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拂桐睁眼,眼前虚影重重。
知觉甫一回笼,她就被喉中干渴攫取了全部注意。
渴,好渴……唇舌发干,嗓子火辣辣地疼,胜似干旱时皲裂的黄土地,就算灌水下去水痕也会在眨眼间消失殆尽。
感官逐渐恢复功能,先是模糊的不适,再是渐次具象的粗砺,最后是清晰的钝痛——身下硌得她生疼的碎石子提醒她,此刻她正倒在荒郊野岭的路边。
近旁还有一个小女孩扒在她身侧哭,看样子约莫七八岁的年纪,衣着不差,应当出自小乡绅或市民之家,但此时涕泪横流,形容狼狈,脸上、身上均有大大小小的擦伤和污痕。
“呜呜呜呜呜……姨母,姨母!………”
谢拂桐很想回应一下小女孩,但是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还是使不上力气,只好作罢,闭上眼睛开始浏览脑海中原主的记忆。
梅鹤龄,字延年,祖籍庆州庆阳,时年二十有一,县学生员,三年前秋闱落第,身上尚无功名。
原主祖母四五十年前碰上灾年,南下逃荒逃到咸阳一带,遇上官府招抚、安置流民,于是安顿下来,从此在渭水河边一个镇上勤勤恳恳地种地过活。
时下重文重教,梅家祖母亦不能免俗。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将女儿都送去了私塾开蒙,谁承想四个女儿里居然有两个都读得进书,这下更加咬紧牙关,决心勒紧裤腰带也要供女儿读书上学。
这一供供得鸿运当头,供出原主母亲与姨母两个举人来。只是家中无甚资财,两人春闱落过一次第后就都放弃了科考,以举人之身补吏。
虽说吏不如官,但较之从前,梅家现下的日子还是过得红红火火、有滋有味,早已挣出一份家业来,还在老家置了业。
原主这次就是随母亲和长姐一同回乡处理一些土地上的事宜,谁料天有不测风云,一行人居然在半路上遇上剪径的强贼,将她们身上车上的财物都洗劫一空,还打算杀人灭口,将她们抛尸荒野。
在家人的掩护下,原主带着小侄女拼了命地逃了出来,但在逃跑时左臂上中了一箭,脱险后体力不支,刚刚昏倒在地。
……左臂中箭?
谢拂桐疑惑地睁眼,向左看去。
噢,还真中了箭,应该是失血过多,痛得失去知觉了。
至少中箭的不是右臂,不会影响写字读书。谢拂桐颇为乐天地想。
原主长姐的独女仍然跪在地上扒着她哭,哭得悲痛欲绝,谢拂桐光是看着都心生不忍。
终于攒够了力气,她无奈地开口,声音呕哑难听:“祺安,祺安?莫哭了,姨母在这呢……”谢拂桐勉强撑着地面坐了起来。
小姑娘一顿,止住哭声,抽抽嗒嗒地一把扑进了谢拂桐怀里。
*
所谓庆阳者,西倚六盘,南望秦川,三边喉襟,关辅藩篱。
庆阳隶属环庆路,是庆州州治所在,不仅是烈祖皇帝的发家龙兴之地,更是我朝如今的西北边陲,抵御党项诸羌的重要防线。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词中所写所述的正是庆阳。
除此之外,庆阳还是周祖旧地,岐黄故里,对华夏大地具有重要的历史文化意义。
先有黄帝论医问政于岐黄,著成《黄帝内经》一书,发医家之滥觞。
又有夏启之子夏王太康失德,诸侯叛之,朝纲大乱,周族先祖不窋弃农官之职,率部族奔至庆阳一带,繁衍生息,安居乐业,十数世后终见凤鸣岐山,周革商命。
好了,以上谢拂桐都已经知道了。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她们该怎么到庆阳去?
谢拂桐刚刚带着小侄女寻到一处小溪,两人洗过手脸又喝了溪水,现坐在溪边休息。
两人遭了抢劫又逃得匆忙,除了身上的两身破衣服和原主悄悄藏起来躲过搜身的碎银子之外什么也没有,一穷二白得不能再一穷二白。
谢拂桐掂了掂那一小粒碎银子,又把它拈在指间,对着阳光眯起眼睛仔细端详。
最多价值一百八十来钱的铜币。谢拂桐给出判断。
若是她二人在城里或者镇上,便可吃三四文钱一个的蒸饼、馒头,一天吃两顿,连吃十天都绰绰有余,完全不用考虑温饱问题。
但此刻她们分明在这荒郊野外,周遭除了绿树就是绿树,先不说无论距离庆阳城多远这一百来钱的路费都不够花,就是眼下的吃食都成问题……
等等。
谢拂桐蓦地一惊,后知后觉地环顾四周。
现下这是什么地方??距离庆阳城有多远?
恰在此时,一行金光闪闪的字迹在谢拂桐眼前慢慢凝现。上书几个大字:打赢一场边城守卫战。
……老天奶,我真是谢谢你啊,这次这么早就给我发布了历练任务,还不玩谜语人。
开局一个饼,结局一座城。
谢拂桐感觉自己身上的伤口更痛了。
……
日中如探汤,谢拂桐在埋头赶路。
日暮落山冈,谢拂桐仍在埋头赶路。
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她们身上没有打火石来打火照明,只好停下脚步,寻找合适的地方过夜。
二人今天在路上都只吃了些野果,谢拂桐原本身上还插了支短箭,她不认得草药,怕拔箭后无法止血,又嫌箭矢碍手碍眼,只折了箭柄,现下肉里还带着箭头。
她问过小侄女梅祺安现在她们身在何处,小孩子年纪小,对路程不太敏感,只能勉强答出两三日前已经到过邠州治所新平。
谢拂桐对西北这一块都不太熟悉,但是凭借她隐隐约约的印象,两三日的车程,会不会已经足够从新平城到庆阳城了?
说不定她们此刻就在庆阳城外。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谢拂桐打定主意,鼓足精神,带着小侄女开始赶路。
倘若她的猜想为真,那入了庆阳城后自可找族亲接应,一切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没承想她的运气居然这样差,走了这大半天,别说庆阳了,就连个小村庄都没见着。
此时露宿山野,幕天席地,谢拂桐对着眼前高远的星空开始走神。
现下是咸淳六年,她已问过小侄女,如今距离本朝立朝共历几帝,年数几何,梅祺安有些答不上来,只能说出如今可能是第十帝,国朝已立朝将近二百年。
也是,梅祺安年前才开蒙读书,幼儿私塾又不会教这些。
这个答案使谢拂桐感到诧异。
上一个幻境里,她所在的年份为永庆四年。从太祖姜闵立朝算起,太祖之世十六年,太宗、高宗皆二十有一,仁宗又二十年,再加上永庆帝的三年,也不过才八十年的光景,如今居然已经将近两百年。
百年光阴弹指而过。谢拂桐忍不住闭了闭眼。
人生几何,鲜满百春。倏如蜉蝣,忽如飒尘。
去乡犹似烂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