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小心点，可别磕碰着我的宝贝们了。”
穿着宽袖长袍的人形貌昳丽，可这穿着确是邋遢，袖口处，衣领间沾着墨迹，问起他来，却说这是文人身上的笔墨气。
“往前放点，你放这阴影处怎么能晒着太阳。”
他是李滨，韩晞的爹。
青年时期，参加科考履考不中，二十年来还只是个秀才的名头。
这秀才家境贫寒，父母已故，而自己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就连给别人代笔写写信，也要挑剔这个用词那个用句，以至于信写一半，就能和人家打起来。
家中唯有一姐姐，是再也供不起这年复一年赶考的盘缠。
眼瞅着姐姐二十好几好不容易有了个心上人，却因自己的缘故，男方家迟迟没有上门提亲，便难得硬气地离家出走了。
李滨没什么生活经验，这一趟出走就带了些衣服馒头，没走两天便饥寒交迫，狼狈地却又不想丢下读书人的体面，路遇包子铺，只说“可否借一包子”，被老板嘲笑一番后，灰溜溜地离开。
但他难逃“富贵命”，恰恰就因为这一身的书生气和还算俊朗的脸，被韩茹看中了，入赘了韩府。
“这可是御史大夫白书礼的真迹呀！
这书本上不过是沾了几滴水，李滨却是捂着胸口，心都疼了起来。
“你，你～”他指着做错事的小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给我收拾东西该回哪回哪。”
“爹，您真有眼光，这幅字用笔老练，笔势苍劲有力，难得的佳品。”
韩晞恰巧路过，见李滨嚷着乔哥儿，就接过乔哥手中的字，将他拦在了身后。
“你爹读书几十载，虽说做生意不行，但这鉴赏书画的能力在这禹城中也是数一数二的。”
听着女儿夸自己了，李滨之前的气立刻消了一半。
“这么好的作品，我娘也真当来看看，也许我们家之后也能做些书画古玩的生意。”
一听韩晞提起韩茹，李滨脸上的笑突然僵住了，这心疼的劲被担忧所取代。
“你可别和你娘说。”
这可是李滨存私房钱偷摸去买的，要是被夫人知道了，少不了一顿责备。
“那爹刚刚还这般大声，乔哥儿也不是故意的，下次注意一点，就行了。”韩晞挽过李滨的手略带撒娇。
“好好好，家里做事还是要心细些，下不为例啊。”
李滨又朝着其他人说道，“别停着了，继续干活啊！”
见爹这的事解决的差不多，韩晞便想着去肖昀那看看。
这几日，怕肖昀想不开，她都会抽空陪他说说话。渐渐地，他也肯开口了。望着他渐渐好起来，她也有了不少动力。
恰转身之时，对上那个少年的目光，少了些许哀伤，眼神澄澈温柔。
她有些拘谨，手一时不知往哪放，在身前晃着“今日身体如何？”
“上药后好了很多，看今天天气好，便想出来走走，没有冒犯到吧。”
肖昀换上了韩晞送来的衣服，也将脸颊冒出的胡茬剃了，清爽了不少。
韩晞看得有些愣神。
“我能看看这幅字吗？”
肖昀望向白书礼的那幅。
“你就是小晞救回来的那位公子吧。”
看着眼前清秀俊朗的少年，又望着自己闺女，李滨心中多了几分危机感。但是表面上却装着大方，
“当然可以看，佳作就是需要更多的人赏鉴。”
“伯父，这幅字确实是上乘，无论是章法布局，提按，笔锋的转换都难得一见……”肖昀先就字本身谈论一番。
难觅知音，李滨对这孩子欣赏了起来。
而身后的韩晞望着肖昀，心中的疑惑像迷雾散开，她皱起眉头，打量着眼前的他。
肖昀又面露了难色。
“这幅字的价值确实很高，但是可能不是伯父想要的白大人的真迹。单说这用纸就不太对，这纸是左伯纸，而白大人偏爱用麻纸。加之这字的藏锋也不太对”
肖昀随手指了几处，李滨恍然大悟。随之而来的是山崩地裂之感，是比撒了水后更强烈的心痛感。他可是整整花了五十两才买来的啊。
“伯父，这瓷瓶的釉上得有些问题……”
“伯父，先皇不曾画过这幅花鸟画，先皇离世是……”
整个世界坍塌地太快，李滨愣在原地，没有说话，这孩子有些本事，但这本事是往他头上泼冷水啊。
韩晞扶住了他爹，呵斥住肖昀“别说了。”
肖昀才觉自己的话不妥，他本意只是想让李滨好及时找卖家理论。
可他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买定离手，概不退换，真假自负。
他更不知他这是击碎了李滨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本事”。
“伯父，这幅江山图确实是周芝山的，上面的印也是皇上加盖的。”
终于在一堆“藏品”中看到了一个真迹，肖昀仿佛抓住了根救命稻草。
这是李滨最喜欢的一个，听着说是真的，心里的气顺了不少。
“爹，他只是一个小兵，懂些什么，刚刚不过是在随口胡诌。”韩晞频繁眼神示意肖昀。
肖昀连忙说道“是是，我进入军营之前学过些字，懂一点皮毛，刚刚我所说不一定是真的。还是伯父经验丰富。”
真假在心中自由裁断，李滨却硬撑着说教道“只知些皮毛就不要妄下决断，这些可都是我精心淘来的，怎会有那么多假的呢？你一个孩子，不要这么鲁莽行事。”
“爹，我们出去逛逛，不耽误您晾晒这些宝贝了。”
韩晞拉过肖昀的手臂，大步地往门外走去。
“我爹要背过气了，你指定逃不了关系。”
出了门，韩晞松了口气。
“对不起”肖昀像是做错事的孩子，手足无措，“我只是想让伯父退回去。”
“这些东西没有退货的道理，按理说这是常识，你应该知道呀。”韩晞注视着肖昀。
肖昀忙转过头“小时候，不太出门，对这些了解不是很多。”
街道上熙熙攘攘，各式各样的招幌林立，随风飘动。
河两岸卖果子的店铺互不让步，大声吆喝竞价。
禹城河网密布，走个几步就要过一个桥，而铺子就穿插在其中，卖的东西也杂些。
“小晞，来尝尝王婶现烤的烧饼”
王婶将钳子伸入炉中，夹出的烧饼还冒着热气，用油纸一包，露出酥脆的边缘。
“我和他分着吃，一个就够了，您别夹了。”
韩晞从钱袋里掏出四文钱，妇人推脱着不要。
“每次路过您这，您都这样，看来下回，我还得绕道走呢！”她娇声埋怨道。
王婶只好拍拍手上的炉灰，接过铜钱。
“小晞，来看看我这新进的首饰”王婶这刚付完钱，街对面刘婶又唤了起来。
“哎”，她应答着，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肖昀“这条街上很多婶子的丈夫都在我家做工，一来二去，我也就都熟了。”
街道路窄，往来的人多，韩晞只顾说话，没注意着身后着急赶路的人，肖昀伸手揽过韩晞“小心。”
耳边是他的均匀的呼吸，等人过去，韩晞、肖昀向后退了一步。
她轻轻整理一下耳边的碎发。
“奥～好～好，谢谢！我们去对面。”她用手拉住肖昀袖口的衣服，将他往路对面引。
“上次急匆匆地喊了我家男人出门，我都还不知道去了哪个地方？”刘婶一边将新式的发簪簪韩晞头上，一边看似随意地问着。
“这次离得近，估计明天就能到绥县了，绥县的脂粉最是好，想必刘叔定会样样挑个送给您。”韩晞说道。
“我家那个他就是爱乱花钱，我都说了不要了，他每次行船总是要带些玩意回来。”刘婶精致的面庞笑得更加灿烂。
这刘叔刘婶夫妻两总是同进同出，只要刘叔一得空，就要陪着刘婶出摊，旁边铺子的老板，听了对话，调侃着插了两句。
“这才出去多久呀，就想你家老刘了？你们这对真叫我们羡慕！”
簪子簪好，韩晞接过递来的镜子，瞧了一番“别说，这花样看着简约，簪上了却是真好看。”
“小晞，这小公子气质出众，但瞧着面生，府里新来的？”刘婶光惦记着打听丈夫的事，抬起头才发现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站在旁边。
“他叫肖昀，才来禹城没两日，今着陪他出来逛逛。倒像是他陪我了！”韩晞打趣说道。
“那小公子，家中可有定下亲事？正巧了，我有一侄女与你年岁相仿，若无亲事的话，不妨认识认识？”刘婶看着这少年实在欢喜，不由说起媒来。
“当然有了，我这兄长可有个娃娃亲呢！”未等肖昀回答，韩晞就匆忙回道，还向他摇了摇头。
刘婶叹了口气“可惜了。”
肖昀简单行了个礼，站了许久，倒也没有不耐烦，听了韩晞的话，浅笑了声，他望向她“这上面的石榴花型很称你。”
“刘婶，多少钱！”有个不扫兴的人在身边真好，韩晞爽朗地问道。
“小晞呀，按照惯例，就收你个进价，一两银子。”刘婶将簪子包好，放到了盒子里。
韩晞瞅了瞅自己的荷包，有些窘迫，“刘婶，今日出来得急，没带够银子，等明日我再来买！”
“你把簪子先带回去，下次见着面再给也不迟。”刘婶将簪子递过来。
“别了，这样，我娘又得骂我，刘婶，我去前面再转转，咱们回见。”韩晞一手招呼肖昀过去，另一只手向着刘婶挥手。
“站住。”韩晞正给肖昀介绍着街上的铺子，一个响亮的声音将他俩喝住。
转过身去，只见两个官差拿着告示左右查看，到了韩晞面前，将手中的画像展示给他两看“可有见过他？”
画像中的人体态肥胖，脸型圆润，这五官看着有几分熟悉，但是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我没见过。”韩晞答道。
官差又比照着画像打量起肖昀，见身材不同，遂将画像放下“你们走吧。”
肖昀倒没有作声，而是低下了头，韩晞看了看他，附在他耳边“你紧张什么，难不成你是他”
“官爷，这是在找谁？”韩晞问道
“不该问的别问！”
等人走远了，身边铺子的老板小声凑过来，“听说这找的人是五皇子，五皇子消失两个月了。”
“有人说被安国人抓走了，是生是死不好说。”旁边顾客啧啧两声，摇头补充道。
“肖昀，这皇宫可真是个养闲人的地方，城池频频失守，百姓流离失所，可这皇子却是富态。”韩晞又细细盯了一会儿肖昀“刚刚就觉得五皇子有些面熟，他这五官倒是与你有几分相像。”
咳～咳，肖昀呛咳了几声，“我怎么可能是五皇子呢，他这个人娇生惯养，嚣张跋扈，狂妄自大。”
“我只是说长得像呀，你倒是很了解似的？”
“听别人说的，你在这等一会儿，我去前面买根糖葫芦。”肖昀试图转移话题。
“好。”韩晞知道肖昀身上没什么钱，遂将腰间的荷包拆下，交给了他。
过了很久，还不见人回来，她有些担心是不是迷了路，着急地扫视着来往的人。
正当她准备去找时，肖昀拿着根糖葫芦过来。
“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回来时，忘记了路，绕了会儿，你不会怕我拿着你钱跑了吧！”他笑着。
“我相信你！”韩晞剥了一颗糖葫芦塞入了肖昀嘴里，“你也不买两根！”
走在路上时，韩晞若有所思“这几日，你的伤也算养好了，家中亲人应该很想知晓你的音讯，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见肖昀默不作声，韩晞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改口道“我倒不是赶你走，只是怕你家人担心。”
“我知道你的好意，这么多日也是十分感激你与夫人老爷，但我从小便被遗弃，也无家可回～”
这听得韩晞有些心疼，“对不起～那你之后有何打算？”
“还没有想好，但是你们救我一命，来日我定当报答”
看着肖昀如此客气，韩晞有些尴尬了起来“当初救你并非求什么，若是你暂时没有去处，可在我家做工，也可赚些工钱。”
“而且我觉得你很厉害的是，即使年少困顿，你仍然能精通书画，其中一定下了不少功夫，不像我只是会些皮毛。我想起来了，家中商旗以及船身图案都太丑了，正缺人帮忙绘制，酬劳一定不少，你可愿意？”
韩晞终于想着一处好主意，开心地问向他。
“我当然愿意，多谢。”没有过多犹豫，肖昀便应下了。
微风吹起眼前少女的发，灿烂的嘴角让肖昀心中多了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