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镇是一个山顶小镇，分叉路延伸出去的上下两条街道就是全部。
上街比较冷清，主要以销售家具、电器等为主，下街因为有菜场和各类服装鞋店，相对热闹，而小镇的核心区域，还是要数分叉路两边的各类食店和日杂百货店。
周舟的杂货店就在分叉路左侧。
现在正临近春节，每逢3、6、9号赶集的日子，店里总是人头攒动，但大家都知道店里不成文的规矩，班车到的时候周舟是不做生意的，能等便等，不愿等的尽管去别家。
宋建兴弯腰驼背的趴在柜台上，面前摆着寒假作业，眼睛却一直盯着周舟手里举着的老款柯达胶卷相机。
他不知道周舟经年累月举着相机对着到站的班车到底想拍什么，但他合理怀疑，那台破相机什么都不可能拍出来，毕竟他跟周舟认识第三个年头了，就从没听到那台相机的快门响过。
失望是意料之内的事情。
周舟小心的放好相机，背靠着柜台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后叹出一口悠长的气。
烟雾稀薄，随风而散，周舟用另一只手轻点了几下柜面道：“你一个快高考的，不在家好好学习，成天窝在我这儿算什么事儿，影响我生意。”
这时正好有人过来结账，宋建兴熟练的报价收钱找零，然后把装钱的抽屉重重一推合上道：“你就得瑟吧，老邬放假前还去找校领导，要让你回学校给我们高三演讲。”
“老邬不好好享受退休生活，瞎出什么主意呢，我去讲啥？不思进取吗？镇上的人可都是拿我当反面教材的。”
两人正讲着话，开班车的李叔调好头，拎着一个大行李箱跑进店里，把它斜靠在墙上道：“周舟，一个小姑娘行李箱坏了，怪重的她怕是拎不动，你给借个推车，都是一个镇上的。”
不等周舟回话，挥了挥手转身又快步跑回了班车驾驶室。
五年了，周舟坚信姜柚柠终有一天会回青山镇，乘着小镇唯一的一辆班车，他带着相机，日复一日的期待着重逢的那一刻。
他试想了无数遍重逢的场景，最后决定要用相机记录下她下车那历史性的一刻，也相信自己能在快门响起的那短暂一瞬平复好心情。
然后他会走到她面前，用云淡风轻的语气问她：“你这些年是不是过的很辛苦？”
但现在，姜柚柠已经站在了他店门口，他手里没有相机，他没有记录到那历史性的一刻，也没能平复好心情。
嘭的一声巨响，姜柚柠断掉轱辘的行李箱保持不住平衡，重重的砸在了周舟店里的地板上，也重重的砸在了他心里。
姜柚柠是个个子高挑的姑娘，穿着一件驼色大衣，站在那里，像是一根柔韧纤细的竹，周舟想，她这些年一定没有好好吃饭。
然后就见她的眼神从他的脸上，慢慢下移盯住了他夹着烟的手。
随着她的眼神，周舟心跳都漏了一拍，就像是被激活了肌肉记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手里的香烟已经被他碾在鞋底。
冬日的阳光细碎温柔，姜柚柠便带着比它更耀眼的微笑走到了周舟面前。春去冬来，老天垂怜，她的少年依旧在这里，依旧还是当年的模样。
“周舟，好久不见！”
“姜柚柠，你终于回来了！”
宋建兴像是看到了一场奇观，一路目送周舟扛着沉重的行李箱，影子般跟在姜柚柠后面慢慢走远。
嘱咐都不带有一句的，刚还赶他走，这是准备店都不要了？他不由在心里骂了一句国粹后道：“今天真是开了眼了，铁树开花！”
姜柚柠的家在上街，老旧的两层小楼，一楼是门面房，二楼住宅，这样的房子一栋紧挨着一栋，组成了青山镇不算繁华的小小街镇。
一成不变的小镇留不住年轻人躁动的灵魂，在姜柚柠还不满一周岁的时候，她的父母把她留给奶奶，携手去了繁华的大城市，他们向往着那里的纸醉金迷，也相信能在遍地黄金的都市里发家致富。
从此，奶奶一边拉扯着小小婴孩，一边经营着包子铺。上街冷清，她们家又在小镇边缘，为了多挣点儿钱，奶奶每个清晨总是背着还在沉睡的姜柚柠，再挎着一个装满各色包子的大篮子，在青山镇的上下街一趟趟沿街叫卖。
这样相依为命的日子，祖孙俩一过就是十几年。而本应对她负有法定抚养义务的那对父母，只在少数几年的春节期间出现在姜柚柠的生活里。
“长高了，这才多久没回来，都成大姑娘了。”
“期末考了多少分？”
姜柚柠羞涩的微笑，再配上两声怯生生的“爸爸！妈妈！”双方便公式化的完成了每次的见面仪式。
而没有回答的成绩，对方也并不执着于答案，彼此客气又疏离。
在家的日子姜柚柠也并不常见到他们，他们总是穿梭在镇上的各家牌局里，在那些昏暗的房间，烟雾缭绕，乒乒乓乓的麻将撞击声，伴随着各自口中外面的花花世界，一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家变成了他们短暂的旅馆和饭店。
多年后的今天，在外漂泊多年，也看过小时候父母口中讲诉外面繁华世界的姜柚柠，只觉得这个落后小镇，这低矮老旧的两层小屋，才是她的心安处。
五年未归，奶奶早早便等在楼下，远远看着姜柚柠和周舟并肩而行的身影，她只觉恍惚，这些年的苦难和等待像是一场梦，时间还停留在他们大学假期携手回家的时候。
这些年，姜柚柠的心里不是没有怨气的，可是看着含辛茹苦养大自己的奶奶越发佝偻的身躯和花白的头发，她只觉得心酸委屈。
“奶奶，我回来了。”姜柚柠弓着背把头靠在奶奶肩头，低声说道。
汹涌的湿气洇湿姜柚柠的脸颊，奶奶拍着她的背，颤抖的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岁月不饶人，奶奶早已揉不动面团，一楼的门面房被奶奶租了出去。周舟扛着行李箱，沿着室外楼梯上到二楼，把行李放在门口。
他有许多话想说，有许多问题想问，但看着泪眼婆娑的祖孙二人，终是没有问出口。
姜柚柠擦了擦眼泪，礼貌的跟他道谢，这样的客气总带着些疏离，他又生出了些近乡情怯的扭捏，借口店里忙，仓皇逃离。
周舟的背影渐行渐远，奶奶看着一直眺望的姜柚柠道：“周舟是个好孩子！”
“嗯，他本就是很好很好的人。”
“你们……”奶奶终究是止住了话头，当年如果不是因为她，两个孩子怎么会苦了这么多年。
姜柚柠扶着奶奶的胳膊，语气轻柔：“奶奶，我们回家。”
“好，我们回家。”
房门推开的那一刻，姜柚柠把头偏向一边，努力的眨了好多次的眼睛才把泪意压了下去。
她小时候唯一的一个布娃娃依旧躺在沙发一角，她养的那盆芦荟在窗台生长的格外茂盛，那怕一桌一椅，都还是旧年她离开时候的模样。
就像她不曾离开过五年时光。
奶奶在一旁拖动行李箱的声音，让姜柚柠回了神。
“奶奶，箱子坏了，很重，我来搬。”
奶奶坚持帮着姜柚柠一起抬，还笑着说道：“奶奶虽然年纪大了，力气可不比你们这些孩子小呢。”
姜柚柠笑着点了点头，却把箱子抬的更高了些，让奶奶那边少受些力。
“还是你原来那间屋，这两天天气好，被子我都晒过，床单被套都是新买的。”奶奶絮絮叨叨，语气里却全是孙女儿归家的愉悦。
看着粉色带着白色蕾丝花边，还全是卡通图案的四件套，姜柚柠忍不住的笑出了声。
“是不是不好看？奶奶眼光不好，要是不喜欢，明天奶奶带你去县城买新的。”
听着奶奶带着明显讨好的语气，姜柚柠只觉心酸，“谁说您眼光不好了，只有在您这里，我才像个小公主。”
“我的柠柠本来就是小公主。”奶奶终是没忍住，背过身去飞快的用衣袖擦掉了眼泪。
“许久没住人了，房间里闷得很，都是灰，不小心迷了眼睛。”
姜柚柠看了眼打开的窗，走过去挽住奶奶的胳膊，轻声说道：“奶奶，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以后我的柠柠就开开心心过自己的日子，再没有那些污糟事儿。”
“奶奶！”
“怎么了？”
“我饿了。”
经年过后的今日，姜柚柠也有了当年父母归家时候的待遇，满满当当一桌子，全是她爱吃的菜。
粉蒸排骨、爆炒肥肠、红烧鸡……都被奶奶从盘子里堆到了姜柚柠碗里。
“奶奶，您这都快要赶上喂猪了！”
“瞎说什么，你太瘦了，要多吃些，奶奶明天再给你炖汤补补。”奶奶一边嗔怪，一边还在不停的往姜柚柠碗里夹菜。
小镇的夜安静的早，才刚过十点，街上便只剩偶尔途经车辆的呼啸。经过奶奶一整天的各种投喂，姜柚柠躺在床上撑的睡不着，便决定去楼下散散步消消食儿。
小镇海拔高，冬日的风呼啸不停，让夜变得热闹，又带来更多的寒冷。周舟看着二楼灭掉的灯，把身上的羽绒服拢了拢往墙上一靠，习惯性的从口袋里掏出烟夹在手里，想了想，却没有点燃，只拿着在鼻端轻嗅着。
担心吵醒奶奶，姜柚柠没有开客厅的灯，蹑手蹑脚的往门口挪去，然后小心的关门下楼。
听着头顶传来的细碎声响，周舟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定住动弹不得。
月黑风高夜，他不睡觉跑人家姑娘楼下待着，任谁看来都不会觉得他是好人吧？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终究还是怕吓到他，周舟轻轻咳嗽了一声当作提醒。
姜柚柠的确没想到这会儿楼下会有人在，压着声音低声问道：“是谁？”
“还没睡？准备夜探小镇？”周舟从暗处走出来，也压低声音打趣的说道。
见是他，姜柚柠不由的松了口气，语气也轻松起来：“你这个点儿在这里干嘛呢？”
刚问完，还不等周舟编出借口，她看到他手指上夹着的烟道：“难道你这把年纪了开始逆反？半夜上门挑衅？”
周舟举起烟往姜柚柠的方向递了递道：“没点火，就闻闻味儿。”
姜柚柠从他手里抽出烟，放在鼻下闻了闻，眉头不由的便是一皱道：“臭的。”
说完就把烟往周舟怀里一丢，周舟利落的接到手里，往兜里一揣，唇角扯起一个淡淡的笑道：“准备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