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迟春】缱缱又绻绻,痴痴作缠缠。未知唤何名,却先披假面。春水化媚眼,幽中暗无言。噫!莫念,莫念。
煦京。
“夫人,时候不早了,婢子们服侍您梳洗吧。老爷今早吩咐了巳时三刻大夫登门。”侍女立于百宝嵌屏风后静候。
帷幔之后,被侍女唤作“夫人”的身影缓缓直起身,“几时了?”
“回夫人的话,辰时四刻。”
冬日,昨夜将将下过一场小雪。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银丝碳于珠纹亭式熏炉中跳动,点点星火砸在炉壁。
“罢了,那便服侍我起身梳妆。”
“是。”
领头的侍女一摆手,数十位侍女各司其职,手脚麻利地服侍主子梳洗。
琉璃立在帐外,向女子禀告晨日里的各项事宜:“夫人梳洗完毕后用早膳,各色菜式清爽可口,夫人昨日点名要的桂花糕小厨房这会正温着。用过早膳后夫人可于清水台消食片刻,‘画堂前’的红梅正盛,夫人不妨去转转。稍候王大夫会来府上为夫人号脉,届时王爷说他陪同夫人。”
女子坐在镜前,正细细地描眉:“晓得了,你退下吧。”
琉璃应声出了暖阁。
“照月,今日无事,不必做些繁冗复杂的发髻。”
“是。那婢子为夫人梳堕花髻,再配一支夫人平日常戴的双鸾点翠步摇作点缀?”被唤作照月的丫头试着询问女子的意见。
“不,”女子目光一动,从首饰匣子中拿出另一支步摇,染着蔻丹的指尖细细摩挲,“配这只鎏金穿花步摇就好。王爷回来前......”
女子从镜中一瞥,话语陡然止住,回首,对上一双眼。脉脉含情,双睫翕动化翩翩蝴蝶翻飞入素白的冬,临在枝头作红梅入眼。女子眼中的惊诧一闪而过,转而被温情覆盖。
“有道是‘人面桃花相映红’,冬日无桃花仙装点,吾妻却貌胜桃花。”燕归鸿接过步摇,轻柔地为女子插入发间。
“王爷怎的不让琉璃通传一声,妾身还想着好好装点一番让王爷一瞧见便惊喜呢。”女子微微颔首,让燕归鸿为她簪上步摇。
铜镜映出女子的面庞。清丽姣好,有楚楚出水之姿,如玉盘光洁亮丽,只右眼尾一小块如梅花点点的绛色瘢痕,是原先伤痕祛除后留下的一小块印记。
若只看这块瘢痕,只感叹美中不足,失了平衡。但若留在女子的脸上,倒也别有一番风色。
“原是如此。”王爷嘴角却是止不住的笑意,“这般,我得向夫人陪个不是了。只是圣上那边放了人,我便只愿马不停蹄地回来陪你。”
女子点上口脂,起身含笑看着男人。若是此时叫外人瞧见女子的面庞,免不得道出一句:“不愧是当年听风楼声名动煦京的魁首。”
“回来了,王爷便同妾身一齐用些饭食,听妾身作的新曲吧?”
“那是自然。”
翡翠玉菇,松子百合酥,八方寒食饼,清蒸素三鲜,生进二十四气馄饨,桂圆红枣百合粥……林林总总摆满了一桌,每样菜式精巧细致。
这是王爷特意吩咐过王府的膳食总管,说王府上下就按夫人的喜好备菜,份量也不必大,恰到好处,让夫人日日惦记着最好,按着时辰给夫人送去,不可怠慢了。
“王爷,尝尝这道玉露团藕桂花糕。”女子端起一碟糕点,放置王爷面前。视线一直追随着男子的动作,落在面颊上,似有期待。
“甚好。想必又是夫人的成果吧,日日得以品味夫人的手艺,燕某实在是倍感荣幸。”
女子又掩面一笑,“王爷谬赞。妾身拙技,属实是献丑了。”
“说起来,王大夫今日我嘱咐了来府上为夫人诊脉,届时我陪着夫人。”
“是,多谢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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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夫,如何?”男子开口。
老者凝眉欲开口,又倏地心下一转:“夫人身子仍需静养,待我开副方子,每日三煮三煎,再配一副启荣丸,夫人日日服用,便有望‘时来运转’。”
女子盈盈一握的手腕上还戴着只水头极好的玉镯,也是养身之物。
“那想必是极好的。”男子似终是眉开眼笑,转而招呼侍从送王大夫出去。
“王大夫,这是我家王爷的一点心意,您就收下,待日后调理好我家夫人的身子,王爷必定重重有赏。”
侍从从怀中递出一个荷包。王大夫接过,嘴上说着哪里哪里的客套话语,暗自颠了颠荷包的份量。
“那老夫先回去为贵夫人开方,咱们日后再见。”
“哎,您慢走。”
王大夫离了王府回到医馆,闭门关窗挂上“今日休诊”的事牌,转身闪进了医馆煎药房的暗门,此处有一条小路通往山寺。
医馆坐落在煦京城中佑祁寺下。从小路出入山寺,寺院禅房处有一人端坐,在等待着。
“你要的事我已经办妥了,虽说那一味玉钥启荣丸可保璟王府夫人身体康健。”他停顿一下,又道,“但不可使女子有孕。”
那人轻笑:“很好,银子一两也不会少你的。日后璟王必定还会让你给他夫人诊脉,我想你明白该怎么做才保你小命不死。”
“是是是。”王大夫背后直冒冷汗,他不清楚眼前这人是谁,也不清楚这人和璟王有何渊源。只求脱身于漩涡,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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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
帝王端坐在书案之后,眼眸低沉,威严肃穆,周身之气与这座雄伟的宫殿浑然一体,令人喘不过气。
书案前,另一位着男子端起瓷杯品茶,仿佛他是置身事外,众人之间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一个时辰前。
“皇上。臣认为现下国定之初,根基不稳,百业待兴,平民百姓家尚重拾旧业,天家更应广招贤士,广开言路。”一位老臣率先在一众间开口。
“此话怎讲?”
老臣沉吟片刻,道:“臣拙见。此时正是四洲八岭士人学子摩拳擦掌,想要在新朝一展抱负宏图之际。
皇上不若在四方设立学院,让他们沉心深造,待一两年之后开设举试,届时可层层筛选真正有才干学识、肯为大齐献计献策之人。”
帝王颔首,“程老所言极是。”
程涣盛起身作揖:“微臣人微言轻,诸多事还须圣上权量。”心下却是在谋划另一件事。
他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放下茶盏时眼神不经意对上兵部侍郎方若苧。
二人交换眼神,程涣盛示意方若苧寻个合适的时机开口,方若苧略一颔首表示他有分寸。
方若苧起身,道:“圣上 ,微臣还有一事进言。”
皇帝一手执白玉茶盏,眼眸未抬:“讲。”
“天下一统局势即平,皇室却子嗣凋敝,皇上即使不愿广招天下秀女入京,臣以为却也应先在各宗族内挑选适龄女子,以保我大齐繁荣兴盛千秋万代啊。”
皇帝轻笑,放下茶盏起身,道:“方爱卿所言不无道理,那既如此,便交由礼部置办吧。”
礼部尚书李境平起身:“臣定当安排妥当。”
皇帝踱步至屏风前,突然想到了什么,说:“想必诸位大人今日也乏了,尽快回府各自歇息吧,抚生,送送诸位。”
陈抚生领命,在议室堂外头亲手掀起珠帘,左手执拂尘引路。
燕归鸿刚要起身随各位大臣一道出去,皇帝话音一转:“归鸿,随朕来。”
燕归鸿应声,跟着皇帝进了内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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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坐在上首,燕归鸿从善如流坐在靠近皇帝的右手下侧。
二人是异母兄弟,皇帝是太后与先皇之长子。
先皇在世时,并不喜他的皇后,虽然皇后为先皇诞下二子一女,但先皇与皇后,中间似有一道跨也跨不过的鸿沟。不过这也算得上一桩皇家秘辛,谁人也不敢多问。
燕归鸿是先皇与襄妃之子。说来也怪,襄妃原只是皇后宫中的侍婢,不知如何得了先皇的青眼,一朝飞上枝头成了先皇最宠爱的妃子。
这不飞还好,一飞就燃起了皇后的怒火,从此二人在宫中形同水火不相容。
直到襄妃病逝那年,皇后才觉无趣,让人抬了襄妃的尸首入皇陵,寻了个偏僻的角落埋了。
至于她的孩子——唯一的孩子燕归鸿,时年不过两岁。皇后看着这孩子懵懂无知,想来也不会懂深宫里的弯弯绕绕,索性大手一挥,丢给个不受宠又向来不掺和宫中争斗的妃子养了。
燕归鸿的养母是赵嫔,赵嫔常年居住在永和宫的静水阁。
这地偏僻,房檐被翠竹遮掩,一大片,郁郁青青,但也望而生寒。
先皇想不起这里,侍从婢女不经过这里,内务府三天两头也装作宫里没有这个人,克扣份例银子,冬日无好炭,夏日无俏冰。
转着静水阁走三圈,也只有一处源源活水冒出的小池有些许生机,此外,一无所有。
燕归鸿最初被奶娘抱到这里时,表现出的不是痛宫中其他皇子皇女一样的哭闹不止,反而透露出好奇与新鲜,趴在奶娘肩上,一双圆眼睛溜溜地盯着池中的小鱼。
赵嫔无子,从前也不是没有被皇后塞过受宠的、早早玉殒香消的妃子的孩子——不过每一次都是因为孩子哭闹不止,她只得把孩子送回去。
但同时,每每看着宫里的娘娘身边绕着个小团子,她只羡慕的紧。
现下却见燕归鸿不怕生,她不禁生出一丝紧张,手足无措地慢慢走近奶娘。
奶娘给她行礼,把燕归鸿从肩上抱下,放在赵嫔面前。
赵嫔张开双手,试探性地叫他:“归鸿。到娘这来。”
燕归鸿盯着她,眼睛眨眨,像是在判断面前这个人有无恶意。
赵嫔也颇有耐心,面带笑容看着他,双手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不变。
片刻,燕归鸿张开双臂,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两步,搂住赵嫔的脖子,一口亲在她脸侧,发出“啵”的一声。
燕归鸿不知,仅这摇摇晃晃的这几步,世上就多了一个最愿意护他周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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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在御案上批奏折,朱笔起又落下。
燕归鸿右手把玩着新得的珠串,左手三指毫无节奏地轻敲檀木桌面。
“长留。今日议事,你意下如何?”皇帝又批完一份折子,将朱笔搁置在笔架上。
燕归鸿心下一跳,面上却无波,状若不解:“皇兄此言何意?”
皇帝叫陈抚生取来一本册子,递给燕归鸿。册子上面记载的是煦京各家未曾婚配的贵女,姓甚名谁,芳龄几何。
燕归鸿接过册子,随意翻了两页,随口点评道:“不过尔尔。”
“煦京众多世家,没有一人能入你眼的?”皇帝不禁感叹。
“的确没有,这些个世家贵女,我瞧着都是些平庸之物。”燕归鸿一一翻过后又把册子递给陈抚生,端起茶盏,“不过,臣弟早已心属一人,皇兄不也早就知道了?”
皇帝瞧着燕归鸿不甚在意的样子,想到燕归鸿府上的女子,又叹一口气,道:“朕早就查探过她的身世,毕竟烟柳之地出身,总归是要提防着。只可惜——什么都没探查到。”
燕归鸿早就料到皇帝会这样说,他也不是没有暗中派人探查过婉静的身世,反而是——太干净平常,令人深思——孤儿,父母双亡,被听风楼的老鸨捡去花大价钱培养成魁首“玉迟春”。
二八年华,一曲“南枝香”,一首“嶂北风”,可谓是名满煦京。
当年燕归鸿也正是因为这两曲赎了她的身,隐去花魁“玉迟春”的名号,赠予“婉静”二字与她相配,留在璟王府做独一位的“夫人”。
但燕归鸿直至今日都未娶正妻。朝中大臣不免有异议——皇室宗亲的正妃空置一日,他们可以攫取的利益就少一分。所以不免有人明着暗着打探燕归鸿到底会娶哪家的女子。
皇帝揉着眉心,问燕归鸿:“下月十五是祀日,你必须给朕在祀日前一个答复——到底要娶哪家的女子做璟王妃,不愿娶也得娶。”
燕归鸿回:“皇兄,臣弟只愿娶婉静做璟王府名正言顺的王妃。旁人若是硬塞进来,臣弟定要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是非扫除了。”
当初燕归鸿收了位花魁做妾室,已经遭世家口说非议,更有甚者说燕归鸿风流成性只顾享乐,被美色迷昏了头,不过一月那花魁必定遭到厌弃。
转眼五年,燕归鸿对那位花魁的宠爱不减反增,二人的佳事传遍煦京大小戏楼茶馆,在百姓眼中竟也变成一桩美谈。
皇帝未答,静坐在书案后,手转动着佛珠。燕归鸿也不动,今日看似势必要皇帝点头同意他才肯罢休。
二人的视线交汇,似有剑拔弩张之势,空气也仿佛凝滞在此刻。
陈抚生入内,向皇帝低声禀报些什么。皇帝听后一摆手,示意他先下去,陈抚生退下。
皇帝思索着,对燕归鸿道:“现下看来,她对燕齐皇室并无妨碍,你若执意娶她为妻,朕便允了,不过,”皇帝又一停顿,望向燕归鸿“切记,因时而变。”
“皇兄放心,这是自然。”
“那边如此,祀日过后的阳春,朕亲自为你二人拟旨赐婚。”皇帝手指轻点案木,推来扯去,怎么说这璟王妃也不能以花魁的身份入主,得细细琢磨另择个良时,顺理成章地办成这事。
“多谢皇兄成全。”燕归鸿未遮掩脸上的笑意,许是他不经意的做戏,皇帝却一摆手让他退下了。
迈出门槛,陈抚生笑着为燕归鸿引路,“恭喜王爷,贺喜王爷,佳事将近啊。”燕归鸿屏退了下人,只留陈抚生与他的贴身侍卫若余。
宫中连台水榭不比璟王府的,或是冬日素装清冷,宫妃娘娘更愿意在暖阁中烤着银丝碳,品着玉暖茶赏戏听曲绣帕子,而不是在这碎琼纷飞的天地间,细赏一枝梅花。
“陈公公倒是耳聪目明。”燕归鸿未直接应下,倒也是暗着回了陈抚生的客套话。
“岂敢岂敢,奴才怎敢揣测天家圣意。不过是看王爷您意气风发的模样,一时失了分寸,该打该打。”说着往自己脸颊上抽了两下。
燕归鸿抬手制止了他的动作,转而折下暗香园的梅枝,拿在手中把玩着:“陈公公不必下贱自己,也是皇兄身边的老人了,叫旁的人瞧见多不好。”燕归鸿把花枝交给若余,“‘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红梅款款,试比牡丹艳。”
“关于王爷,有些话奴才需得如实相告,但这宫中口舌多,”陈抚生从袖袋中扯出一片布条,递给若余,“旁的奴才今日不便与王爷道尽,祀日之前,万岁爷必定遣奴才至璟王府告知祀日事宜,届时奴才与王爷细讲。”
燕归鸿轻一点头:“本王省得了,这会先行一步,陈公公多保重。”陈抚生作揖,顺着石桥回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