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人被簇在这锦绣织就的巢中,苟延残喘。
魏慕寒从屋里走出来时,这别苑的管家祥忠正好把药箱送来交给魏晏泽。
“进去吧”魏慕寒话音一落,魏晏泽点头,抱着药箱就进了屋里,还不忘回身掩上门。
魏慕寒刚刚低头逗弄那老人,此刻才觉出颈肩僵得厉害,不由左右歪头,抻抻脖颈。
“见过老爷”祥忠见礼。
魏慕寒此刻眉眼飞扬,明显心情大好,瞧见静立一旁的祥忠,都乐地夸上一嘴,“你这奴才倒是机灵”。
自家主子爷出了名的阴晴不定、阴阳怪气,祥忠听了这话也拿捏不出这话里究竟什么意思,赶紧跪下低垂眉眼,惶恐解释道“奴才不敢当,这药箱是少爷刚刚吩咐过,奴才才取来的”。
魏慕寒轻笑一声,心想这小子原来不是不动脑子,是脑子都长自己这里了。
听完这声意味不明的轻笑,祥忠更惶恐了,跪在地上身子抖得筛子似,恨不得趴在地上。
魏慕寒行到他面前,竟在他一旁蹲下,伸手轻轻拍拍祥忠的颤抖的背,手指又沿着祥忠微突的脊骨轻轻拂过,像在安抚颤抖的小兽,又像是觉得有趣在玩耍一般。
“怕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祥忠这下真是快被吓死了,话也说不出了。
魏慕寒瞅着祥忠五体投地的样子,忽地感觉无聊得很,起身招呼着院中的美人们,便浩浩荡荡地离了这别苑。
别苑主屋里——
魏晏泽进屋后,便直奔床榻,果不其然,榻上的老人正呼哧急喘,眼看就快有气进没气出了。
魏晏泽赶紧打开药箱抽出银针开始施针,折腾半天,才把老头这条已经埋到脖颈的老命给救回来。
看着这人呼吸平稳下来,魏晏泽从箱子里寻出来一粒药丸,塞到了老人嘴里,又沿着嘴角灌进去几滴清水,把他嘴里的药化开。
魏晏泽虽手上做着救人的事,可眸子里始终一片漠然,眉眼之间更是一丝善意不存。
就像是他救人只是单纯地在给父亲收拾烂摊子,只是因为这人眼下还有用处,还死不得,而不是他真的见不得这人死。
明盛十二年,四月末边城都护叶懋功因病请辞归的奏折递到了皇上蔺镇桓的政案桌上。
蔺镇桓翻来覆去,犹豫了三天才不情不愿地把叶懋功这为难人的折子准了,允他辞官回乡休养。
五月端午之后的一天,早朝结束,兵部尚书褚承安被皇上特意留下,在弘德殿商议要事,足足留了两个多时辰,午时才出了宫门。
五月十五,皇上下旨册授北境忠武将军褚承宇任边城都护。
蔺镇桓年前犹豫万分没给出去的封赏,最后还是都攒到了这一回,封了个大的。
褚承宇刚刚和褚砚讲说“同那些庸官蝇营狗苟有什么好的?”,自己便身先士卒地入了这局里。
所以,话莫说太早,世事不变的,唯有无常而已。
五月底,皇上的圣旨终于到了北境军营,御都里也恰好收到了褚砚寄来的家信。
这信写得流水账一般,事无巨细,实际上一件要紧事都没有,全是那些吃吃喝喝玩玩闹闹,看得褚承安哭笑不得。
“清安这是怕家里人记挂”褚世誉拿起被父亲摔在桌上的一沓信,细细看了两遍,面上也不由浮起几分无奈,但还是得宽慰父亲,“他有分寸”。
“他有个屁分寸!”褚承安早被褚砚气惯了,他总瞧着这孩子是个不着调的样子,真是到哪里都改不了德行。
御都城周府里,周逸也捧着同褚世誉手中一模一样的一沓信纸,聚精会神地翻看着,面上含着笑,笑意暖的胜过这春末夏初的日头。
六月中旬,周瑾之收到密信,叶懋功因病辞官,回家乡建安,结果半路便病重难医,终卒于仅隔建安一城的临川。
“叶懋功没了”周瑾之下了朝便悠哉游哉转来周逸的院子,自觉地吩咐胭脂去泡上一壶今年新送来的明前龙井,“你这屋里的茶怎也不泡壶好的?”。
自从年前一番彼此试探之后,周瑾之已经半年没来他这院子了。
既然探出周逸并非无做官的打算,他便不急了,若有心入朝,这少爷早晚会来寻自己,他何必上赶着。
况且自从周逸来了一句“兵部如何?”后,周瑾之便明白这是倒霉孩子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戏弄老爹。
他便更懒得同这小狐狸崽子费心了。
可这两个月,叶懋功这事儿的走向,越来越出乎他的意料了。
周瑾之隐隐觉得这朝中,似乎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
“不爱迎客,茶泡太好的,怕人家赖着不走”周逸这话,既不客气,又噎人得很,就差明着赶人了。
胭脂把泡好的茶端来,摆在八仙桌上。
周瑾之也不见怪,自顾自给自己倒上一杯热茶,嗅着那茶香,面上竟有陶醉之意。
就如同皇上爱好饮酒一般,周瑾之爱赏茶,嗅、含、饮,都是赏。
只是他这爱好不为外人所知,仅府中这伶仃几个家人晓得,可这几人一个比一个不放在心上。
“要不我去找人给您吆喝几声,这样以后您去哪都能喝着好茶,多的是人想着法子给您送来好茶”周逸摆手让胭脂赶快下去,面上不显脾气,可这话阴阳怪气极了。
周瑾之觉得好笑,这孩子以前乖巧得像个假人,怎么如今变化如此大,任性又乖张。
咽下喉头的茶,周瑾之忽地起了些父亲的关切之心,不由又感慨,如今倒越来越像个活人了。
周逸瞅见周瑾之倏然和缓的眼神,便也懒得刺他了,那几株花枝就当是被不识趣的北风吹折了。
上次周瑾之过来没几天,元日便到了,他这院子里的腊梅赶在元日当天,被折了几根花枝,他一瞧便晓得是父亲的手笔。
这下子惹得周逸真起了几分脾气,记起了仇,这才有了今日这夹枪带棒的几句招呼。
“叶懋功没了?”周逸把话题拉回正事,“今日的消息?”
一提到这个话头,周瑾之重新拧起眉头,“今早我这儿接到的信儿,消息传到御都来,估计还得迟些日子”。
周逸侧目沉思,开口问道“怎么没得?病重?”
“对”周瑾之点头,言语间皆是惋惜,“叶懋功这一路是奔着建安,最后人没在了临川,两城相邻,若平安无事,没两日便到家了”。
“您是觉得?”周逸斟酌一下,问道“叶懋功没得蹊跷?”
周瑾之瞧他,反问道“你莫非不多想?”
“……”周逸突然被噎一下,心下暗骂,这小心眼的老狐狸。
“您之前说,‘不出半年,都护府定有调动,到时便能瞧出来是哪只手在推着’,如今半年过去了,都护府里,新都护应该已经上任了,老都护这眼瞅就入土了,您可瞧出来了?”
常言道,儿女都是债,看来周瑾之前世怕是欠了个天大的窟窿,句句都让他往深坑里栽。
周瑾之干脆讨饶:“是为父言之过早,叶懋功称病请辞,现又因病去世,这后面到底有没有人,反正我是瞧不来喽,这不特来听贤子指点一二”。
“父亲莫要自轻”。
“……”周瑾之忽地想倚老卖老,罚周逸抄家训了。
周逸莞尔一笑,缓缓开口,“我是觉得叶懋功这称病不似作假,身上的病不晓得,但心病必定重得很”。
自周瑾之上次提了边城调动,周逸便把北境的局势在脑中反复推演,这局难就难在皇上的制衡之心。
当年皇上以褚承宇尚年幼不堪大任之命,拘着这都护之职不放,后又把叶懋功安过去,彻底将边城都护的职权从褚家手里剥出来,便埋下了眼前这祸根。
料来皇上应当是想借这都护之权压褚家一头,节制褚家行事。只是皇上虽有心节制褚家,却也明白北境眼下的边防形势离不了褚家。
这才导致了如今这边城都护品级虽未变,听着三品大员,大权在握,但实际同个傀儡皇帝一般,事事做不得主。
北境边防,打仗有褚家人,指挥有褚家人,领兵更是褚家人,只要褚家无私心,都护纵有大到顶天的权,也不过是跟在后面供粮送菜的仆从。
这困局叶懋功那谋名之臣解不了,换个谋权的也难解。
先不说谋权之臣,多有野心,皇上再庸,也不会真的遣个弄臣去搞兵权。
只讲皇上这既想节制又想依仗的德行,这权一步弄不好,就得落得个被皇上当个厚礼,送出去展现他皇恩浩荡的下场。
苦寒之地、进退两难,进则如履薄冰,退则永无出头之日。
这样的困顿的处境,未卜的前途,叶懋功心病缠体,身上出些毛病也是再正常不过。
周逸向来爱饮酒,不爱饮茶。酒让人睡,茶让人醒。
但此刻眼前的茶香怡人,周逸忍不住也倒了杯茶给自己润润嗓子,香气顺着茶汤入了喉,荡涤了肺腑,细细咂摸,确实有些滋味。
“可照理说,皇上圣旨已下,他既离了那苦寒之地,马上就要回乡颐养了,天大的心病也该解得差不多了”周逸讲到这里便停住了,后面的话,他不说明白,周瑾之也知道什么意思了。
这人命丢在家门前,着实蹊跷。
“看来这后面的人,做事周密阴狠”周逸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