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而,楼下的竹门吱呀吱呀的打开。
粗裳小二先是收走裴应雪门前的竹筒,随后左转,粗糙的手扶在竹栅栏上,对着楼下吆喝:"西厢房,上菜!"
而一旁的杨清柳的目光缓缓从东厢房收回,疑惑的皱起眉毛。
又想走上前扒开行廊中的竹帘,被赵行良一把拉住,“杨少爷,你去哪?这菜马上备好了。”
杨清柳扫了他一眼,甩开他的手,转身进了西厢房。
房内设有紫檀圆桌,金纱玉帛铺盖其上 ,娇娘的手托着木盘,陆续涌进屋内,炙蛤、鲜虾、簇盘糖缠,淮扬千丝……八方风物,四时荟萃。
窗外阴沉沉的,在杨清柳踏进屋内的那一刻,突而下起瓢泼大雨。
雷声大,雨点小。
杨清柳拉开椅子腹诽。
他坐在圆桌的中间位置,赵家的几个少爷围着他的两边依次落座。
坐在左手边的,额间一道疤,是赵家的老大,赵行良。
据说那疤还是六年前,赵老爷为了外头的婆娘用烟筒亲手砸出来的。
杨清柳盯着他那疤看了好一会儿,手指敲了敲桌子,诚心想恼他,开口道:“这是有什么急事了?不至于伤还没好利索便出来吓人了。”
赵行良呵呵一笑,拿着酒壶凑到杨清柳身边,低头哈腰的倒酒。
清透的甜酒落在白瓷杯中,零零星星几滴溅在桌上。
赵行良狰狞恐怖的脸上扯出一抹谄媚的笑,显得额上的伤疤如蛆虫一般同抬头纹挤在一起。
“杨少爷猜的准,咱也打开天窗说亮话。做生意这事吧,不得一日做日日做,您说是吧?有时候做得了一时,可做不得一辈子。”
杨清柳瞧着他,勾起唇角,一双眸子由上至下将人扫过,剑眉微扬,透着几分嚣张的气焰。
他道:“你怎知我做不得一辈子?”
赵行良:“我这是替您忧心呀,这么大一块肥肉,周围几家可是虎视眈眈。”
杨清柳笑道:“那你是要怎么替我打算呢?”
赵行良:“不如您同赵家合作,有了赵家的帮衬,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杨清柳:“如今春丰同兴合的运输要道便是在我这西码头,每日有成千上万匹船只靠岸,我凭何要让利三分给赵家。”
赵行良:“杨少爷倒是不怕树敌。”
杨清柳:“老话说,富贵险中求。”
他眨了眨眼睛,一双杏仁眼盯着赵行良,眼白恰达好处,显得眼睛澄澈透亮,如含秋水。
宽额浅鼻薄唇,骨相柔和。
偏生的一对剑眉,将那钝圆的憨气扭成狠厉的气焰,舌尖抵在犬齿之上,一幅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狗模样。
赵行良攥着拳头,面上撑着虚伪的笑容,“我赵家做好了万全准备同杨少爷您谈合作,谈不拢也不至于闹得如此难堪,日后说出去,谁还敢同杨家合作。”
杨清柳挑眉嗤笑:“既然你要谈诚意,那我问你,这一棵树怕风吹,两棵树便不怕了?到时我同赵家上了一条船,赵家转身弃船,哎!跳了。留我一个过路财神生死难料。还不如现在那块肉吊着,至少还有一群狗扑上来,是吧?”
赵行良被他讽的,脸色沉了下来,语调犀利:“好话歹话你倒是分不清。若不是看在杨老爷的面上,你能同我们坐在一个桌子上?”
杨清柳笑容淡了几分,翘着腿,哼声道:“赵大,真不是我说你,你这脑子,趁早别做生意,回家放牛,放个二十年,比你做生意挣的多得多。”
“掌权的可是杨佑,你不去他门口一哭二闹三上吊,来这寻我什么麻烦?”
杨佑是家中二子。
杨清柳他娘被杨兴国这老畜生拘禁在镇香院,足月便娶了郑嘉儿进门日日恩宠。
诞下一子杨佑更是弱冠之年便开始逐步接手杨家的隐形产业。
杨清柳虽为长子,对外也放出风声,他会成为下一任家主。
杨清柳嘲讽的垂下眼睫,眼底无数思绪翻滚着侵占着他黑白分明的瞳孔。
真正的内因只有他晓得,杨兴国哪里是真心诚意让他做这个家主?
树大招风,摆明了让他给杨佑铺路。
附近的宦官商贾,甚至有些人连杨佑这个名字都不晓得。
一个明面上没有多少名声,背地里却掌握着比他多了不知多少倍的权力枢纽的二公子。
杨兴国摆的什么心思?
他杨家宅族人又摆的什么心思?
外头的雨点突而大了,被风卷着乒了乓啷砸在窗棂上,一道闪电劈空而下,照在赵行良可怖的脸上,杨清柳坐在阴影处抬眼看他。
这下,赵行良浮在脸上的笑容彻底绷不住了,一只手重重的拍在桌子上,几个瓷盘顺势滑落,菜汤甜酒洒了一地,周围坐着的几个弟弟吓得跟鹌鹑似的缩着脖子。
他指着杨清柳,怒骂道:“杨晋,你他妈今个是要跟赵家撕破脸皮?”
杨清柳也不恼,抚掌而笑,道:“那你何必来找我呢?不行你去东码头问问他们让不让,天大地大任君挑选啊。”
这个混蛋!
畜牲!
那生意的码头是说换就换的吗!?
杨清柳还嫌不够似的,开口补了一句:“再不成,你去找杨老爷喝,你看他将不将这码头给你。”
赵行良“呸”了一口,呵呵冷笑,“杨晋,你别给脸不要脸,跟你那丧门娘落得个一样的下场。”
“你们娘俩但凡学到一点讨人喜欢的样子,也不至于混到这种地步。”
话音刚落。
砰的一声,乍起惊雷。
赵行良退后两步,捂着胸口,吐出一口鲜血,旁边不敢言语的几个少爷纷纷站起来扶着他喊大哥。
一把木椅卡在赵行良面前打着旋,赵行良瞪大双眼,脸皮上的青筋疼的似乎要鼓出来,肋骨被刚才杨清柳踹来的椅子推着往后错了位置。
杨清柳神色冷漠,没了刚才的笑意,那阴沉沉的眼睛像要滴出墨将人生吞活剥似的,令人不寒而栗。
“我若是杂碎,你们算什么?跟在杂碎后面讨肉吃的畜牲?”
赵行良还想呛声,谁知胸口骤然疼痛起来。
杨清柳勾唇一笑,“现在去医馆你还有的治。”
赵兴良愤怒的撂下一句,“你给我等着。”
转身被几个弟弟扶着胳膊朝外走去。
杨清柳拖了张椅子,后背靠在椅子上,劲瘦的脊骨将布料撑起。
他瞧着满地的狼藉,揉了揉眉心。
半晌,杨清柳弯下身子,拿起桌上交叉着的筷子,一口一口的吃着剩下的菜,跟囤粮食的老鼠一样,将嘴塞得鼓起来。
等到实在塞不下去的时候,抓着酒壶往嘴里灌酒。
眼眶通红,不知道是被饭噎的还是被酒呛的。
窗外的雨还在下,雨点很小,闷声的雷。
杨清柳嘲讽的笑着,将桌上残余的饭菜吃的七七八八时,扶着椅子站起身来。
临走之前,他朝窗外望去,雨势增大,雨水成河蜿蜒在窗棱的罅隙中,隐隐有向内渗透的趋势。
直觉作祟,杨清柳迈出包厢的步子收了回来,转身往窗户走去。
他抬起手,指尖穿过叠帘的褶皱处,向下拉伸。
几辆马车大张旗鼓的穿过闹市,乍一眼看去,像是某个仗势欺人的富豪乡绅。
但杨清柳可认得这马车。
坐在前面赶着马车的膀大腰圆的男人是杨兴国身边的护卫震青。
杨清柳收回手,暗骂了一句,
赵行良这畜牲还两头赚。
也不怕哪天风大,连带着整个赵家一块儿掀到河里。
估摸着早跟杨佑联合起来,今个来赴约,就等着他拒绝,再扔给杨兴国一个他和赵家联合推倒杨家的包袱。
反正赵家能独善其身,杨佑能黄雀在后,剩他杨清柳一个蝉还得被杨兴国盯上。
杨清柳眼底浑暗一片,咧开嘴笑,犬齿抵在嘴唇上,眼睛里是兴奋和愤怒交杂的疯狂。
杨兴国想让他当烂泥给杨佑铺路,杨佑想直接要了他的命。
他偏不死,气死杨佑。
眼见着,杨兴国的马车已经停在了祥和楼门口,杨清柳来不及多想,快步推门而出。
祥和楼外,马蹄声踢踏——踢踏——停在门口。
狂风席卷着暴雨在路中间卷着浪涛,一起一伏圈住马的蹄子。
震青一跃而下,将事先准备好的伞高举在木阶上方。
杨兴国抬手扯开挡帘,鞋底踩在一个水坑中,溅起水花,愤怒将中年男人的五官变得狰狞。
反观他身后的杨佑,眉眼清朗,神清气爽。
刚踏进酒楼,杨佑便凑上前宽慰杨兴国,“父亲,您消消火,大哥那么忠心耿耿,定然做不出背叛杨家族人之事。”
“他若是有你半分听话,我何至于这般气恼?”
“我前几日去镇香院寻了大夫人,苏夫人那般温婉女子定不会将大哥教的如此离经叛道。”
杨佑这话倒是点醒了杨兴国。
他粗粝的手指摩擦着手中的玉坠,阴郁的笑容将虚浮的皮肉扯得像活死人一般,冷冷笑道。
“他若真生出那心思,可别怪我不顾父子情谊。□□婉的生死,不知道他背不背的起!”
杨佑垂眼看他,微笑而立。
若是杨清柳将这话听进耳朵里还不知道该怎么骂呢。
例如什么,臭不要脸的老畜生,在我娘身上下蛊,在我身上炼丹,用的还是那毒门禁术,每每犯病,如千百只蚂蚁从脚底爬上头顶一般,恨不得立刻上吊自剜。
杨佑在心里嗤笑。
他的好大哥。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杨兴国一把年纪健步如飞,砰砰砰的踩着竹阶。
祥和楼主张风雅与俗味并重,因此,楼里大部分的器具装横依靠竹子,通过淡雅的竹子冲淡烟熏火燎的气息。
杨佑边走边欣赏着周围的精美装饰,摇扇后的眸子落在东厢房。
震青站在西厢房的门口,用大手重重的往外托了两下,透过缝隙能看见被拽的丁零当啷的铁链。
他转身对杨兴国沉声道,“老爷,门锁上了。”
“锁上了?”
“定然是有人给他通风报信了。”
杨兴国啐了一口,浑浊的眼睛充斥着怒意。
“这小子肯定背着我跟赵家牵扯起来了,我说怎么近来西码安然无事,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杨佑笑容更盛,道:“那便将门砸开吧,还大哥一个清白。”
木门被震青砸的咚咚响,小二听见动静嘴里喊着“哎呦,我的老爷们啊!”
接着,踉踉跄跄的扑上来了。
下一刻,被杨兴国带的奴仆抓住衣襟扣在旁边,只能眼睁睁的看震青一群人砸门,低头念叨着玩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