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萸(六)

    大雨滂沱,草木更为翠绿,远处湖面腾起浓浓雾气。

    林熹桐已近两年没有来到清觉寺,若不是沈月容两日前提起要去清觉寺拜拜佛祖,要她一同过去,否则她恐怕不会再来这个地方。

    天不如意,临行前竟下起了雨,声声闷雷止住沈月容前去的打算,她只好择日再去。

    即便当下并无所求,心中也无有念想,可林熹桐还是来了。

    猛烈的雨重重打在纸伞上,除了雨声与雷声,林熹桐便听不见旁的声音,甚至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清。

    到清觉寺时雨小了许多,可她的鞋子与裙摆已然湿透,湿漉漉的,颇不好受。

    寺中幽幽诵佛之声与清脆雨声相混,竟让林熹桐有几分心安,身上的不畅一瞬消散。

    金佛之下众僧盘坐,口中经文如珠玉吐露不断。

    凝神间,林熹桐的手已悄然搭在腕处佛串上,随着耳中经文拨动一颗颗佛珠。

    “施主为何停于此?”

    拨动佛珠的手指顿住,林熹桐回头,眼前是一白髯方丈,他佝偻着身子,神态间却有佛性。

    林熹桐俯身,“殿中佛经声让人心静,便忍不住驻足。”

    方丈拂动长须,笑了笑。

    “施主因何事来寺?”

    “不为何事。”

    他抬头看万千从天上落到地上的雨。

    “今日雨重,施主却有心来此,不像是心中无有念想。”

    耳畔经文将林熹桐的心绪一丝一丝地抽离,她忽然发觉自己早已被眼前的老者看穿,无处遁形。

    可她竟看不透自己。

    “那师傅可否告诉我,我心中的念想究竟是什么?”

    他垂眸念一句:“阿弥陀佛,施主何苦问老衲?。”

    “心如宇宙,念若繁尘,唯有自问才能探此无垠。”

    他丢下这句话便不再回头。

    风吹骤雨,沁凉的水汽落在肩上,忽而有一丝冷。

    寺院中菩提繁茂,枝叶摇晃,全往一处倒去。

    僧人不再诵读经文,陆续从殿中出来,而那方丈的身影也渐渐淹没其中。

    “施主。”

    一个圆脸的僧人留到最后,停在林熹桐身旁。

    他一脸难色,尴尬地笑笑。

    “施主心善,能否帮我将这经文送到西殿?从此往前,在一宝鼎处往西边走会儿便能见到。”

    他往面前的小路指了指,又抬起手中经文。

    林熹桐没推脱,干脆地接过他手上几本经文。

    “好。”

    她撑伞,抱着经文走到风雨中。

    西殿僻静,殿中无有僧人停留,一座等身檀木佛像下也只有一个化宝炉。

    炉内火光微弱,将要熄灭,想必在此拜祀的香客刚离不久。

    林熹桐不打算多待,只将经文放在西殿显眼的木桌上。

    她正欲离去,倏尔化宝炉内火焰跳动,竟有蓝紫色的火光。

    风雨大作,深重雨幕里寻不见路。天色灰暗,电光冲破灰蒙厚重的团云,不久便是轰隆雷声。

    林熹桐只好停在殿中等待雨势减小。

    许久,门旁有急促脚步声。

    林熹桐抬眸去看,猛地站起。

    他是两年前的小沙弥,殿外风雨交加,可他身上却无有半点雨水,甚至地上连脚印都没有。

    他也察觉到林熹桐,而他的神态自然,并无惊异。

    “施主方才可否带来经文?我来是取经文的。”

    林熹桐拿起桌上经文,上前递给他,也借此将他面容看得更清晰。

    她绝没有认错,即便此前只见过他一面,她也不会忘记他的样子。

    小沙弥笑眯眯地接过她手上的经文,“多谢施主。”

    “天遇大雨,前行不便,施主在此处多加停留,待雨停吧。”

    林熹桐拦住他。

    “你究竟是何人?”

    小沙弥仍是笑眯眯的。

    “施主此话何意?我在清觉寺,自然是寺中人。”

    “不,”林熹桐情绪渐渐激动,“你分明不是这儿的人,你可还记得两年前。”

    她挽起袖子,露出腕上的佛串。

    “那时你落下佛串,却告诉我这佛串是我的。”

    小沙弥蹙眉想了想,恍然大悟。

    “我记起了。”

    “我今日来,除了这经文,还有一物要施主还与我。”

    林熹桐后退半步,不自觉地按住佛串。

    她早已将此物视作自己的,便害怕今日他要取走。

    可佛串变得滚烫,疼痛猛烈,林熹桐忍不住咬牙。

    “此物,是我的。”

    她按不住,佛串撑开搭在上面的手,从腕上滑落。

    “施主分明说佛串是我两年前落下的。”

    林熹桐跪下去捡,可佛串从指缝溜走,飞到化宝炉中。

    她将手伸进火中,不顾肌肤之痛。可火焰猛烈,将佛串吞噬,将它烧成了炭。

    再也拿不回。

    “世人皆说佛祖慈悲无量,又为何要捉弄我?”

    林熹桐落下泪,凝视无情的火焰。

    她忽然很怨恨,怨恨曾经珍惜的情在此刻化为摧骨的疼。

    “这世间万千凡人于你,不过是沧海一粟,不值得怜惜。”

    小沙弥冷淡开口:“施主妄言,众法爱生,渡世人,为何在施主口中就成了不怜惜凡人?”

    林熹桐回头,缓缓起身。

    “佛祖心胸宽广,容得下无尽灵生,却装不下一个人,可渡世人,却渡不了一个人。”

    她擦去脸上泪,“生死存亡,难由人定,又凭什么要由天定?!”

    “这不公平,也不慈悲。”

    小沙弥却不动怒,他的心海似乎从不会因世间的风而起汹涌波涛。

    “施主要逆天改命?”

    入堂风吹动他身上的衫褂,他虽是少年模样,可一举一动却是稳重而不可及。

    林熹桐上前一步,直视他的眼睛。

    “我不要改我的命,我想改他的命。”

    “那你要如何改,又凭何改?”

    电光忽闪,雷鸣阵阵。

    林熹桐定在原地,魂魄却好似被丢入这风雨雷电中,无处可以掩蔽。

    她只是一介凡人,无有神力,空有一颗不屈不折的心。

    “我自知力量微薄,扳不过天,可是我不服。”

    “行善者却无善终,我不认这样的结果。”

    任她如何去说服自己,她都做不到淡然接受。

    由天定的苦病,从来都是不公正的。

    “他在离开前我才知道,就算是一身医术,有些事我也无力挽救。他将他所有的魂力尽数奉送,只是为了让太子殿下能活下去,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可是我不甘愿,也不甘心。”

    林熹桐哽咽,双腿也如铅重。

    “若我早些知道,早点阻止他,那他离开前是不是就不会五感尽失,也能好受些?”

    她总在后悔,总在惋惜,可这一切都成了不可追,更不可改变。

    他已经消失了,彻底从这个世上离开。

    她再也看不见他,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她只能靠着那不算长的记忆去回想,以此来安抚每一个静无人声的夜里的自己。

    小沙弥没有说话。

    林熹桐的视线渐渐模糊,待视线明晰,他的身影已消散不见。

    他又如两年前那样无有踪迹,好似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停留一瞬,掀起波澜后便无情地离开,独留原本平静的水面汹涌不平。

    —

    林熹桐没提风雨中前往清觉寺,更没有告诉沈月容那日的事。

    天朗气清,清觉寺中有许多香客。各有所求,便万分虔诚。

    待沈月容点完香拜完佛,林熹桐就跟着她在湖边亭子里坐下。

    沈月容察觉她兴致不高,心里也像是装着事。

    “林姐姐近日可是遇见了难事?”

    “不是。”

    林熹桐将视线从湖面移去,身子靠着栏杆。

    沈月容蹙眉又想,脸上担忧神色深。

    “是不是我哥哥为难你?若真是如此,我为你出头!”

    她虽不知那夜分别后两人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沈应文沉寂许久,她也能猜到一些。

    无非是自己表露真心被人拒绝,沈月容却不惋惜。她心中虽期盼林熹桐与自己的关系能更亲近些,只是此事不能强求。

    林熹桐没忍住笑,“当然没有,沈副使怎会为难我?”

    自那夜,林熹桐便没有与沈应文见过面。皇城司不在宫内,碰不到并不奇怪。

    沈月容松了口气。

    林熹桐端直半身。

    “我只是在想,何为情爱?”

    沈月容愣住片刻,随即噗嗤笑出声。

    林熹桐蹙眉,忽然窘迫。

    “为何要笑?”

    “我可记得一年前林姐姐说自己年长于我,所以要比我更懂此事。”

    沈月容凑近。

    “怎到如今要问我?”

    她一脸得意洋洋,笑个不停。

    林熹桐作势去拍她胳膊,满脸气恼。

    “你就笑话吧!”

    沈月容收住笑,认真起来。

    “我不笑话你。”

    “所谓情爱,我想应当是心中常想着那人,也盼着他能万事如意。两人执手相伴,便不惧世上所有艰险。”

    这些,都是沈月容成婚后深刻体会到的。

    湖面波光粼粼,金光随波荡漾。

    执手相伴,人间圆满事。

    沈月容坐到林熹桐身旁。

    “林姐姐那时说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如今我也想将此话送与你。”

    林熹桐愣住一瞬,若沈月容知道她的心上人究竟是谁,此愿可还会成真?

    —

    繁星伴月,清觉寺内已无香客。

    殿中烛火正明。

    林熹桐跪在蒲团上,垂眸许久。

    “凡女林熹桐,曾四次跪求佛祖,为吾之父母,为姜夫人,为吾夫。”

    “今夜再拜,是为吾夫。”

    她嘴角抽动,眼前烛光变得朦胧。

    “吾夫洛宋淮,生时为医,救无数病者,却独独救不了自己,因而一生短暂。”

    “凡女在此,愿用一生供奉佛祖,求诸位仙人保佑他来生平安。”

    温热的泪划过脸庞,林熹桐抬首目视高坐在上的金佛。

    双眸慈悲,却看不出悲喜。

    她的声音很轻,“若他尚未入轮回,能否让我……”

    “再见他一面?”

    殿外狂风呼啸,她身后阵阵凉意。

    烛火被风吹动,一纸黄符缓缓落在她膝前。

    林熹桐伸手,手指触碰符纸那刹,烛光尽灭,周遭黑暗。

    无数莹尘渐渐浮现,聚在那张黄符上,莹尘似火,慢慢将黄符吞噬。

    掌心明亮温热。

    莹尘飘在半空,莹光恰如星河。

    在这片星河间,林熹桐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人儿。

    洛宋淮与过去没有任何分别,身上还穿着离开时穿的衣衫。

    林熹桐快步上前,害怕下一瞬他就会消散。

    他的温度一如往常。

    “林熹桐。”

    洛宋淮轻唤她。

    他的声音林熹桐永远都不会忘。

    无数被堆积在心的委屈与思念在此刻尽数宣泄,如山间洪流,怎么也止不住。

    她将洛宋淮抱得很紧,不容许佛祖再将他带走。

    “我有很多话想要同你说,洛宋淮,你能不能多待一会儿?”

    这一面,是她向佛祖求来的。

    她是如此贪婪,贪婪地想要将他留下来。

    可是此刻她有些开不了口,只有抹不净的泪。

    洛宋淮牵起她的手,将她掌心搭在自己胸口。

    一颗心在他胸膛跳动,一下又一下。

    林熹桐止住泪,全神贯注地感受他的心跳。

    这是和她一样的心跳。

    洛宋淮环住她的腰,将脸贴在她颈窝。

    “林熹桐,我不走了。”

    “再也不走了。”

    莹尘聚在两人身旁,一抹光洒在金佛上。

    “阎罗王告诉我,有一个姑娘还在人间等我。”

    —

    冬雪飘落,洛宋淮终于穿上了那件衣裳。

    它很合身,针脚密,一丝寒气都钻不进。

    林熹桐从书坊东家口中听闻洛宋淮的医书为人喜爱,虽不是洛阳纸贵,却也在一些医者间流传。

    甚至有人去书坊问他,此书可有续。

    此话,东家也问了林熹桐。

    “有的。”

    她如此回答。

    余生漫长,一定会有的。

    春风十里,草木青翠。

    这是林熹桐在京城的第四个年头。

    盛春之时,林熹桐辞去医官之职,离开太医院。

    红墙翠瓦,林熹桐并不留恋这个地方,却心里念着这儿的人。

    “在太医院好好的为何要突然离开?”

    林熹桐的决定于沈玉仪来说实在突然,无数医者渴望能进太医院为医官,这是一件极好的差事,可林熹桐却忽然来告别。

    “这不是突然。”

    林熹桐抿唇,心里虽有点不舍,却还是执意要走。

    “其实这件事我想了很久,我也在等这天。天下之大,我不想只留在这儿。”

    沈玉仪自知强留不住林熹桐,宫墙耸立,她也清楚这或许是两人的最后一面。

    “你心向天地,本就不该被困住。”

    其实在心里,沈玉仪还是有些羡慕林熹桐的。一生自由畅快,这是她做不到的事。

    她常画山水,却很少亲眼看过高耸入云的山与潺潺流淌的水。未曾目睹,画不成真。

    杨世筠将林熹桐抱住,不想让她走。

    “林太医能不能不要离开?”

    他只知道自己往后再难见到林熹桐,便忍不住心里的不舍。

    “宫外的日子或许艰难,林太医一个人就不害怕么?”

    林熹桐蹲下身子。

    “所以殿下将来一定要做一个好的君王,励精图治,天下得以安宁。如此,这世上所有和我一样在天地漂泊的人儿才能安康幸福。”

    为君为医,这是两条不一样的路,也从来都不是康庄大道。

    杨世筠年岁小,尚不知为君之路艰难,林熹桐希望他不要害怕,更希望多年以后,他会是一个受人敬仰的君王,天下人能赞颂他的功绩。

    “父皇老师都和我说将来要做好的君王,林太医的话我也会记住。”

    杨世筠接着说:“等我长大时,林太医一定要记得来看看我,告诉我究竟做得好不好。”

    —

    湖中莲花盛开时,林熹桐与洛宋淮终于离京了。

    她与京中所有相熟之人告别,他们虽有不舍,却皆祝她前路安康,待重逢之时。

    故乡虽无亲人,可两人还是决定先回永州,来日再向南而行。

    林熹桐靠在洛宋淮肩上,车马行得慢。

    “再过几年我想回到永州,建一个你和我的医馆,收许多学生,教他们学医。”

    洛宋淮笑了笑,在她发间落下一吻。

    “那我平日里可得多卖些字画,多挣些银两。”

    林熹桐抬眸,拉住他的手。

    “我将太医院的俸禄留着,等将来建医馆用。”

    车帷翩动,远处湖面金光入眼。

    林熹桐昏昏欲睡,笑得甜。

    “洛宋淮,你能在我身边,真好。”

    洛宋淮也靠着她。

    “但愿长年,佳人相与,春朝秋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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