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瑾之原本对北境局势不算上心,他身居丞相之位,一言一行都担着干系,无故关心边防军务容易惹有心之人猜度。
年前同周逸谈起,不过是瞧这小子对褚家少爷青眼相待,想借这事投石问路,看看他可有入仕的心思。
结果儿子的前路是问清了,可眼下情势倒真让他有些瞧不清了。
“其实看当前局面,最得利的”周瑾之把手里的茶杯轻轻放在桌子上,“是褚家”。
周逸自然晓得他会这样讲,等消息到了御都,恐怕天下人都会这样想,“或许那人要的就是这局面”。
抬手给周瑾之的杯里倒上茶,周逸没必要为褚家辩白,旁人瞧不清是正常的,他可不信周瑾之也会瞧不清。
“撤走叶懋功,逼得皇上不得不二取其一,放弃制衡之心,一心依仗褚家——”周瑾之越说越迟疑,话没讲完就住了口,定定地看着周逸“……”。
“疑心生暗鬼”周逸自始至终面色未变,此刻也只是一片平静地对上周瑾之的目光“什么事都禁不住琢磨”。
皇上疑心重,叶懋功一死,他必定也会疑心这事背后可有蹊跷?无论有无实证,这刺总归都扎进去了。
“这不是分权,这是有心夺权啊”。
安景同调去边城时,周瑾之对后事走向是有预估的,他料定叶懋功会调离,等新都护上任,自然便晓得是谁动的手脚,甚至对背后之人他心里也是有猜测的,不外乎是大皇子同兵部那几个苦褚承安久矣的官员。
可他们即便有心,也不过是想分权,借北境揽些功绩,断不该有这么大的胆子,轻易动一个三品大员的命。
行事这般干脆狠辣,周瑾之忽地想到一个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见周逸玩味地瞧着自己,又装作无事般缓缓呼出。
“父亲可是有了怀疑的人?”周逸此时竟带上了笑,只是笑意浮在面上,眼里幽深不见底。
周瑾之心里确实有了怀疑的人,只是若真是那人,只怕牵扯太大。
他犹疑片刻,想如何岔开这话头,让周逸别再问下去。
可不待他开口,周逸自己便另起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话头,“年前说想去兵部不过是同您讲的戏言,您不用放在心上”。
那话周瑾之自然没放心上,只是这小子现在提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眼看就到今年秋闱了,不如我同您打个赌,我若一路顺畅,进了殿试,您给我讨个大理寺少卿做做可好?”
“……”周瑾之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也不知道自己是该鼓励儿子抱负远大,还是骂他大逆不道,朝中四品官职,讲得同玩闹一般。
“你要真有这本事,不用爹给你讨,到时你直接面圣去找皇上,兴许也讨得来”。
周瑾之哭笑不得地甩下这么一句,抬脚便离了他这院子。
叶懋功病故的消息传到御都时,已经临近秋闱了,差不多的时间,北境都护府也收到信儿。
只是褚承宇眼下没空思索这麻烦事,今年从初秋开始,北狄的骑兵小队们如同当季的蚊子一般,三五成阵,轮流突袭几个关隘的粮仓和兵将好不容易耕种的田亩,目标十分明确,就是奔着毁田抢粮。
规模虽小,但着实扰人,短短一月,已经有多个关隘遭袭。
“看来今年这是换了打法”褚承宇正好刚到营帐中,未着兵甲,却杀气腾腾。
近两个月褚承宇都在城里接手都护府的事情,眼下可算得机会,借着军中事从城里逃出来,褚承宇此刻恨不得立刻骑马上阵去斩上几个来回,以泄心头之气。
褚承宇不怕领兵打仗,敌军举刀迎面挥来他一样稳如泰山,可他实在处理不来那些关系庞杂、事事相牵,如同乱麻一团的文书杂事,坐在书房理事和同那些冗余的官员议事,都让他痛苦万分。
“将军,依我看,不如趁现在军中兵强马壮,向圣上请道旨,咱们今年直接整兵杀向北狄,必把那些蛮子们打服了!”中郎将肖云是个火暴脾气,这些日子,也被北狄屡次侵扰烦得不行,急需要几场大胜好好出口气。
肖云这话听着莽,但也有几分道理,去年募来的新兵经过一年多的操练,对军中武器、行军队列、战场行进步伐等都已经熟悉,接下来就是实战的机会。
只是这北伐不是脑门一热说说就行的小事,一旦大举兴兵,担的都是天大的干系,这一个折子递上去,相当于同皇上下了军令状,若没有必胜的决心,便只有必死的下场。
北境军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主动出击过了,一方面是褚谠上了年纪,打仗风格趋于保守;另一方面是军中老兵逐年增多,士气不振。毕竟人一到年纪,谁也没有年轻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舍命上战场的魄力了,满心想的念的都是一个“早日回乡,同家里人团圆”。
所以近几年北境的策略便是守城为主,若北狄不来犯,北境军就只报一方和平足矣。
但褚承宇尚还算年轻,对封狼居胥,建功立业心里其实还有冲劲。如今军中士气重振,他恰刚被提为都护,正是如日中天、意气风发之时,几番权衡之后,还是向御都递了请求北伐的折子。
按道理这折子到御都,是要先递到兵部的,所以这事最先看到的是褚承安。
褚承安当夜便扣下来这个折子,照抄一份带回家中同褚谠商议。
褚谠就着夜里的灯花,紧蹙眉头把这折子仔细研读好几遍才放下,随即缓缓叹了口气。
“承宇请的这北伐之事,父亲如何看?”褚承安先开了口。
褚谠今年已经六十有六了,去年被几个小辈摆了一下,今年小儿子也这么不安生,他能如何看,他这半截入土的人,管不了家了。
叶懋功病故的消息传来之时,他便已经愁过一阵子了,褚家看似得了利,其实恐怕已经进了人家的局,他褚谠谨慎一生,还是挡不住有心之人觊觎,而且真到这遭人算计的时候,还是无可奈何。
“他句句恳切,皆有道理,既下了决心递过来,应当也是有把握的,该如何便如何吧”褚谠闭着眼躺靠在椅背上,话音不高,几分飘忽,似是累极了。
褚承安捋不顺,“可眼下叶懋功的事……,皇上能准吗?刚上任便要北伐,这么大的事怎么会是突然决定,这递上去,不更显得他蓄谋已久一般!”
褚谠也不睁眼,反问道:“不请这令,皇上就不疑心了?”。
“……”褚承安答不来这话。
“叶都护的事既然出了,皇上对褚家总归都是埋了这根刺,承宇伐与不伐,都已经在那浪尖上立着了”褚谠瞧得清楚,也想得明白,“况且,照他所言,如今北境情势确实是个北伐的好机会,皇上没有不准之理。”
“若这一遭能攻下北狄,此等战功加身,承宇…不,褚家在朝中尚能驳上一驳。否则就如同咱们在这御都一般,事事都身不由己”。
褚谠此时终于睁开眼,看向褚承安,已经有几分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些许悲愤和落寞。
世人皆知他镇国大将军之名,为镇国二字他也算的上是鞠躬尽瘁,没什么配不上的。盛时征战沙场,戎马一生,衰时也谨言慎行,循规蹈矩。回望一生,自诩不负君命,不负天下,却每每落得这遭人算计,难以自保的下场。
被褚谠这眼神扫过,褚承安也心知他所想,不再多言,这折子,他如实递上去便是,未来如何,全看造化了。
明盛十二年,十月初一,褚承宇率三万大军,从平邑关出发,踏上了这次北伐之路,褚砚也随行其中。
这一行一去便是大半年。
大军浩浩荡荡去,浩浩荡荡回,去时是必胜的决心,回时是得胜的傲然。
送捷报的马恨不得一日千里,大捷!大捷!
只是当时少年终成将,一将功成万骨枯。
褚承宇班师回朝,奉命入宫,受封冠军大将军。这是大启建朝以来第二个大将军职。
同捷报一起送入宫的还有北狄的降书,仗打完了,至于如何受降和议和之事有礼部和鸿胪寺发愁去,褚承宇是管不来的。
他已经近十年没回过褚家,刚刚他进宫面圣时,褚砚已经先一步回去了,此刻他几乎算是独自往家中走。
四、五月份的日子,北境还寒着,御都里却已经暖透了,满城葱翠,到处都是开得嫩生生的花,甚至那娇艳的迎春已经开败了。
到处都是熟悉又陌生的风景,褚承宇一路安闲自在地逛到了褚府大门,瞧见门口立着管家英叔,正在朝这边张望,似是瞧见了自己,那已经鬓发斑白,身形有些佝偻的老头,欣喜地摆摆手,忙朝自己这边走过来。
已经四十多的男人,忽然就忍不住酸了鼻梁,哽住了喉咙。
他戴功而回,虽不至于有“不敢问来人”的胆怯,但也确实是“近乡情更怯”。
“恭迎少爷,路长辛苦,老爷他们已经在府里等着了”英叔赶着接过褚承宇的行李和马,忙引着人往里走,六旬的老人,也有些泪眼蒙眬,忍不住就碎嘴起来“距您上次回来,已经有八九年了,不晓得您还能不能住得惯,如今这府里也填了几茬新的下人,要是有伺候不周到的,您再同老奴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