是元正,外面一定很热闹,爹爹就带我出去玩一天吧。”

    江辙眉眼含笑,神色温和:“爹爹答应你就是了,不过时值天寒,阿芫可要多添件衣裳。”

    灯会上,她拿着阿娘给买的糖葫芦,雀跃不已。

    “阿娘对我最好了!”

    余素抬手轻抚你的发顶:“只要是阿芫想要的,阿娘都会答应你。”

    她喜笑颜开,抱紧阿娘的手臂久久不愿撒手。

    阿娘与父亲相视一笑,看似无奈实则满含宠溺。

    「你的兄长就此消失,你会得到爹娘全部的疼爱。」

    在广微子断定她为早夭之命后,侯府上下皆是焦灼万分。

    余素将她搂在怀中,不停安抚:“阿芫不怕,阿娘在这里,定会护你无忧。”

    江辙目含担忧: “爹爹会找到比广微子道法高深的方士,为阿荒破除这道劫数。”

    「他们不再会因为一道谎言便决意将你抛弃,这里才是你的归处……」

    轻柔的声音宛如一双温暖的手,将记忆里的伤痕一一抚平。

    江羡愚抬眼环顾四周,神色怅惘。

    「那个浑浊的世间有什么可留恋的?不如,就永远留在这里……」

    江羡愚垂下眼睫,淡声道:“这句你方才说过了,还有没有新的?”

    那道声音未料到她是如此反应,诡异地沉默下来。

    “人幻阵前,我见你似是不会说话,不想你在此处倒是能言善道。”

    江羡愚望着周围情形若有所思: “你会造出如此幻境,是因为这是你心中所求吗?你希望兄长消失,父母独爱你一人,你是,因此而亡吗?”

    那道声音不再响起。

    天地间却在此时无声震颤,无数煞魅自黑沉浓雾中涌出,要将她撕扯成碎片……

    尸媚见她不受蛊惑,竟直接祭出幻阵阴灵——煞魅。

    江羡愚掷出袖中灵符,金色火焰随之疾射而出,近身的煞魅皆被符火逼退。

    煞魅四散退去,发出细细碎碎的低语声。

    他们被生人气息吸引,颇有些蠢蠢欲动,但又受符火所慑,不敢贸然上前。

    江羡愚看着指尖跃动的符火,平静道:“拼着法力受损的风险也要治我于死地,可见方才所言是戳中了你的痛处。”

    一般而言,若是中术者沉溺幻境而死,尸媚的法力也会随之增加。

    可若是中术者被阵中煞魅吞噬,尸媚本身则有被煞魅反噬的可能。

    诡异森冷的黑雾愈发浓重,煞魅受黑雾所控,发出阵阵凄厉嘶哑的尖叫,宛如婴孩啼哭。

    源源不断的煞气随着尖叫声倾泻而出,铺天盖地般笼罩而下。

    她冷眼看着扑面而来的煞气,并指扬符,口中清喝。

    “太帝阳元,四罗幽关,千妖万孝,敢当吾前!”

    太帝挥神咒一出,阴阳真气合聚流转,引动符上云篆金光大现,携着势不可挡的威压御风而去——无数煞魅被那道金光击溃,化作青烟消失于黑暗中。

    遮天蔽日的浓雾终于消散。

    江羡愚抬眼看向重现于眼前的侯府景致以及神色温和的父母幻象,神色沉静。

    “看来你的道行还是不够。”

    话音未落,她袖中铜钱飞射而出,向阵眼直击而去。

    一派祥和的景象瞬间破碎,化作光点四溢飘散。

    江羡愚自崩塌的幻阵中缓步走出:“你所创造的幻境,并非我心中所求。”

    阳光透过疏密错落的枝叶,投下斑驳细碎的光影,静谧如画。

    她望着眼前熟悉的景象陷人沉默。

    今日第三次踏进同样的地方,着实有些乏味。

    尸媚为她创造的幻境中出现了这间茶室,不想江兰遇的幻境亦是如此。

    少年江兰遇跪坐在父亲身侧,一言不发。

    江辙语气隐含苦涩:“今日在玄清观,我见到了广微子道长,他道明阿芫命带生死劫,将于十六岁那年应劫。”

    江羡愚还是第一次得知此事,闻言不由蹙起眉头。

    她自学卦以来,日日都要为自己的死劫卜上一卦。

    每次得到的结果,都是丙申年应劫。

    丙申年,她应是十七岁才对。

    “只有自幼皈依三宝,方能救她一命。”

    黑衣少年唇角紧抿,目光执拗:“广微子说的话,便一定是真的吗?”

    江辙沉默片刻:“广微子道长身为本朝国师,他说出口的话不会有假。”

    更何况,这道谶言还是当众说出的。

    即便是假的,有心之人也会让它变成真的。

    少年思量其中的利害关系,双拳紧紧握起。

    他又回想起那日灯会。

    那个道士,当街对他的妹妹说出了那般残忍的话。

    或许那日他根本不该带阿芫出门。

    “阿遇,我们不能拿你妹妹的性命去赌这句话是真是假。”

    少年闻言怔住,呆滞半晌,随后颓唐地低下头。

    他又一次回想起广微子所说的那些话,无边痛楚霎时溢满胸间,或许余生都无法消散。

    “远离六亲……阿芫无法再留在燕京,我会为她寻一个合适的去处。”

    ……

    江羡愚的目光转向屏风后那道独坐良久的身影。

    他所经历的幻境,竟是如此吗?

    无力阻止妹妹被送走,这便是他的执念所在。

    那道身影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

    江羡愚抬指在他眼前虚空画了道符 。

    江兰遇从幻象中脱离,目光落定在她的脸上,喃喃道:“阿芫?”

    他似乎仍未彻底清醒。

    “你认错人了。”

    言罢,江羡愚抬步向阵眼走去。

    江兰遇神色一怔,眼神逐渐清明。

    他望着远去的背影,久久未动。

    ……

    一声凄厉的哭嚎响彻天地。

    陆延礼捂住耳朵,腾身跃开数尺。

    尸媚被困于赤阳阵中动弹不得,只能悲愤地仰头嘶声长啸。

    “好在设了结界,否则全燕京的人都要听到这!难听的叫声。”

    左飞星正伫立在树下阴影处,脚边还躺着个吐血昏迷的年轻道士。

    左飞星目光紧紧盯着出现在尸媚附近的那道雾气:"他们要出来了。”

    话音未落,二人的身影逐渐从雾气中显现。

    “三哥!小道长!你们没事吧?”

    江兰遇摇头示意无碍,又关切看向身侧的江羡愚。

    她正看着被困在阵中的尸媚暗自思索。

    昨日起卦推演,兴平坊这里只是个道行不高的小邪祟而已。

    是有人影响了她的卦象?还是……

    陆延礼方避开阵法落定在你身前:“师姐!你可有大碍?”

    他的目光落在江羡愚苍白的脸上,眉头一皱。

    对这般状态,他最是熟悉不过。

    往日师姐在山上修习道术时,也时常会把自身真气耗尽方才罢休。

    师兄告诫过很多次,师姐总是当面答应得很痛快,背后仍是我行我素。

    不过若是乖巧听话,也就不再是他师姐了。

    “无妨。”

    两度破阵,真气消耗过度也是正常。

    她的视线在左飞星身上停留一瞬,复又看向被赤阳阵困住的尸媚。

    “干得不错。”

    所设的幻阵接连被破,尸媚的法力也因此亏空大半。

    她此刻颓唐坐在阵中,鼻翼翕动,漆黑无神的双眼仿佛在空中追寻什么。

    她如愿听见了一道神秘古怪的声音。

    “甘心吗,不甘心的话,就杀了他们……”

    迷茫不定的视线从虚空中收回,缓缓落在江羡愚身上。

    那双漆黑无神的眼瞳乍然泛出金光,活色生香的皮囊瞬间退去。

    红粉佳人,森森腐骨,只在刹那。

    那具腐骨周身遍布黑气,忽而厉声长啸,自解肢体化为利剑,携毁天灭地之势向周围疾射而去。

    江羡愚侧身躲开一根劈刺而来的骨剑,捂住心口闷咳一声,面色愈发苍白。

    树下的左飞星似是躲避不及,被骨剑穿透右肩,当即疼昏过去,不省人事。

    陆延礼望着周围密密麻麻的骨剑,冷声道:“从未听说过尸媚还有这等本事。”

    江羡愚真气耗损过度尚未恢复,因而无力起卦,脑海深处却有个念头越发清晰。

    “她是受人所控。”

    不过那人又怀着何种目的?

    还未等她深想,腐骨所化的利剑便已再次袭来。

    纵身避开一剑,下一剑却已追随而至,只需一瞬便可刺入眉心。

    江兰遇与陆延礼有心要赶到她身侧,然而皆被周身利剑所阻。

    千钧一发之际,腰侧的三一铃骤然腾飞而起,凌空震颤不休。

    青白光芒大绽,三一铃声若洪钟,劲气激荡而去,将铺天盖地的骨剑定于空中。

    江羡愚的目光从那根险些要了她性命的骨剑上一掠而过,随即落定在匆忙护主的三一铃上。

    “这下麻烦了。”

    ……

    西市东临酒肆门前,缓步行走的男子霍然停步,眉梢轻挑望着腰间的无象镜,眼尾浮现几分似有若无的冷意。

    他双目如笼薄冰,神色却有些似笑非笑。

    同行的同僚不解回头,目光霎时被男子身上的镜子所吸引。

    那面灵镜此刻不停颤动,斑驳流光四溢飞散,似要指引主人去往某处。

    “元让,这是发生了何事?方才分明还好好的。”

    男子收起灵镜,语气有些心不在焉。

    “没什么,师妹太过顽皮。”

    他朝同僚挥手,示意自己先走一步。

    ……

    陆延礼望着半空中的三一铃也是愣在原地。

    动用三一铃,无象镜必定有所感应,师兄此刻怕是已经知晓了师姐身在燕京。

    “趁着师兄还没赶到,师姐你赶紧离开此地,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向他透露你的行踪。”

    她点点头:“如果我被师兄抓到,我也会帮你瞒下锁灵符的事。”

    江羡愚抬手召回三一铃,骨剑自空中跌落于地,化作黑红血水缓缓流淌。

    她望着血水上方的一层黑气:“她的怨气仍未消散,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了。”

    陆延礼闻言略有些愁苦,安魂魄咒是他最不擅用的一道咒诀,可他最终还是点点头。

    见到师弟应下,这才抬步朝院外走去。

    心知只要自己身处燕京,师兄终有一日会找到她。

    但,能多拖延一日也是好的。

    至于江兰遇……

    她尚未思索出该用何种态度面对江兰遇,便察觉到方收回腰间的三一铃再次无声震颤。

    与此同时,银白光芒伴随着一道咒诀凌空浮现。

    “道行无迹,妙极无象。”

    那道声音清越明朗,落在她与陆延礼的耳中却如恶鬼索命。

    如月光辉笼盖庭院,覆满怨气的血水逐渐化作莹白光点消散于世间。

    无象镜,本就为安神定魂之法器。

    来人的目光自院中众人脸上一一掠过,随后纵身跃下房顶,衣带当风,姿态从容。

    江羡愚望着缓步朝他们二人走来的人,与陆延礼飞快对视一眼。

    二人同时开口:“我出现在这,都是为了延礼。”“师姐下山之事,我毫不知情。”

    “……”

    她瞪了陆延礼一眼,却见他同样对江羡愚怒目而视。

    本就淡薄的师姐弟情,一句话间烟消云散。

    陆谦闻言停下脚步,漫不经心道':“我不介意你们先对好口供。”

    说罢,他的视线转向江兰遇,像是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眼角眉梢都浮现几分笑意。

    “江千户,许久未见了。”

    江兰遇早就知晓陆谦与江羡愚的关系,因而并未对方才所发生的事感到奇怪。

    “陆寺丞。”

    他本就是沉默寡言的性子,遇上不喜之人,更是不欲多说什么。

    庄铭站在江兰遇身后,暗自撇嘴。

    金麟卫与大理寺年轻一辈本就不对付,这个陆谦更是令人讨厌至极。

    陆谦目光从江羡愚身上掠过:“我这师妹向来顽皮,今日若是给江千户添了什么麻烦,还望莫要计较。”

    陆延礼暗自嘀咕:“师兄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

    他嘀咕完,忽然发现师姐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在身侧。

    江羡愚正站在不远处,抬头看着院中一棵柏树若有所思。

    江兰遇闻言却是许久未回话,心绪翻涌,面上却不显分毫。

    他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于阿芫而言,早已是个外人了。

    “不会。”

    陆谦微笑颔首:“今日还是要多谢金麟卫照拂我这不懂事的师妹师弟,只是他们忙活了这一日,不知酬金几许?”

    “陆寺丞想要多少?”

    陆谦仍是用他那慵懒散漫的语气,缓缓报出一个惊人的数字。

    庄铭瞪大双眼,险些脱口而出“陆谦你还要不要脸” 。

    江兰遇却是浑不在意,点头道:“可以,只是不知这酬金,要送往何处?”

    这一望之下,他也不由心生疑惑。

    他分明记得,方才江羡愚还站在院中那棵柏树下,并非如今这个位置。

    她转头看向江兰遇:“江大人送至我如今住处便可。”

    江羡愚紧紧盯着江兰遇,示意一定要他亲自送去。

    也不知他是否看懂了她的暗示,只犹豫了一瞬,便颔首应下。

    陆谦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什么如今住处,怎么不敢说给他这个师兄听听?

    谈妥酬金,陆谦便带着他们告辞离开。

    陆延礼心知逃不过责罚,不由有些垂头丧气,磨磨蹭蹭走在最后。

    不过这次有师姐陪着,他终于不是孤身一人受苦了。

    “我记得我在山路上设了三道法阵,你全给解了?”

    “也不是很难。”

    陆谦闻言轻挑眉梢,忽而笑了:“不是很难?那你的金罗灵蝶又在何处?它们如今,应当还在那三道法阵中困着吧?”

    “灵蝶以阴阳真气为食,饿不死的,只要将你设阵时留下的真气全部吞噬,它们自然可以破阵而出。”

    陆谦冷笑:“那我是不是应该拭目以待?”

    江羡愚似是有些心不在焉:“师兄,听闻这法阵耗费你半生所学,不知你自己要用多久才能破阵?”

    陆谦闻言,心下顿时生起不详的预感。

    他抬手向江羡愚抓来,却已经迟了,她早已先他一步踏至院外。

    五行真气流转间,陆谦眼中的景致亦在不断变化,原本静谧雅致的半间院落霎时化作一道金色困阵。

    陆谦望着阵外的她气极反笑:“江羡愚,你真是好本事!”

    她回身望向他,眉眼沉静,好似一幅上好画作。

    “我不想被师兄送回山上,只好委屈师兄先在此处待上一阵,可惜我如今真气不足,只能在原有的赤阳阵上更改出这道困阵,最多不过困住你们一个时辰。”

    这还要多谢庭院中的那棵柏树。

    以柏木作为阵眼,最合适不过。

    “当然,师兄若有闲心,也可提前破阵而出。”

    同样被困在阵中的陆延礼:“……”

    你们师兄妹斗法,为什么要扯上我?

    就知道师姐是个不靠谱的!

    陆谦双目幽如寒潭,神色覆满霜雪。

    他师妹当真聪慧过人,只是曾于三道法阵中脱困而出,便能看透其中关窍,以赤阳阵为基改动出其中一道困阵。

    即便这困阵是他所创,他想要破阵而出也不是一件易事。

    陆延礼安静站在师兄身后,努力减小自己的存在感。

    虽有师姐昨日帮忙压制住了锁灵符的煞气,但这效果最多也只能维持三天。

    只希望师兄不要发觉什么不对。

    陆延礼抬眼环顾一圈阵中景象,不由回想起一些事情。

    白云观藏书中记载的道家法阵只针对妖邪,可师兄不信邪,偏要自创出能够困住人的三道法阵。

    毕竟对他们而言,最危害世间安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潜藏在每个人内心深处的五毒六欲。

    庄铭看到师门内斗的一幕也是目瞪口呆,随即露出看好戏的表情:“想不到陆谦这等奸猾之徒也会有今天。”

    江兰遇从困阵处收回视线:“先把伤者带回房中安置,再寻几个大夫来。”

    这几个道士是他们请来的,总不能不管不问。

    金麟卫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忙活。

    江兰遇走进房内查看了一下淮衡的状况,见他面上的青黑之气已然消散殆尽,气息也归于平稳,这才心下稍安。

    他方要起身离去,忽而视线一顿。

    床角处,隐约有一道斑驳黑痕。

    那是火焰烧灼后的痕迹。

新书推荐: 甜栗 恋色航迹云 神明终生下 邴家往事 【HP亲】雪夜里的魔咒 知县夫人她妙手仁心 炮灰商女读心改命 道长她只想躺平 斯文锁链[京圈] 和冰山天才重建赛博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