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

    廊内,轰隆隆的雷声混杂着木头撞击着铁链的声响。

    东厢房内,一株香焚着,向上冒着灰烟。

    裴应雪躺在竹床之上,手指抓着竹席,嘴唇蠕动着,豆大的汗水从额头落下,泪水控制不住的从眼角往外涌。

    梦魇之中。

    “龙晔!!!”

    一声怒吼震开沉寂的雨夜。

    一少年将手中的剑拖在石瓷板上,剑刃被雨水滑过,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冰冷的蛇纹缠绕在剑柄之上。

    手指掐住剑柄,用力之大令指尖发白;瞪着眼睛,眼眶充血,仿佛下一秒就会流下血泪一般;乌长的发丝紧紧贴在脸上,血糊在苍白的皮肤之上,整个人宛如地狱爬出来的厉鬼。

    那雨水兑着鲜血滚进口舌唇齿间,冰凉碰撞在滚烫之上,可他却觉得如坠冰窖。

    水潭湿了白色长靴,原本恰到好处的衣袖松松垮垮的落在地上,宽袍大袖浸透泥泞,可他也无心在意。

    杀了他。

    诡谲的声音在他耳边叫嚣,刺耳的鸣声刺穿耳膜。

    杀了他!

    替青云殿三千条人命偿命。

    偿命!

    一股腥甜的热血涌上喉咙,他举起两指硬生生将那淤血逼回身体之中,吊着一口气,左摇右晃的将剑举起,往日里可以随意挥动的剑,在此刻千斤之重。

    他癫狂的捂着脑袋,最后抱着胳膊哽咽起来,蜷在地上,整个人栽进水潭之中。

    到底是剑重了,还是人废了?

    “啊———”

    “唔?”

    裴应雪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梦魇的控制让他背后的布料早已被汗水浸湿。

    鬼鬼祟祟猫着身子躲在床前的杨清柳正侧耳听着外面的风声。

    转头一看,原本床上安安静静躺着的人不知何时坐了起来,还张着嘴,一幅要叫出来的样子。

    慌忙之中,杨清柳直接扑上去用手捂住裴应雪的嘴。

    柔软的唇瓣贴着掌心,手心染了一大滩水,他干燥的外衣贴着床上那人湿漉漉的里衣,跟木头扔进荷塘里似的,一个劲儿往身上贴着潮气,整个儿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湿漉漉的。

    这时,一阵凉风掀起白纱帘,月光依稀照进屋内,杨清柳可算是看清了这人的脸。

    湿润的碎发杂乱的怼在耳前,额前。殷红的嘴唇抵在杨清柳手心,汗珠顺着下颌线隐入白色里衣,眉头紧缩,湿蠕的眸子向上盯着杨清柳,溢着冷意。

    病殃殃的。

    杨清柳在心里评价道,怪不得冒虚汗。

    他慢慢收回手,往后退了一步,低声道:“我是迫不得……咳!”

    杨清柳这话还没说完,一个拳头重重的怼在他的腹中,差点没把他疼死。

    裴应雪刚从梦魇里爬出来,睁眼便看见床前鬼鬼祟祟蹲着个人,火气从胸腔直冲大脑,横着眼瞪他,哑声问:“谁派你来的?”

    杨清柳忍着阵痛,捂着肚子,视线意外扫到裴应雪的眼睛上,定睛一看,他那瞳孔无神,像是抓不住焦点似的。

    杨清柳抬手在裴应雪眼前挥了挥。

    下一刻,一把匕首抵在耳后。

    哎呦喂,瞎子能看见人了。

    杨清柳惊了,赶忙道:“我没想杀你!我是迫不得已钻进来的。你先把刀放下,别喊打喊杀的,行走江湖别结仇。我在这躲一会儿,你该睡你的就睡你的,我不打扰你。”

    床上那人似乎被他气笑了,讽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大半夜钻到房间里,我放你一个不知道哪门哪派的无名户在房里?万一一刀把我砍死了,我一个瞎子,我还能吭声不成,我跟你非亲非故的,凭什么帮你?还蹲在我床边?给我滚出去!”

    叽里咕噜一大串,跟豆子一样往外蹦。

    上嘴唇下嘴唇一搭巴,愣是把杨清柳骂走神了,听着听着便盯着他的脸发呆。

    梦回十年前,杨大少爷在书院被先生抓到行廊指着脑袋骂的时候。

    杨清柳这人,打小就不爱坐冷板凳,若说在西码头的生意,他经营起来倒还过的去,偏偏听那书院先生讲话,如听天书。

    冬日倒还好说,每逢酷暑时节,他便恨不得整个人贴到桌子上,先生看不惯他,把他拽到行廊里,拿戒尺打手心,言辞激烈,嘟嘟囔囔说上一大串。

    跟裴应雪现在简直一模一样。

    可惜那老头后来在河塘淹死了。

    杨清柳摸了摸鼻子,自觉理亏,低声反驳道:“我真不是故意钻进来,情况太紧急了,你这屋又离的太近。”

    就是这声音越说越小。

    裴应雪:“……”

    “到头来成了我的错了?”

    杨清柳也晓得自己太唐突了。

    主要刚才实在是没法子了。

    原本立在东西厢房中间的门阀被掌柜的挂了锁,楼下陈兴国还砰砰砰的往上跑,情急之下,他只能随便找了间屋推门进去,又恰恰好好推到正在睡觉的裴应雪屋里。

    外面轰隆隆的打着雷,劈下来一道闪电将屋里照的亮堂,面容苍白的小瞎子和身强体壮的大少爷。

    月黑风高杀人夜。

    一句我其实只是来躲躲哽在喉咙里。

    这话说出口来他自己都不信。

    杨清柳挠了挠后脑,蹲下身子,跟裴应雪平视。

    恰好,这一动作,吊起挂在腰间的钱袋子,银子撞在一块儿,床上的裴应雪跟闻到腥味的猫似的,猛然盯着他的腰侧。

    杨清柳顺着他的视线,往左手便望去,了然的将锦袋解开,递到裴应雪面前。

    裴应雪没接,没由来的问了一句,“姓甚名谁?”

    杨清柳当他看不见钱袋的位置,将钱袋抓在手里塞进裴应雪的手心。

    “你喊杨清柳就成,刚才是我太突然了,主要是被人逼进来的,这些银子权当赔……”

    裴应雪:“里面有多少?”

    杨清柳:“……嗯?”

    裴应雪:“银子。”

    成了,是个爱财的。

    杨清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眉毛挑起,笑道:“你们神仙靠银子就打发了?”

    “没有。”

    裴应雪敛下眉眼,刚才周身环绕的戾气散的差不多了,撑起一幅淡淡的表情,道:“抢干净了再弄死。”

    杨清柳:“……”

    他顿时又好笑又气急。

    杨清柳举起双手,无奈道:“我身上就带了这么多银子,若是不够等风头过了,我去钱庄给你取。”

    裴应雪颠了颠钱袋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轻轻的“嗯”了一声。

    杨清柳还想开口。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哄闹的人声,屋内的两人同时噤声,齐齐的朝外望去。

    杨兴国站在竹台旁边大声嚷着,巨大的嗓门穿透竹门:“今天将你这祥和楼翻个底朝天也得把那个畜牲给我找出来!敢在我杨兴国的头顶上作威作福,反了天了!”

    “哪来的吭呛玩意儿?”

    一声尖细的男声从梯口传来。

    未见其人先问其音。

    一个男人踩着梯子往上走,三角眼,鹰钩鼻,顶着一张尖酸刻薄的脸。

    “掌柜的——”

    旁边的小二跟看到亲爹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跪在李立旁边。

    李立嫌弃的一脚踹开他,皱眉喊道:“没出息的东西,胆子全剁了喂给狗吃了。”

    祥和楼经营到今天,李立这掌柜的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

    不一会儿,哐哐哐一群大汉堵在梯口处,一个个膀大腰圆,快抵上门口的石墩子了。

    李立站定在众人面前,掐着腰,嚷着嗓子骂开了:“你个丧良心的!找上我的门了?春丰那么些个酒楼,你就盯着我们家?在这儿撒野也不瞧瞧自己几斤几两!扣个官老爷的帽子,就真把自己当个人了?尖嘴猴腮的,也不撒泼尿照照自己!”

    杨兴国的脸青一块白一块,震怒道:“李立,敢得罪杨家,你这祥和楼是不想干了吗?我有千百种办法让你滚出祥和楼,滚出春丰!”

    “欸哟喂。”李立捂着嘴笑,翘着兰花指着杨兴国,“你现在知道穿上衣裳装大尾巴狼了,正月初四那天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杨兴国,你若是不怕胭瓒事污了你杨家的名声,尽可来试试!我李立反正是光脚的不怕穿鞋。”

    杨兴国怒极,“好你个李立!忘了自己是怎么起家的罢?若是没了我,你还能成这春丰楼的大掌柜?还不知道在哪个烟柳地讨口饭吃。”

    “放你X的屁!”

    李立向前两步,一巴掌扇在杨兴国的脸上。

    啪的一声。

    一瞬间,暗潮翻涌。

    周围那是死一般的寂静,小二吓得大腿抖了起来。

    李立的目光刺向杨兴国,恨急了咬牙道:“你个混蛋还能当上老爷了,那群瞎子真是象牙塞进狗肚里,撑死了皮。”

    李立手上有十分力,便用上那十分,将杨兴国扇得两眼发昏。

    屋里蹲着的杨清柳将拳头抵在嘴唇上,抑制不住的笑出来,凑到裴应雪耳边蛐蛐:“哎,小瞎子,你知道……咳咳咳,你打我干嘛?”

    裴应雪收回拳头,淡淡开口:“我不是瞎子。”

    “我又不知道你叫什么。”杨清柳蹲在地上揉肚子,抱怨道:“你告诉我名呗。”

    “裴满。”

    “成成成,裴满。”

    杨清柳一幅记吃不记打的混样,眼巴巴的又凑到裴应雪身边。

    没办法,他真的太想蛐蛐杨兴国了。

    这周围就裴应雪一个会喘气的,总不见得他推门出去当着杨兴国的面蛐蛐。

    “哎,你晓得李立跟那老爷啥关系不?哎哟喂,你都不知道,我跟你说出来你都不能信。”

    杨清柳眼睛发亮的盯着裴应雪,就差把“快来问我”四个大字贴在脸上了。

    结果裴应雪眼皮都没抬一下。

    “哦。”

    “你怎么不好奇?”

    杨清柳泄了气,身后要是有条尾巴都快耷拉下来了。

    裴应雪嘴角抽了一下。

    “好奇,什么关系?”

    “没看出来吧,李立也是杨老爷在外面养的三儿。”

    裴应雪:“……”

    ……还真没看出来。

    谁家三儿骑在老爷头上作威作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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