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乐十年,春。
青云殿矗立于泓苍山,同昭和院、夕顺宫并于三大门派。
红日缓缓爬上山头,远山的雾气横亘在峰间,几只琼鸟刺穿白雾,落在一座乌棱瓦翘的朱红大殿之上。
“这矫情神仙!还没从偏殿出来么?”
“山下那个皇帝老儿恨不得上来讨债了,我真是上辈子造孽,下辈子拆坟!摊上你们这群活神仙,活爷爷!”
“迟早有一天得给我活活气死!”
丁洪抓着一把胡子,急躁的从后帘钻了出来。
靴子疯狂摩擦着脚下的毛毯,抓耳挠腮半天,举起手将门外候着的宋靖喊了进来。
宋靖一瞧这模样,无需多言,定是师兄又耍脾气了。
只得拿起旁边的清火茶,递到丁洪面前,温声哄着这小老头:“咱青云殿有今天全得亏裴师兄是神仙呢。”
“神仙?我看玉帝都没他矫情。”
“消消火,消消火,还得靠人家那双眼睛吃饭呢。”
“吃饭?吃什么饭?我青云殿上下今个儿就是灭门了,上街乞讨,我都不会再吃他一口饭!”
“……“
“再不济,师兄也是您从小看到大的,您最晓得他的秉性,就是有您兜着,师兄才敢耍性子不是?”
丁洪嘴唇没忍住,往上勾了一下,而后瞬间绷直,吊着眼,咳嗽两声:“呵,你们就把他当神仙供着罢,迟早给他惯上天,等有一日将皇帝老儿那位子扯下来,给你师兄坐。”
……最供着师兄的难道不是您吗?
在这骂的爽了,都没舍得挪一步去偏殿吆喝一下裴师兄。
当然,这话宋靖只敢在心里念叨。
若是说出口,丁洪得当场拿出棍子将他扫地出门。
“你之前说谁往这送什么来着?”
宋靖见他消了火气,便从身后拿出一张卷轴摊放在桌面上,轻声开口:“山下的旬帝又递旨来催了,让咱们抓紧给个答复,说陈国一来一回,若是还不出发,怕耽误了时辰,误了他们的祈福大典。”
“还说……”
宋靖迟疑了一下,迅速在心里衡量着该不该开这个口。
丁洪扬眉看他,伸手一把夺过卷轴,巨大的卷轴将丁洪整个脑袋都挡的严严实实。
宋靖看不见表情,只能透过语气依稀分辨出,掌门现在很生气。
“有名无实?”
“滥竽充数?”
“还有什么,盛气凌人?”
丁洪一把将卷轴扔了出去。
小老头脸气得通红,念叨起来:“山下都是群不长眼的东西!我们青云殿的大师兄还轮得到他们这群凡夫俗子随便指责?”
说着,丁洪扯过桌案上的毛笔,恶狠狠的压在宣纸上。
“陈国不是和春丰在打仗?他陈国眼瞎,自然有人识货。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宋靖不好多言,恭敬的从丁洪手里取过信纸,装进袋里,递给门外送信的小弟子。
小弟子抓着手里的信纸,眨巴着眼睛,好奇道:“宋师兄,掌门是厌弃师兄还是喜爱师兄啊?”
宋靖闻言,愣了一下,抬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笑道:“二环,让你平时多跟小丫他们玩,这消息都转了八百年了。”
“不过也不怪你,毕竟你刚上山,师兄又刚出关不久。你且晓得,全殿上下最惹不得的就是他。”
二环似懂非懂的摸着信封,突然瞳孔瞪大,不敢置信的又摩挲了一遍。
这纹路,凡间千金难求的显化符?二师兄拿来给旬帝找不自在?
这裴师兄到底是何许人也!
一句话将二环搞得心更痒,暗暗发誓回来肯定好好跟小丫他们玩。
靠在柿子树旁边的宋靖将小孩子的表情尽收眼底,微微勾唇,将他送走便转身进了正殿。
“好啊,可让为师好等啊!”
“裴大仙?总算从您那榻上起来了?”
“这人呀,年纪小了就是爱睡。”
“我是送走了一波又一波的。”
“改日我去偏殿给您磕两个。”
殿内,丁洪坐在椅子上,整个大殿都回荡着他粗哑的嗓音。
偏偏坐在阴凉处的男子跟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斟茶。
打眼望去,薄唇挺鼻,眼窝深邃。
一双桃花眼,眉目潋滟,因是直眉,平添三分凌厉,中和了那俗艳。
一簪玉冠束发,余下披在身后头,如墨如瀑。
一件狐裘披在肩上,衬得唇红齿白,乌袍宽身,袖口金玉纹。
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浑然自成的傲气,整个人如同浸在荷塘里的妙玉,清泠泠的。
裴大仙将面前的茶杯摆了又摆。
半晌,才慢悠悠的开口:“掌门可别太心急了,急火攻心可就不好了,青云殿可不能群龙无首。”
丁洪冷哼:“我死了让你接班。”
裴应雪:“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弟子身子孱弱,这些还是都交给师弟罢。”
宋靖:“……”
丁洪冷嘲热讽道:“呵,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那点小九九。早不来晚不来,刚拒了旬帝你便来了,看不上这单是吧?”
裴应雪叹了口气,小声说道:“昨日不幸,感染了些许风寒……”
嘿!这混小子,还些许风寒呢?
这偏殿都快给他那群师弟烧成火炉了!
知晓他们宝贝师兄体寒,瞧这一个个的,大夏天扛着热汗给这混小子烧锅炉。
就那个什么小丫,那几个小丫头最来劲。
丁洪这个做掌门的都没这个待遇。
一问起来,那几个小娃娃就说:“哎呀,掌门伯伯,因为裴哥哥长得太好看啦,往那儿一站都赏心悦目。”
裴应雪也惯着他们这群小娃,一下山就带一大包小食给他们甜嘴。
从来都不知道分他一包!这群不尊师重道的小混球。
丁洪哼了一声,懒得揭穿裴应雪,伸手从书匣子里掏出一张卷轴,啪嗒一下扔在裴应雪面前的小桌案上。
“那个逃了,这个你跑不了。兴帝送来的旨,让你明日夕食到春丰祝寿,他明个生辰,寻殿内讨个喜庆。”
“行。”
裴应雪答应的爽快,却看都没看圣旨一眼,将茶杯放在唇边细细品味。
丁洪无奈劝道:“你懒得参合官宦皇权的事,但好歹咱们也在人家的地盘上,面子得卖。你也不必动用阴阳眼,化几张平安符得了。若是无聊,中途离席也可,不必知会旁人。”
裴应雪起身,将卷轴握在手里,瘦白的指尖敲开系扣,一眼扫下去,无非是让他去宴上点个卯,驱驱邪,预祝来年国泰民安。
就是不知明夜的阴煞何时会降临……
裴应雪将圣旨随手卷起,递给旁边候着的宋靖,道:“一会你带一队人马随我下山 ,拣点儿技艺精湛的来,那种瞧见尸体还一蹦三尺高的,下月统一送去鬼门涯再滚一圈。”
丁洪:“是算到了什么吗?山下又出事了?我多给你匹一队人马你去选,将纵三带上。”
宋靖上前应声,接过圣旨,听见这话,嘴角抽了一下:“师父,我选便好。师兄昨日染过风寒,不宜操劳。”
笑话!
裴师兄那个眼光,真是不敢恭维。
刚如春时,说要带着一队新人下山历练,特意起了个大早挑挑拣拣。
丁洪还抓着他胳膊老泪纵横,说娃终于长大了,知道勤奋了。
谁知道,裴应雪直接拉着他们去河里打捞陈尸,那群新人哪见过这场面?
青云殿主张循循善诱,大家都是慢慢才开始接触实体。
裴应雪是真没带过徒弟,哪有一上来就让人家抬尸的?
可本尊完全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弯腰撩裤腿在荷塘里捞了半天,靴子上满是淤泥。
抬头一看,周围的新人齐刷刷全跑了,只剩米团摇着尾巴朝他汪汪叫。
大仙站在河里沉默了许久,似乎把十八辈子所有求学经历都走马了一遍,仍然没找到一丝一毫的败绩,转身低头默默的将陈尸解刨拖回家来了。
丁洪瞧他自己上来心疼坏了,转头抄起棍子将那几个逃兵打的屁滚尿流。
其中一个还不服,“哪有人一上来就抬尸体的!我昨个刚上山,今个就下水了。他一个人扛二百五十斤肉上山都不带喘的。”
丁洪抬手,扬鞭,怒骂道:“谁问你这个了?今个你们能丢下师兄,明个还不得败坏宗门!”
这时,坐在凉椅上的裴应雪裹了裹身上的毛毯,扫了他们一眼,给人威胁的缩了缩脖子,而后淡淡开口:“你是说只要时间够久,你们就能适应?”
几个逃兵觉着几年时间,怎么着自己也能成个大能,于是果断点头。
站在旁边的宋靖扶额,这几个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从那天起,那几个人早上天没亮被裴应雪拽起来练功,贴一道符纸在功房门口,等到吃饭的时候再揭开,吃完了再贴上,而他本人将榻摆在练功房旁边睡觉,享受人生。
青云殿的练功房可不是普通的练功房,相当于九层妖塔,摁着各类阴煞和魔兽。
每七天双休一次,反反复复打了三年,愣是给这几个怂货真培养成了如今的纵三。
宋靖回想起现在纵三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叹道无情一路大能。
裴应雪皱眉思索道:“不必喊纵三他们来。”
宋靖:“明日是双休日?”
裴应雪淡道:“不是,明日考核。”
宋靖:“……”
行,怪他多想。
裴应雪没再言语,抬起步子朝殿外走去,宋靖也麻溜的同丁洪告辞跑到贤霞阁选弟子。
待宋靖领着一队人马跑到崖边时,却连裴应雪的影子都没看见。
“都别在这杵着了,都去找找大师兄,估计又躲在哪个地方睡觉了。”
宋靖撑着腰,无奈的捂着额头,朝着其余弟子挥手。
众人四散开来,将周围翻了个底朝天,连裴应雪一根头发丝都没找到。
一个时辰后,不知谁低声说了一句。
“在那。”
众人齐刷刷的望向一棵琼树。
裴应雪正躺在树干上,眼睛轻阖,呼吸轻缓,耳前的发丝被风挑着左摇右晃。
一只手撑着头昏昏欲睡,一只手压在枝桠上,被绿叶簇拥着,宽大的乌色袖袍扬在树杈上。
旁边的小弟子特意压低声音凑在宋靖耳边,问:“宋师兄 ,我们要叫醒裴师兄吗?他看起来睡得好香……”
“叫。”宋靖咬了咬牙,心一横,转头望向身后的弟子们,“你们谁去叫?”
众弟子齐齐望向他:“……”
宋靖:“我是二师兄!”
众弟子:“……”
二师兄怎么了?二师兄也不能不要命啊!
宋靖:“……”
正当几人在树下僵持不下时,一声鹤唳劈天而开,直直的朝榕树飞来。
“不用叫了。”宋靖露出一个看戏的表情,脸上是打破温润后的兴味,“好戏来了。”
那鹤半身雪白,翅尾乌黑,额间一点红,两条细长的爪子擒住裴应雪的肩膀,将人提在半空之上。
裴应雪缓缓睁开双眼,混散的视线慢慢聚集,向下望去。
下一刻,他瞳孔放大,活像只炸毛的猫。
平日素来冰冷的语气,此刻只能颤声道:“元宝,你、你快将我放下去!”
白鹤叫了一声 ,似乎翻了个白眼,翅膀倒是缓缓扇动,附身朝地面走去。
裴应雪稳稳落地,神色瞬间冷淡下来,眼尾下垂,瞪白鹤:“再捣乱给你变成白鹅。”
白鹤摇了摇头,用嘴掐了一下裴应雪的胳膊。
赶在裴应雪发火之前,宋靖赶忙上前作揖道:“师兄,我将人都带来了,十人一队,正好用上三驾马车。”
“人齐了便下山吧。今日便出发,每人带一匙清液粉避在耳后,防止魔气入体。”
裴应雪抬手敲了两下白鹤的脑袋,面色平淡。
清液?
这祝寿还用得上清液?
难不成这次是一个阴煞。
宋靖表情严肃起来,凭空取出三瓶青玉瓷瓶,一人分了一勺。
裴应雪抬头扫了众人一眼,翻身上了仙鹤的羽背。
众人越过泓苍山,进入春丰地带,由上俯下望去,城外一条护城河围住整个国家。
春丰繁荣兴盛,百年基业集聚在此。
中间部位是政治区,朝廷官员的府邸大多立在城中,府邸挨着府衙,致使官员存活率大大增加,互相下药都得看看邻居在不在家。
向外一圈,杂碎凌乱的是商铺和流动商贩。
再向外一层便是村庄和百姓。
裴应雪抬起头,从元宝的后背跳下。
一人一鸟站在祥和楼门口。
这酒楼红墙黛瓦,雕檐映日。
透过二楼的竹窗,零星能看见几个正在交谈的脑袋。
一楼的木门大开,室内人声喧闹,来往的客人抻着脖子盯着裴应雪身后的白鹤瞧。
元宝挪了两步,向这群没见识的凡人展示了一把自己的雄伟英姿,而后弯头蹭了蹭裴应雪的脸,往后挪了两步,振翅朝泓苍山飞去。
其余一行人的马车紧跟其后,宋靖下车,越过裴应雪将银子递到小二的手心。
小二谄媚的应声,眼睛嘀哩咕噜的将几人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站在最后的裴应雪身上。
只见那人茭白的手指抓着青透的玉佩,透亮的黑眸正越过他的肩膀,朝他身后的大殿望去,大概是没捞到,皱眉收回目光。
小二心道,这人真是天人之姿,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仙气。
大酒楼里跑堂的哪个不是人精?
小二主动揽起话头,“仙长在寻何物?我们这酒楼每日客流量大着呢。若是不嫌弃,小人可以帮忙打听一二。”
旁边的圆脸师弟闻言,担忧道:“师兄,你丢东西了?”
裴应雪正发着愣,似乎没想到话题会突然落在他身上,短促的“啊”了一声,将玉佩挂在腰间,朝众人摇头。
见此,宋靖赶紧朝小二摆手,带着众人上了二楼。
*
“刚才感应到了沉啸剑的气息,不远不近,隔着几十米,可一拿出魂玉,那气息便淡了。”
“你说,会不会有人将剑炼化融进了身体?”
屋内的裴应雪将传音令挂在面前的竹架子上,手里拿着筷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夹着菜。
他向来不好口腹之欲,吃饭也同蜗牛似的。
到了他这个功力境界,根本用不着吃饭。
若说为何要吃,大概是如此才能晓得自己真实的活着。
裴应雪低头又往嘴里夹了一口饭,细嚼慢咽起来。
这时,挂在竹子上的传音令响动两下,一道清丽悠扬的女声响起。
“魂玉感应不到沉啸剑?”
“这怎么可能?莫不是那剑现在已经落在了别人手中?”
“若是剑身完好倒还好说,就怕将人练成容器,满儿,你在哪发现的气息?”
裴应雪嚼着嘴里的竹笋,动作僵了一下,皱眉拿起旁边的竹杯,灌上好几口清水,才缓缓开口:“祥和楼。”
“不必着急,若真炼成容器,我们将消息放出去,等着其他几派动手,反正那剑认主,到时候坐收渔翁之利。”
女子闻言轻笑两声,传音令中混杂着马蹄和鞭子的声响。
她道:“等找到人再说吧,你若真是下得了那死手,师姐我啊,将脑袋卸下来给米团当球玩。”
裴应雪放下筷子,淡道:“师姐的头还是算了罢,怕是有命拿没命玩,不如往偏殿抬几箱银子来的实在。”
女子被他气笑,哼道:“你都快半仙了,还那么贪财。”
“人之常情。”
“神仙还不是人变的。”
话落,裴应雪将碗筷放进竹笼,那盘笋一口没碰。
炒的太难吃。
裴应雪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弯腰将竹笼放在门口。
回头时刻,依稀瞧见一道视线从不远处传来。
但因酒楼繁复的竹帘设计,拢在檐台上的丁零当啷的竹板模糊了视线。
霎时,他收回了视线,将竹门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