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萸(五)

    林熹桐在太医院过了一段清闲日子,宋延礼见她无事,便将她拉去给京中学生讲学。

    一开始,林熹桐并不能适应这份差事,可日子渐长,她也慢慢有了经验,得心应手起来。

    院角竹叶青翠,日光倾泻若鎏金。

    林熹桐在院内小坐时,陈问渠走上前,他身后跟着一位陌生女子。

    “陈太医。”

    林熹桐起身,又看一眼他身后的女子。

    她看着似乎年岁不小,约莫三十余岁。一身素服,站得端直。

    陈问渠笑笑,眼角纹路浮现。

    “林太医,有一人很想见见你。”

    说罢,那女子便开口:“林太医,久仰大名。”

    林熹桐愣住,对忽如其来的仰慕有些招架不住。

    “你是?”

    “林太医并不认识我。”

    她开始介绍自己:“我是卫淑,景州人,特来京城参加夏暮时节太医院的考试。”

    “过去在景州时随家中父亲学医,不曾想过要来京城。可是林太医名扬四海,是第一位在太医院的女医官,我倍受鼓舞,便想来京城试一试,无论此行结果如何,都不会失望。”

    林熹桐不自觉笑,心也跳得快。

    “林太医,其实这次来京城参加考试的女子,不止我一人。”

    林熹桐上前,激动万分,连忙俯身拱手。

    她无比渴望将来会有女子与自己一同行于世间,立于天地,今日听闻会有许多女子走出宅院,来到京城,她忽然觉得这一路总算是值得的。

    卫淑赶忙退后一步,朝她俯身。

    “林太医切莫行此大礼。”

    “不,我一定要感谢你们,更要尊敬你们。”

    小院里的春剑已然凋谢,叶片翠绿,托起几点水珠。

    林熹桐在家休息了三日,这三日,除了学习字画,她还将未能做成的衣服拿了出来,继续缝制。

    这是她第一次做完一整件男子衣袍,两年光阴,所有的岁月如长长丝线,一针一针地缝起这件衣裳。

    待将多余的线头剪去,林熹桐在袖口绣上一圈云纹,直到夜里,她才完整绣完。

    天高云淡,林熹桐到明元宫时,杨世筠正在后院追逐花草间的蝴蝶。

    他身旁一只小白猫正懒懒地挪动,时不时停下蜷成一团休憩。

    林熹桐缓步走到白猫旁,悄悄蹲下身看它。

    暖和阳光洒在它身上,本就洁白的毛发此刻更加光洁。它睡得很安稳,好似无人能打搅到它。

    “林太医。”

    林熹桐看得入神,杨世筠不知何时来到一旁,很小声地唤她。

    “太子殿下。”

    林熹桐起身,朝他行礼。

    “林太医可喜欢这只白猫?”

    杨世筠走远些,不打扰它睡觉。

    林熹桐跟上他,又垂首看一眼乖巧的小白猫。

    “当然喜欢。”

    杨世筠抬手拂一旁粉嫩的牡丹,花枝随之轻轻摇曳,他的脚步也轻快起来。

    “我也很喜欢,父皇夸我的字好,便送给我这只白猫。”

    林熹桐正欲开口,沈玉仪走了过来。

    “这只猫筠儿十分喜欢,现在他无论去哪儿都要带着。”

    林熹桐微微垂首。

    “殿下活泼,可心思细腻,定能养护好它。”

    杨世筠年岁很小,不谙世事,不清楚周遭有多少危险,更不知道有人想要害死他,他生在皇家却能和寻常孩童一样有追蝶弄花的活跃,这并非易事。林熹桐很希望他往后也能如此,即便有帝王威严,可平常时还能更亲近自然些。

    沈玉仪静静看着不远处行走于花草间的杨世筠,眉目柔和。

    “筠儿他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为母,沈玉仪只希望他能一生平安。过去她并不渴求他将来能坐在最高的位置,她也尽所有的力量去保护他,可自己护不了他一生。

    所有人的很清楚,唯有权力,才是这世上最坚不可摧的盔甲,才能更好地护住想要守护的东西。

    只是有时候越想守住的便越有可能失去。

    “母妃,林太医,你们看!”

    愣神间,杨世筠倏尔欢呼雀跃,将手高高捧起,又慢慢往两人身旁挪动。

    那是一只身白翅黄的蝴蝶,此刻正安稳停在杨世筠掌心,缓缓挥动轻薄的翅膀。

    可他还未走近,掌心蝴蝶挥动翅膀往远处飞去。

    杨世筠忽然有些失落。

    林熹桐察觉他皱起的眉头,“殿下不必难过,这只蝴蝶飞在半空,停在花草间也很美。”

    杨世筠抬首望向飞舞的蝴蝶,它混在蝶群中共舞。

    “林太医说得对,蝴蝶飞起时才最美,若让它待在我掌心,只能看其余的蝴蝶翩然,它一定会不开心。”

    杨世筠忽然说起这番话,沈玉仪欣慰地捏了捏他的脸。

    猫儿已醒,慵懒地走到杨世筠脚边。

    他将猫儿抱起来,让它趴在自己臂弯间。

    “若我也能和这些蝴蝶一样就好了。”

    沈玉仪蹙眉,不懂他的心思。

    “蝴蝶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我也很想这样。上次姨母成婚我才能出宫,宫外比宫内有趣多了。”

    两人这才明白杨世筠忧愁所在。

    杨世筠轻轻顺猫儿柔软的毛发,扭头看林熹桐。

    “林太医,今夜京城是不是有灯会?我来母妃宫室前听见有宫人提起,她们都说灯会三年一遇,热闹非凡。”

    林熹桐茫然,每日除了在宫中就是在家中,她并不常外出闲逛,自然也没有在意这件事。杨世筠忽然提起,林熹桐才意识到今日入宫的路上见到许多房屋檐下都挂上了崭新的灯笼,那时她心中虽有疑惑,却没有心思去多想。

    “此事我并不清楚,若真的有,那我可得好好看看。”

    既是三年一遇的民间灯会,规模定不会小。

    杨世筠羡慕,又遗憾自己不能出宫亲眼目睹这盛况。

    林熹桐看出他眼底的失落,却有心无力。

    沈玉仪也无法满足他的心愿。

    杨世筠只好抱着猫儿走开,给自己找些乐趣。

    沈玉仪叹口气,“若真事事满足他,对他其实也不好。”

    林熹桐明白,学会失望才能止住无尽的欲望。

    沈玉仪将无奈撇去,回归往常的温和。

    “林太医既说要去看看,那想要同何人一起去?”

    林熹桐垂眸,心底浮现一个人的模样。

    “当然是我一人。”

    沈玉仪点点头,话锋一转,“若是月容未成婚,她一定会拉着应文和你一起去。月容如今有了夫君,倒是要把自己的哥哥还有你忘记了。”

    “沈副使不太像是会喜欢此事的人。”

    沈玉仪失笑,“并非如此,应文嘴硬,林太医上次也见过,他总是嘴上说不喜欢不愿做,可背地里恰恰相反。”

    “正巧林太医也是一人,倒不如你与应文凑成一对,一起去看这灯会。”

    林熹桐顿住。

    “我与沈副使不甚熟悉,贸然同行怕是有些不自在。”

    沈玉仪抿唇忍笑。

    “其实林太医来我这儿前应文也来过,他跟我提起灯会一事。”

    “看来沈副使心里很期待今夜的灯会。”

    沈玉仪开口:“我是她姐姐,看他长大,他心里想的许多事瞒不过我。”

    沈玉仪忽然将声音放轻,牵起林熹桐的手。

    林熹桐蜷起手指,颇不自在。

    “你觉得……应文他如何?”

    林熹桐抬眸,即便她再迟钝,也不可能不明白沈玉仪话里的意思。

    “无论是府衙申冤还是登名入试,沈副使都帮过我很多次,在我心里,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我很感谢他。”

    唯有感谢,沈玉仪心忽然落了下去。

    “那你对他……”

    沈玉仪还未将话点明,林熹桐握住她的手。

    “娘娘。”

    沈玉仪自觉失礼,愧疚地笑笑。

    “也是,这事也不该由我来提。”

    林熹桐几欲开口,告诉她自己对沈副使其实从未有过儿女之情,可自己此时说,定会薄了她的面子。

    她没有开口,沈玉仪也不再提起。

    —

    林熹桐出宫时,天还未暗,紫红色的云霞从东边延到西边,盖住大块天空。

    值守的侍卫一动不动,周遭安静。

    离宫门远时,渐渐有行人提灯而过。

    “林姐姐!”

    林熹桐回头,见沈月容提着明亮的花灯在远处招手,她身旁站着谢玄,而她身后跟着沈应文。

    今日灯会热闹,沈月容定不会白白错过。

    她很早就拉着谢玄去皇城司找沈应文,只是待他回府换身常服费了点时间,黄昏时几人才到宫门外等林熹桐。

    林熹桐上前,看清她手中的莲花灯。

    烛光荧荧,莲花更栩栩如生。

    “今日京城灯会,林姐姐可知道?”

    见沈月容一脸期待,林熹桐心情也轻快起来,点了点头。

    沈月容牵着她的手往前走,一下子就将谢玄与沈应文两人忘在身后。

    两人相识一笑,颇为无奈,却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能乖乖跟在两人身后。

    “来前我去看了几眼,有很多样式的花灯,等到晚上一定更漂亮。”

    沈月容脚步不自觉加快,一心只想着带林熹桐去看花灯。

    灯光渐渐变得明亮,一旁的水面此时也和灯光同样清亮。

    沈月容回头,看谢玄与沈应文两人落得远,中间又有行人簇拥。

    原地等待一会儿,两人终于跟上。

    “你们走得可真慢。”

    沈月容怪起两人。

    不等两人反驳,沈月容就转身继续往前走。

    绕进一条街道,眼前更为亮丽。

    数不尽的花灯挂在半空,宛若星河。

    继续往前走,许多人围在一块儿观火树银花。

    沈月容向来爱凑热闹,连忙拉着林熹桐往前跑去。

    两人抬头,见仙凤飞旋,星河倾泻。

    “林姐姐,这是什么?”

    沈月容看得入迷,未曾挪眼。

    “药发木偶。”

    身后的谢玄开口。

    “你曾见过?”

    “不曾,却也在书中看过。药发木偶制作工序繁杂,见一次并非易事。”

    这一趟,几人见了许多工艺精良的花灯,又尝了很多口感细腻的糕点。很晚时,沈月容才依依不舍地与谢玄回府。

    “时辰已晚,林姐姐一人回去也不安全,正巧顺路,哥哥你送林姐姐回去吧,我和谢郎一同回去。”

    沈应文叉手,佯装气恼。

    “你如今成婚,心里也只有你的谢郎,倒要把我们放在一边不管了。”

    沈月容却不顾他,将谢玄抱住。

    “我们又不同路,哥哥大男人,难道不敢一个人回家?”

    两人互相斗嘴的情形林熹桐已见怪不怪,一般这时除了两人主动停嘴,不会有人能打断他们。

    沈月容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暗暗骂一句:“傻瓜。”

    沈应文今日却出奇地不再开口呛沈月容。

    谢玄轻拍沈月容的胳膊,笑得无奈。

    沈月容松手,看向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林熹桐。

    她今日似乎心中有事。

    时辰晚,行人也渐渐散去。

    两人同道而行,一路上却常沉默,除了杨世筠和今夜灯会的事,两人便无话可说。

    林熹桐停在岔路前,向左是沈府,向前是南华街。

    “时辰已经很晚,沈副使不必再送了,余下的路我可以自己走。”

    沈应文却仍跟着她。

    “前面路黑,我再送送你,若是让月容知道,她定要怪罪我。”

    沈应文良心忽然有些不安,他总爱将沈月容当成借口。

    “林太医前些日子怎么不在太医院?”

    林熹桐想了想,“宋太医有时带我去给京中学生讲学,便不在太医院,我又有几日是在家中待着,所以沈副使没能见到我。”

    沈应文轻轻嗯一声。

    南华街位置僻静,夜里灯火也不明亮。那时在京寻住处,林熹桐看了很多地方,却只有南华街这块儿最好,宅院不小,价也最少。

    两人已走了许久,却还未到。

    “林太医家与太医院相隔甚远,每日奔波,何不在京中再寻个好住处?”

    “林太医若是不便,我也可以帮你问一问。”

    林熹桐回绝,“多谢沈副使,只是这两年我已住惯了这儿。其实南华街也很好,街坊四邻都待我热情。”

    太医院俸禄并不低,这一年多,林熹桐的日子也渐渐宽裕。虽不能住起沈府谢府那样宽敞舒适的府院,却能有更大的院子和更敞亮的居室。

    可她从未想过要搬到别的地方,她也只想在这儿住下去。

    南华街此时人并不多,除了三两路过的行人,便只有林熹桐与沈应文两人。

    “前面就是了,多谢沈副使送我。”

    沈应文停住。

    门扉紧闭,也无半点光亮。

    “林太医。”

    林熹桐刚走几步,沈应文忽然叫住她,又往她身旁走去。

    “我……”

    他支支吾吾,眼神也错开她。

    林熹桐没有说话,只见他从怀里拿出一样物件。

    借着远处微弱的灯光,林熹桐才将那物看清。

    那是一对精致的点翠耳环,其上又镶嵌着圆润的珍珠。

    林熹桐抬眸,目光相触。

    “沈副使?”

    沈应文慌乱,仍摊着手。

    “林姑娘,我常与刀剑相伴,在皇城司除了罪囚便是与同僚相处,实在不知该如何讨女子欢心,我向身边很多人求教,问过姐姐,也问过月容。”

    他又自嘲地笑,“他们都说我木讷不解风情,我认。可我想做些不曾做过的事,说些不曾说过的话。”

    明月从云后显现,月光照拂,天地亮几分。

    林熹桐定在原地,一时忘了说话。

    “沈副使……”

    沈应文耳根子发红,“林姑娘是我心中敬佩的女子,过去我以为对林姑娘仅是仰慕,未有半分儿女情,可我总想见你,哪怕一句话不说。我现在才明白,我对林姑娘……是想与你为夫妻的情愫。”

    将心中积压已久的话尽数吐露,沈应文忽然好受许多。

    林熹桐身子一晃,后退半步,垂眸看见他手心的点翠耳环。

    耳环虽小,做工却尤为精细,不仅是女子佩戴的饰物,也是定情之物。

    林熹桐没有想到沈应文今日会表露真心,同她说这些话。

    可她做不到欣然应答,更不能抬手收下此物。

    沈应文始终静静等待,借着薄薄的月光凝望她。

    许久,林熹桐才开口。

    “沈副使可知道?就算我在京城,在太医院,我们也从来不是同路人。”

    沈应文抬起的手落了下来。

    “我不在意你的家世,也不在意你的过去。”

    “不是的。”

    她心中顾及的从来都不是这些事。

    “是因为你心里也有一个人,对么?”

    他还记得一年以前去找她时,在她桌上看见的针线与男子衣裳。

    只是那时他心中疑惑却并未多想,也不关心此事,此时才后知后觉。

    林熹桐抿唇,沉默不言。

    月色朦胧,风也是淡淡的。

    “就算没有他,沈副使与我也是不可能的。”

    沈应文更失落,“为什么?”

    “因为我从来都不想做一个贤惠的夫人,也不想困于府院。”

    “我不会让你放弃一切,更不会让你做不愿做的事。”

    林熹桐按住腕处佛串,视线变得模糊。

    “我也不愿强求你去做难行之事。”

    “这世上有什么事是做不了的?”

    “可是沈副使,”林熹桐拨动几颗佛珠,“难道你愿意为了我放弃在京中的一切?”

    “京城有你的事业,更有你的家人友人,就算你愿意,我也是不愿意的。”

    相爱之人,从不该为了彼此舍弃心中所念。

    沈应文往前走半步,隔了很久才开口:“林姑娘要离开么?”

    身如浮萍,林熹桐从不想做土地上的一株草,永远地停驻某地。她想在这短暂的一生,做自己想要做的事,如此,才算此生值得。

    “京城很好,我却从不想余生都在这儿,就算曾经约定同行之人已不在,可我还是想要行走于广阔天地,做一个真正为万千和我一样是寻常百姓的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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