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婉清这些时日一直跟着医馆里的大夫出诊，历练大半月后便要跟着表哥表姐们去义诊了。
苏家一行人预备从淮扬的村郊出发，每个乡镇开诊三日。义诊虽是他们苏家的传统，但今年其实是比往年提前了些时日的。
陆婉清听瑶华表姐提了一嘴，说是外祖父的考量，今年的雨水来得晚些，寒气将褪未褪，时节失调，再加上流寇作乱人心惶惶，不少平头百姓家都染上了风寒。因此他们此行预备的药材里，治疗风寒的药物也是最多的。
此次出行，小辈居多，但她外祖父也亲自出山，二舅舅倒是没来，但二房的子墨表哥和瑶光表姐都来了。女眷一车共乘，陆婉清自然便与她瑶华、瑶光二位表姐在一处，此时马车上的气氛有种诡异的和谐。
为什么陆婉清要用诡异二字来形容呢？瑶华表姐自不用说，两人早已熟络非常，但见到瑶光表姐，她便忍不住想起之前那失言的侍女，虽说不过是被旁人闲话几句，但毕竟是二房的侍女，至少可以说明二舅妈对她是不喜的，如今她见了二房家的表姐，又如何能以平常心待之呢。
可瑶光表姐却怡然自得，一如陆婉清初来苏家时那副内敛深邃的模样，这么一比反倒显得陆婉清庸人自扰之了。
瑶华坐在二人之间，自然察觉出这其中的暗潮涌动，她左看看陆婉清，右看看瑶光，悄然一笑。
马车驱驰数个时辰，最终在罗家村落脚，此处距离苏家所在的淮扬州府将近三十里，地势较低，也处在淮水河下游，路途平坦好走，因而他们的第一站选在此处。
苏家主仆一行人找了家农庄借宿，苏老爷、苏家四姐弟，再加上陆婉清这个表小姐，各自领着贴身侍女回房休息了。
陆婉清卸下钗环，满头青丝顺滑地铺在她的肩头，她一面出神放空，一面握着柄小木梳替自己梳理发尾，荔芝端着盆水走进来，看着自家姑娘两眼直直地正发愣，不解地问道：“小姐，你在想什么呢？”
陆婉清回过神，顺手接过荔芝递过来的热手帕擦拭脸庞，忍不住将脸埋在热腾腾的手帕里，她好像......有点紧张？
或许是因为明天她要正式自己替人诊脉，虽然跟着瑶华表姐学了数月，又跟着医馆里的医师看了数月，但毕竟没有自己亲自上手，有些担心自己会出错。
可荔芝这小丫头哪能猜到平日里看着永远运筹帷幄的自家姑娘，此时心里竟是在暗暗打退堂鼓，只以为她是今日坐了一天马车路途辛苦，见陆婉清洗完脸忙将浣洗盆端走，又把房里的床铺备好，甜甜地笑着安慰道：“小姐累了快睡吧，明日可得起个大早呢，奴婢就睡在外隔间，小姐有事唤我就行。”
陆婉清乖乖躺下，荔芝贴心地把被角掖好，生怕自家姑娘着了凉，这趟姑娘出来可是当大夫给人看诊的，自己可不能先病倒了呀。
陆婉清躺在被窝里，房里的灯已被吹灭，视线慢慢适应了室内的光线，她睁眼看着半透明的黑暗，脑子里一会闪过前世在军营里见到的那位女军医治病救人的画面，一会又闪过这些时日医馆医师日常诊脉的画面，不知不觉中陷入沉睡之中。
次日主仆二人醒得都很早，陆婉清今日把头发束了起来，身着一身利落的短衫，出门在堂屋和大家会合，简单用了点早膳，一行人便动身前往罗家村村头的石碑处。
侍从们支起两个简易的油纸棚，再盖上一层深色的棉布，这样一处既能遮阳又能挡雨的义诊亭便搭好了。
苏子轩轻车熟路地拿出一面挂幡，上面是很工整的楷书，写着“苏记义诊”四个大字，挂幡上有铁钩，苏子轩身材高大，长臂一挥便将这面招牌挂上义诊亭的一角。
苏子墨亦是很能拉得下大少爷的面子，想必这些琐事他们已做过多次，又挂起一面旗子，上面赫然是“免费看诊，分文不取”的语录。
苏老爷子和苏子轩分别入坐准备开诊，陆婉清跟着她瑶华表姐一起，跟着她外祖父做副手，另一边则是子墨与瑶光两兄妹，给苏子轩做副手。
他们来得很早，正是罗家村百姓们赶早集的时辰，因而村口这处有许多人来来往往，但既是为了赶集而来，自是神色匆匆，为银钱奔忙，一时之间并无人光顾义诊亭。
陆婉清今日分配到的任务是抓药，瑶华表姐负责预诊，外祖父主诊脉、开方，苏子轩那组的分工亦是如此。
陆婉清把药箱里的草药逐一取出来，分门别类摆好，她们带了小药柜，便于取放药材，药杵、药罐、包药材的油纸一并预备好，瑶光负责另一组的抓药，便也来和陆婉清一同做准备。
她一边忙着手上的活，一边却注意到了躲在石碑背后只露出一双眼睛偷偷打量她们的小女孩，和陆婉清对视之后又急忙蹲下，连一双眼睛也不肯再露出来了。
陆婉清有些好奇，便放下手里的药罐走过去，也蹲下身来看着面前这个沉默的小女孩，问道：“小妹妹，你刚刚在看什么呢？”
小女孩身上的衣服很旧了，水洗得发白不说，更是有多处补丁，一张小脸泛着不健康的黄色，她仍然只是盯着陆婉清看，一言不发。
陆婉清皱眉，主动伸出手道：“要不要姐姐带你去喝一杯热糖茶？”
或许是听见“糖”这个字眼，小女孩的眼睛明显亮了一瞬，陆婉清见这话有用，也不强求小女孩主动回应自己，又折返回义诊亭，从她们一早准备好的一大壶红枣糖茶里倒了一杯端给小女孩。
小女孩圆溜溜的眼睛从陆婉清端着糖茶走过来开始，就没从那杯茶上挪开，陆婉清递过去示意她接着，陆婉清又开了好几次口，“喝吧，不要钱，姐姐请你的。”小女孩这才肯接过那杯糖茶，仰头浅浅喝了一口，她很是眷恋这红糖的味道，但紧接着却只是双手握着茶杯，怎么也不肯再喝第二口了。
陆婉清又搞不懂了，莫不是这红枣糖茶不好喝？可方才见小女孩的模样，应当是爱喝的呀，怎么现下又没动静了？
可陆婉清看向小女孩时，小女孩的眼神里流露出些许祈求，她总算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姐姐，剩下的我能带回去给我娘喝吗？”
陆婉清心下大受震撼，面上却亲切地回答道：“没事，这杯是姐姐请你喝的，我再装一盏让你带回家给你娘喝好吗？”
小女孩腼腆地笑了笑，低声说了句谢谢，这次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甜甜的，是很久没有喝到过的味道。
陆婉清说要给她装糖茶，牵着小女孩的手一齐往义诊亭走来，待牵着她走到瑶华表姐跟前时，她说道：“表姐，这小姑娘面黄肌瘦的，我想让你替她瞧瞧。”
瑶华闻言点头，牵过小女孩的手，拉到自己面前，温柔地哄道：“小妹妹别害怕，让姐姐看看你好吗？”
小女孩虽然有些拘谨，但还是乖巧地顺从着瑶华的指令，懵懂地任瑶华端详触摸她的五官和四肢。
陆婉清装了一水囊糖茶，在袋口系上一根麻绳，替小姑娘斜挎在腰肩上，抬眼问瑶华：“表姐这孩子怎么样？”
瑶华轻轻叹了口气，回答道：“旁的没什么，有点发育不良。”
陆婉清点点头，有些无奈地摸摸小女孩的脑袋，拍了拍那袋糖茶，说道：“这三天我们都在这里，要是还想喝糖茶就来这找姐姐们好吗？如果家里有人需要看大夫，也可以来找我们。”
小女孩一知半解的模样，陆婉清也不知她究竟听懂了没有，心底里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再拿了一包糕饼塞到小女孩怀里，继续叮嘱着：“这个吃了能养肺润喉，家里要是有人咳嗽，就可以吃这个。”这包糕饼正是先前瑶华调制的药膳，两人商量后取名叫清心糕。
小女孩背着一袋红枣糖茶，捧着一包清心糕，在陆婉清的目送下转身往村里边走去，待走到一个转角处，小女孩转过身来，远远地冲她们挥了挥手，继而消失在分岔路口之后。
此时他们一行人已在此坐了一炷香的时间，赶早集的村民们陆陆续续有人折返回来，因他们是在村头设的摊位，打眼便能瞧见，苏子墨更是放下身段主动吆喝起来，“免费看诊，分文不取”的话语传了出去，渐渐也有人前来打听了。
第一个正式来看诊的是位老爷爷，佝偻着腰杵着一根竹棍，奇怪的是脸上还罩了个大帽子，他慢慢走进来，瑶华连忙招呼老人家坐下，苏老爷子便着手替老人家看病，他先问道：“老人家，您是哪不舒服吗？”
老爷爷没说话，只伸出他那双近乎枯萎的手摘下自己的帽子，露出了他布满褶皱的脸，义诊亭里的人除了陆婉清之外谁不是阅病患者无数，但饶是如此，见了这位老人的真容，众人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位老人的左脸颊处——竟长了个拳头大的肿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