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袁俸的父亲袁子柏带着妻儿隐居在了村子里,一直深居简出,几年间袁家也未曾找到过他们一家,他希望袁俸可以无忧无虑的长大,便也没有对袁俸告知此事。
儿时的袁俸很怕鬼祟,总是吵嚷着害怕不要学,但袁子柏在让他学术一事上非常执拗,除此之外,从未强求袁俸做什么。
直到全村被屠,父母逝世后袁俸才明白了爹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一定要学那些诡异可怖的东西,那是为了让他有自保的能力,为了让他能在袁子霖手中活下去。
在无数个夜的昼夜反转下,他的怯弱与恨在不断挣扎着,最后他有了一个念头,既然这条命是爹娘保下来的,那他就用这条命为他们报仇雪恨。
可袁俸又要怎么在袁家的阴影之中活下去呢?他恨袁子霖,但又一直不敢与之相对,这些年四处奔波,日夜修行,不曾有一刻懈怠。
如今的这点本事还不够,远远不够,他连袁家大弟子袁盛都打不过,何谈杀了身为家主的袁子霖?
他是个没有什么天赋的人,只能逃,旁门也好,左道也罢,只要能让自己的术法精进他都愿之一试,也在暗中寻找机会对袁子霖下手。
袁子霖手中的傀儡就是以袁子柏的魂魄所制,每每瞧见,袁俸心中都充斥了满腔的愤与恨。
被袁俸这道恨意如刀剜般的目光看了许久,袁邺和袁沅的神色都快站定不住了,但袁子霖却仍坦然自若,没有半点波动。
那些参天的阎王围绕在他们四周,好似形成了一个牢笼将他们囚困其中,从前怯弱的袁俸竟然也无分毫的惧色。
巨祟长得千奇百怪,或头生牛角,身型壮硕,或像虎,身披虎纹,嘴长獠牙。
另外二鬼则有所不同,其中一个女鬼,白发披肩,额间带着一块花钿,裙似花瓣在空中蹁跹,还有是一个身上带着鱼鳞,手中持着长戬的男鬼,他们的气息和阮青与谢华昀,还有这里的另外二者不同,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祥瑞之气。
但这里最可怖的并不是将他们囚困于此的阎王,更不是楼前的人与鬼,而是那栋已经面目全非的鬼楼。
鬼楼的每一层屋檐之上,四角皆挂着一个黑色的铜铃,四面八方传来了阵阵凄厉的哀嚎,刚才看起来大小不一如瘤状的东西原来是密密麻麻的头颅,它们紧紧贴在楼身上,仿佛本就是生长在此,传送黏液的脉络连接在了它的脖颈处,那些头颅不断蠕动着嘴巴吸食着怨气,偶有黏液从中溢出,顺着楼身流下,滴落在地。
在舜华来了后,那些头颅上的眼睛眯了起来,直愣愣的盯着他们笑,直叫人头皮发麻。
纵使这些年也见过不少诡谲之事,但舜华也没见过这般恐怖的,到底是在酆都,头顶的光被遮挡了几分,压抑又窒息,她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苍白如纸,手也不由自主的动了动。
傅舟桓轻轻握住她的手,附于她耳边,试图让她稍稍安心:“阿槿,别怕。”
掌心传来温热,似一股暖流通至全身,伴随着耳畔低语中,莫名令舜华稍加安定了下来,偏头看去,相比于她的慌乱,傅舟桓倒是面色淡然,镇定多了。
可她怎能不怕?以前的她作为一把杀人的工具时,也常有过一了百了的念头,但一直以来她内心最渴望的其实是好好活下去,像那些平民百姓一样生活,并为此拼尽全力,她年岁也不过十几,其实也怕死。
“好久不见?我倒是从未在酆都城见过你,你又是谁?外来的鬼?”傅桐不徐不慢地从衣袖中拿出了一个小陶罐,摩挲着陶盖,“不过除你以外的三位我还是知道的,虚隐在斗场比试之前曾与我提及过他们,沉蝓也来了,都是窈娘的人。”
柳芩元啧啧道:“您贵为城主,每日都日理万机的想法子找城主府,当然没见过我这个无名之辈了。”
换做以前,面对围了一圈的庞然大鬼,袁俸一定会说称傅桐好姐姐,并极力撇开自己和窈娘他们之间的关系,但现在见到袁子霖后他整个人都变了,变得很强硬,甚至可以说目中无鬼了,器宇轩昂道:“我们就是她的人,那又怎样?你把窈娘怎么了!”
阎王们蠢蠢欲动,眼如铜铃,威慑般瞪着袁俸,警告着他们。
周围的空气冷了下来,袁子霖的眸光微闪,手中提线的傀儡也跟着动了动。
“无妨,不过是个无知稚子罢了。”傅桐摆了摆手,剑拔弩张的气氛霎时便消失了,而后她将一道意味不明目光投向舜华,“等会还有个不好对付的要来,这位姑娘倒还能留着做个饵,暂且不用对付他们。”
袁俸喉咙动了动,恨恨地盯着袁子霖没再多言,他担心自己的莽撞会连累到了舜华他们。
舜华蹙眉道:“饵?”
“虚隐说比起抓他走,那个男人更在乎将能不能将你带回。”傅桐眼中带着幽幽绿光,透过阎王看到了远处阵阵倒塌的房屋,还有一明一暗朝着这儿逼近的金光,“他来酆都就是为了躲那个男人,那个可以无视酆都禁制,一直复活,连阎王也杀不死的男人。”
“你可拉倒吧,就咱们酆都的城主和阎王,打不过杀不了再正常不过了。”柳芩元可不似袁俸那般还会审时度势,他嗤之以鼻道,“傅桐,你和先城主这点倒是一模一样,也只能窝里横了。”
在这座城中,敢这么和傅桐说话的只有窈娘那些有权有势的鬼,傅桐不由地打量起他来,此鬼竟全然不将她放在眼里,倒像是十分了解酆都一样,他的相貌在酆都那是独一份的,堪称绝色,可她却从未见过他。
舜华知她口中正赶来的男人是寂明,觉得有些好笑:“傅姑娘只怕要失望了,我于他们而言不过是颗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将我带回不过是因为没有更好的祭司人选吧。”
傅姑娘。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后,傅桐微不可察地怔了一瞬,唇角浮起一道莫测的笑意,她将双手交叠,多了几分端庄:“我倒是很好奇,作为祭司,姑娘你对蛊司究竟意味着什么?在你出现在斗场以后,虚隐那个奸猾的老头似乎也很想将你带回,来和我商议时与我争执了许久,最后不过是迫于无奈,山穷水尽了,才只能按计划而行。”
“我实在不明白,他自己都到末路了,为何还关心一个年轻祭司的去留?不将你扼杀也就罢了,若你回去不也是给那个男人平添助力吗?”
长老殿的几个会在意她?别说笑了,这些年来出生入死,九死一生,完全没瞧出他们对她有分毫的恻隐之心。
不过细细想来,无论她遇到了月清,沉伽,还是虚隐,他们都说过同样一句话,要她回去,可却并不在乎她在那些任务中的死活,很矛盾。
任谁家精心培养出来的孩子跑了都会想找回吧,况且在此之前虚隐也说了,蛊司的人会带她去仙山,或许她的离开意味着他们失去了去佘神的钥匙,而且还少了把好使的刀和一份震慑外界的力量。
酆都今日死了不少鬼,阎王不问城主纵容,眼前诡异的高楼全然由酆都孤魂所成,那些魂魄一直留在这里受罚,盼着有朝一日能有赎清罪孽,重活一世的那天,可却被本该庇护他们的鬼所消灭,傅舟桓问:“你对你的子民竟这般不管不顾吗?就在刚才,酆都全城的鬼近乎全部融化成了一滩黏液。”
“子民?它们可不算子民,除了那些无法往生的鬼,它们终归要去轮回转世。”傅桐垂头看着手中陶罐,漠然道,“蝼蚁没了便没了,每日都有成千上万的新魂赶往酆都,这点牺牲算不了什么。”
“它们要怪就怪先城主霍雪迟,明明走了,为什么还要将府邸也藏起来呢?我也没办法。”
人世间由掌权者主宰着人们的生死也就罢了,这死后投胎来地府投胎的鬼魂竟亦是如此。
傅桐说起先城主眼里只有恨,她恨那个男人带走了差点属于自己的东西,让酆都分裂成了两半,给她这么多年带来了数不尽的麻烦与困扰。
就在这时,在周围此起彼伏的凄叫声中又惊现了一道嘶哑的惨叫。
对面的鬼楼震了震,楼身上的头颅瞪大了眼睛,布满血丝的眼珠仿佛要从眼眶中掉落,它们嘴里咿咿呀呀的怪叫了起来,发出的声音苍老而喑哑,带着恐惧与不安,它们的眼睛从舜华身上移开,直直地看向了远方。
“那个男人已经快要到了,虚隐开始躁动了。”傅桐对阎王们吩咐起来,“守好这栋楼就好,能拖多久算多久。”
“是。”
阎王们纷纷背过身去,她揭开陶罐,从中飞出来了无数只身上散发着绿色幽光的小虫,有几只扑朔着落在了舜华的肩上。
舜华回头一看,惊愕不已,竟然又是婴蛉!而且这些婴蛉和落仙村的一样,身上也没有那道蛊线。
他们在落仙村遇到了月清,现在虚隐又与傅桐共谋,让人很难不将二者联系在一起,舜华脱口道:“难道你去过落仙谷那个村子?村里的灵蛊是你炼的?”
“哦?竟还有人知道落仙谷里的那个村子?”傅桐漫不经心地看着手心的陶罐,似有些出乎意料,她对那个村子的印象尤为深刻,因为那是她所屠戮的最后一个村子,“也不知我送给月长老的那份大礼他有没有吃下。”
舜华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陈韵能被骗去了如此偏僻的落仙村,只有女子最了解女子,骗她那个道士正是傅桐。
柳芩元此前也说傅桐生前屠戮十几个村子,犯下了滔天的罪恶,当是为了炼蛊而致!
豺狼与虎豹共谋,虚隐也不知道带了个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竟令他为了躲避寂明的追杀甘愿献祭了自己的肉身,将自己变成了楼怪。
现在酆都的鬼作为养料供养了虚隐,傅桐到时候极有可能是想借助婴蛉吞噬了他。
无论为人是为鬼,狠戾到傅桐这样的,堪称丧尽天良,着实令人胆寒,她会利用身边的一切,不择手段达成自己的夙愿。
舜华轻蹙起眉来,不由地唤了一声:“傅舟桓。”
傅舟桓知道她要说什么,沉声道:“嗯,倒是和落仙村对上了。”
为了避免她再次多想,傅舟桓不忘又添了一句:“村子里的事连他们后人都不知道,所以有些事情我们也不甚了解。”
这一路逃亡中,所见所遇环环相扣,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浮出水面,她隐隐约约感觉自己像是正在触及一个被暗藏于深处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可能与佘神,灵蛊都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