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识

    祈水潺潺,汤汤而流,北接惠江,南并濡河,跨山而来,向沧海而去。

    受祈水福泽,沿岸禹城面积不大,却商事繁荣,大量物资在此调配、装运,发展起不少船商。

    天下安定之时,安国与大邺的贸易离不开它。而如今战争兴起,禹城更是变成了水路要塞。

    一月前,安国撕毁和平条约,大举进攻泗城,禹城好几个水道受临时管控,给货商们带来了不小震动,瓷器、饰品倒还能等些时日,瓜果蔬菜每等一天就有烂在手里的可能。

    接了活的埠头见好走的几条道都被封禁了,而且其余水路自己也不熟悉,家里船只也不够运这些货,只好来求韩家帮帮忙。

    “张伯,您是知道的,家中这大大小小的生意都是我娘亲打理,要不是今日她有事,怎会让我一个晚辈跟您签这个书契。

    而且近几日,官府征用了不少船只前往泗城运粮。我家也去了好多艘,这段时间,大家都挺难的,船夫们行小道更是危险。一百二十两银子,较往常已是低得很。”江风吹过,额前的发丝扬起,一明媚少女故作委屈地对着埠头说道,语气中还有几分稚嫩。

    她是禹城大船商韩茹的闺女韩晞,不过十五岁的年纪,说起话来却是老成。

    “这货商就给了我一百一十两,我这跑前跑后,还要随船出去,不能最后一分钱都赚不到啊!乖侄女,你再往下减减,九十两,不能再高了哈!”埠头试探性望着韩晞,心里盘算着我这久经商场的人还说不过你这个小姑娘。

    看着早已搬来的货物,韩晞有些为难地低下头,叹了口气,许久不发声,看了看埠头,又低下头,等到埠头要开口之时,韩晞立刻说道:“看您都把货拉来了,想着这货急,我已经让人去请了卜卦人。一百两?若是行,我立刻让叔伯们搬货上船,今晚就出发。大船跑货不容易,您也体谅体谅。”

    埠头犹豫了一下,后又干脆地拍手道:“好,就一百两。伙计们,搬货。”

    韩晞抿嘴一笑,让丫鬟给十五个水手各塞了一两银子。大声喊了句“辛苦各位叔叔伯伯了!这单子货急,咱们祭拜完孟公,孟姥后,今晚就出发!”

    船夫们精神抖擞,阳光下,赤膊漏出荞麦色肌肤,一箱一箱往来于货船和码头之间。

    埠头还不忘补上一句“哎呀,你这小姑娘,真是随了你娘了!”

    祭台、雄鸡、猪肉,依次放好在码头前,锅中的水烧得沸腾。

    卜卦人早已被请来等候,依着行船的规矩,需取鸡骨以占吉凶。

    竹簪刺于窍,人在上鬼在下。

    “吉”卜卦人大喊一声,又来几个船夫将肉献于祭台。

    船夫皆来,三叩首以求平安。

    后,船夫中一人激动地吆喝着“开船喽!”

    船帆慢慢升起,锚链也接着收起,船身微微摇晃。

    “叔伯们,一帆风顺!平安归来”韩晞招手喊道,这可是娘第一次让她独自出去办事,定要办得圆满。

    这话音刚落,甲板上便传来惊呼“这水里漂着人!”

    紧赶着,船夫们又将帆落下,将锚抛下去,招呼着韩晞过去,其中两人已跳入了水中救人。

    韩晞急忙跑到码头边,只见一脸色苍白的少年,身上穿着兵服,趴在一木头上,随着水面荡荡悠悠。

    上面的人轮着喊他,他也不应喝。

    “人还活着吗?”

    “应该是不行了。”

    “这是大邺军的衣服吗?”

    “看着像,你还不知道吧,前线打了败仗,泗城失守了”

    船上,岸边的人小声嘀咕着。

    那少年被拽到岸边后,韩晞帮忙拉着上了岸。

    韩晞喊了两声,见眼前男子没有动静遂探了探鼻息,看了看腹部。呼吸微弱,腹胀如鼓。肯定是进了不少水。

    “李叔,还得麻烦您。”韩晞望向旁边一身体健壮的船夫。

    船夫点了点头,立刻会意,韩晞急忙将男子身上衣物解开脱下,打开他的嘴,看看有没有异物,后来了几人将男子挂在了船夫背上,头朝下,与背者相背,韩晞帮忙扶着腿。

    准备好,船夫便跑了起来,约着两圈后,还未见有水出,大伙心都纠了起来这孩子看着年纪也就十五六岁,若是没了,挺让人心疼。

    又跑了半圈,零星出了点,见有希望,韩晞让李叔跑得幅度再大点。

    “出来了,出来了”围观地人兴奋地叫起来。

    只见不少水排出,船夫跑得更起劲,慢慢地,腹部趋于平坦,听到了几声呛咳,船夫才将他放下。

    “公子,公子?”韩晞唤着。

    少年微微睁开眼,见到有光,又不自觉地闭上,呼吸逐渐平稳,心肺也有了起伏。

    见他有了几分生气,韩晞松了口气,即又对着身后的船夫说道“谢谢各位叔伯,这公子应该是救了回来,后面交由我,我带他回去诊疗。时候不早,你们开船吧!”

    他还没完全清醒,被府里小厮背着上了马车。韩晞将湿了的袖口往上卷了卷,又用手帕擦拭着额头沁出的汗,瞥了一眼躺在一旁的公子。

    刚刚着急也没细看,现在细细打量,这公子身形高佻,模样俊朗,虽脸上沾着些灰,嘴上已有胡茬冒出,但皮肤白皙,不像是久经沙场的士兵,兴许是临时征召上去的。这手长时间泡在水里已经有些发皱,虎口处有薄薄的茧,似乎也练了些日子。

    见多了粗犷健壮的水手,这等样貌,在禹城还是少见的。

    大夫诊治完,说无大碍了,韩晞便让人将帕子打湿给他擦脸,见喂不进去药,便亲自将端过药碗,小心喂起来。

    “闺女,听说你救了个小子?”人还未至,声音倒先到了,约摸三十多岁的妇人,穿着窄袖襦衣,虽不施粉黛,但也明眸清秀,几分冷艳在身上,她步伐稳健,行事干练大方。

    “娘,张伯的货处理妥当了。”

    入了屋,看着韩晞正端着碗坐在床边,给那小子喂药,韩茹招手打断了韩晞的话,走近瞧了眼床上的人“长相真不错,跟你爹年轻时候一样,看来咱祖孙三人看男人的眼光真是差不多。要不要等他醒了,问问他愿不愿在咱家呆上几年做你的夫婿。”

    “娘,你说什么呢?”韩晞还小,听了这话自然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

    “晞姐儿”秀儿将一木牌递给了韩晞,“洗衣时,从那公子衣物中摸出的。”

    木牌很简陋,上面只写了汪正二字,字迹有些模糊,斑斑点点的血迹渗入了进去。

    这是他的名字?

    韩晞回头望了望屋子,已是第二日,不知道他醒了没有。

    韩晞先是敲了敲门,但屋内并无应答。她轻轻推开门,床上只余着被子,正当韩晞困惑之时,目光所及窗边,一人身影映入眼帘。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白色的里衣上,斑驳的光影映照出瘦削的身影。他静静地坐在窗边,仿佛与世隔绝,对周围的一切都不闻不问。

    “公子,昨日在河边发现了你,便把你救了回来。”韩晞见眼前公子的神情,知道他许是经历了什么,于是拎过秀儿手中的食盒,将屋门关上,轻轻地走到他身边。“我叫韩晞,你叫什么?”

    他没有回话,依旧低着头。

    “家中洗你衣物时,发现了这个木牌,汪正?”韩晞蹲下身子,将木牌递给他,轻声问道。

    没等韩晞反应,手中木牌已被少年夺了过去,手心传来一阵刺痛,木牌边缘的倒刺已经扎入手中。

    少年紧紧握住,眼中闪过一丝悲伤。“他们都死了~”他喃喃自语。

    韩晞不好再指责什么,将手握住背在了身后。

    “谁死了?”

    “所有人!”

    韩晞想起泗城失守,守城将士全军覆没,有些惋惜,他也许是大难不死,随着江水漂到了下游。

    她将食盒打开,从中挑了一块油饼。“你吃点。”

    他依然不为所动。

    “那我陪你坐一会,你若想说什么便和我说。”

    两人就静静地坐在地上,少年像是丢了魂,不说话,就连表情也看不出什么。

    “泗城一战,我知道打得艰难,安国也损失惨重,昨日便听说签了停战协定。”遇到这种情形,韩晞不知道怎么安慰,只是说一些她听来的事情。

    “他们都说:现在虽是停战,但是依着安王的性子,定会在休养生息后,加紧练兵,等到时机成熟再起兵攻打大邺。而且泗城失守后……”

    “哎,这世道不太平,对我们百姓来说,也许是活一日算一日,没准哪天就成了难民,流离失所了呢。你在那场战役中活了下来,终归是幸运的。”

    泗城失守,安军便将所有的怒气转嫁到了泗城的百姓身上,烧杀抢掠,血流成河,韩晞不忍告诉眼前的少年。

    韩晞又将油饼递给了他,手弯曲之时,手心中的倒刺又往深处扎了一点。

    嘶~

    闻声望向了韩晞,目光相对时,男子又快速低下头,眼中闪过一丝无措,他转向韩晞的手。一个木刺半在外面,半隐在韩晞的手心,由于较深,已有鲜血顺着木刺蔓延出来。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有些慌乱地扶地站起,虚弱的身体有些支撑不住,他移到桌边,将昨日大夫留下的纱布拿起。

    知道他想要做什么,韩晞叫住了他。

    “你这身子,再不吃饭,走起路来都困难,你快坐下吧,我自己来。”

    韩晞将食盒放到桌上,从一小格抽屉中拿出创伤膏。瞅着手上的木刺,一鼓作气拔了出来,娴熟地涂上药膏,痛感还是让她不自觉地皱了下眉。

    “这点小伤,用不上纱布。再不处理恐怕就要愈合了”她转头笑着望向汪正。少女没有一点怪罪,青涩的脸上,长长的睫毛轻闪,脸颊处略有些肉,显得几分可爱。

    少年听了,被逗得浅笑了下。

    “小时候,娘亲给我请了师傅,学了些日子的武术,破皮受伤也是难免的事情。”

    “反倒是你,原以为你只是呛了些水,可是换衣服时候,发现你腹部的伤口都已经被水泡得流了脓。你却还不好好休养,这样糟蹋自己。”韩晞温润的声音中含些责备。

    少年的耳朵倏地红了起来,有些磕巴地问道“你~换得?”

    看着他娇羞的模样,韩晞忍不住噗嗤一声,“你们上阵打仗的人怎么这么害羞,竹哥儿帮你换得,我可~什么都没看着。你若不方便换药,可喊他”

    他拿起放在桌上的油饼,低下头,以掩住渐渐发热的脸颊,大口吃了起来。一连吃了好几个,直至食盒见了底。

    “韩~晞?此处到都城大概要多久?”

    “叫我小晞就好,我们这是禹城,如果一路顺风的话,到京城,乘船最快也要七日的时间,走陆路可能要更久些。你家,是在都城吗?”也不知道怎么,韩晞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期待着问题的答案是否定的。

    他迟疑了一会儿,眼中有些湿润,“我家不在都城。我也不叫汪正,我叫肖昀,汪正是我的伍长,他是越县人,可他已经战死了”

    他不想回去,也没有脸回去,他太高估自己了,而在战事面前,他什么也不是。

    “伍长他是个英雄。越县与禹城相邻,等你休养好,可将他的木牌送回去,为他立个衣冠冢”韩晞鼻间有些微酸,那些死去战士的尸骨大概已埋入黄土,再难寻到。这木牌兴许携着他的一缕魂魄盼着归家。

    “我要出去替娘亲办些事,你且休息着,晚间竹哥儿会把饭送来。”

    “小晞,谢谢你”

    今日一来,韩晞便是怕肖昀太伤心,多陪他说说话,肖昀虽然只是嘴上迎合了几声,但看起来好多了些。

    走到屋门处的韩晞,忽转过头,嘴唇轻启,想说什么,又闭上,冷静了一会,似郑重其事地学着话本子中的说道“不如以身相许?”

    这话一说,肖昀这耳朵又没骨气的红了起来。

    韩晞停了两秒,见没人回答,急匆匆地推门出去了,实际上她只是看肖昀这两日无精打采的,便想逗逗他,没成想让自己尴尬了。

    “好”看着屋外停下的身影,肖昀小声地说了一句,可这声音太小了,声音还未飘到门前便不见踪影。

    “我刚刚说着玩呢,话本中都这么写的”韩晞怕肖昀误会自己挟恩以报,朝屋内大喊了声。

    韩晞总是这般开朗明媚,肖昀面对着她,内心轻松了很多。

    肖昀意识到手中的木牌,将暗格抠出,格中是一张纸,纸上由于沾了点水,有些字迹晕了开来。初入军营,他什么也不会,总是惹事,伍长“汪正”虽嘴上骂他得狠,私下给他收拾烂摊子,知道他会写字,便让他帮伍里的兵们给家里人写封信,就当赔罪了。

    “小孩,你往后站点,你这细胳膊细腿,可别吓尿了。哈哈哈哈哈”伍长这一句惹的一众士兵大笑了起来,他窘迫地却被分在了最安全的位置。

    他从未见过战场,泗城一战,似乎天空都是红的,见着敌军飞来的箭,他愣住了。

    “小孩,快让开。”伍长边喊,边推开了他,胸口却被长箭贯穿。

    “小孩~交给我大母”伍长将他的身份牌塞与他,虚弱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伍长临终前都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和身份。

    伍长总是骂他堂堂男儿,一遇到事就哭,可是他这次极力忍住了,可是泪水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是他将一切想得过于轻巧了,是他太自负了,觉得自己那三脚猫的功夫就已经能上阵杀敌了,都是他,伍长才会死。他身为大邺的皇子,他做了什么?他一无是处,曾经只知道花着百姓的钱,吃喝享乐。

    他用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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