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有白衣佩刀缓步而出。

    来人白袍广袖，在林中暗处只觉白衣素净，但出了林子，光底下，才看出行走时其间有光华流转，云纹暗显。更让人震惊的是他的样貌——这是一张女人看了都会嫉妒的脸，漂亮的有些“邪”了，眉是剑锋，眼是桃花，鼻梁如峰，薄唇含朱。他似乎有些外族血统，不如中原的人柔和，生了一张极具攻击性和冲击感的脸。

    那双眼，笑起来本应含情勾魂，但这人面上没什么表情，站在林子外冷淡围观。桃花便如覆了层霜雪，又肃又沉，裹成锐利刀锋。

    有人认出了白衣人腰侧那把刀。

    那是一把没有任何装饰的横刀，刀身笔直，长二尺四寸，刀鞘银白，也刻有云纹。

    “那是同尘刀啊！”

    “这人莫非是秦行简？”

    “天尊关门弟子，名不虚传。”

    温钰闻言，上下打量了番眼前人。

    他听过秦行简大名，这人是昆仑山天尊云游座下关门弟子。云游那可是实打实的江湖圣人，受万人敬仰，江湖正派的头，人人敬一句天尊。只是此人不问江湖事已久，二十一年前收了个关门弟子后，更是在昆仑山上没下来过了。

    他徒弟秦行简，武功和相貌一样的盛名，但此人不太好相处，据说是一出生就被天尊抱到昆仑山了，性格跟昆仑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一样冷。

    温钰起初也有心结识一番此人，最好是能切磋一下，也叫他领略下天尊至高无上的武学。但听说此人长得比女人还漂亮，又冷又无趣之后，倒歇了这心思。他知道自个儿什么性子，喜欢逗人，但不喜欢逗呆板无趣的，连个反应都不给，让他有种热脸贴人冷屁股的感觉。而且有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别一个气不顺了，把人家一好端端的天尊关门弟子搞成敌人了，那就得不偿失了。

    眼下见到真人了，倒觉得果然如传闻一样，美则美矣，无趣至极。

    他打量秦行简，秦行简也在看他。眼前这个人，似乎无论谁见到他，都会先沉溺在他的笑里，他眼尾勾着笑迹，嘴角也含着笑意。

    秦行简看了一眼就目光下移，落在他腰上，目光微动，看不出在想什么。

    他知道温钰，更知道此人爱笑，笑起来若清风朗月，但不巧，他不喜欢爱笑的人。理由很简单，爱笑的人除了少数是真的幸福之外，大部分都是以笑作面具，实则眼含算计。他懒得跟这种人打交道，懒得去深究每一个笑是否别有深意。他师父那性子都够他受的了，可不想再来一个。

    他刚刚围观了温钰浑水摸鱼的全过程，觉得自己这个决定颇为明智——这人笑起来好看，但心中算计不知多少。

    是以，他们虽可以说是同时闯荡江湖，也都名盛江湖，但在双方有意的避开下，五六年来都是久仰大名，未曾一见。

    但不可否认，天之骄子，不外如是。

    众人目光在二人之间梭巡，又恨又妒，世上怎么会有人，样样都占齐全了！

    洪涛本就不满温钰，现在又出来个抢他风头的，面上笑容再也维持不住，凶狠之色毕现。

    秦行简就在他对面，见此眉头微皱，再看身旁一圈江湖人，除了温钰外，也是神色难辨，他看了看温钰，心中暗叹，还是动了动手指。

    身后霎时风卷林梢，惊鸟嘶鸣。

    而在山道拐角处，有大群人马疾驰而来，行列整齐，行动迅速，阵列的正中心有旗帜高举，在风中飞舞，飒飒作响。

    温钰看得清楚，刚才秦行简打了个手势，那一直隐在暗处的青衫男子遁走，应该是去报信了，而那面黑底滚金边的旗帜上，龙飞凤舞一个辰字。

    为首三人骑着骏马，中间那位高大魁梧，披盔甲，鞍上挂着一把大弯刀，看样子约莫有六七十了，皮肤黝黑，从额头到眼角有道可怖的疤，似乎是位将军。右侧正是方才那青衫男子，清俊飘逸，面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背着个用白布条缠着的东西，看形状是把弓。左侧那位着蓝衫，没有武器，但众人都认识那身衣服，是蜀中唐门的，再看腰间挂着的玉竹配饰，就知是唐门唐南竹。

    “圣上有命，惊马扰民者，杖十；伤及百姓者，杖三十，拘役六月；危及百姓之性命者——”

    “杀——！”

    江湖人聚在一起，多摩擦械斗，难免伤及无辜。朝廷虽不过问江湖事，但当今圣上勤政爱民，听闻东川府一事，震怒，斗彩三秋杯都砸了一个，连夜派怀远将军刘维怀带诏入蜀，命其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别让百姓寒心。

    怀远将军那席话带了内力，声若洪钟，雷霆万钧，不少人都捂着耳朵，头晕脑胀，声音散了也觉耳旁嗡嗡声不断。

    温钰挑了挑眉，暗道，这狮子吼，老爷子好内力。

    狮子吼不难学，但这是一门跟内力挂钩的功夫。内力越高，声音越大、传得越远、可说的字越多。听闻前朝有位将军，一声出，可令八百将士昏死。

    刘维怀老将军对自己这声很满意，只有两个年轻人面不改色的站在那。其中一个他认识，秦行简，燕家小子认的大哥，他也见过几面。另外一个笑眯眯的，看起来很讨喜，倒是没想也有如此实力。

    青衫男子翻身下马，抱了抱拳道：“我乃蜀王之子，燕辞。圣上特命怀远将军来助蜀王，即刻起，无息山派军驻守，生人退避，诸位侠客，请回吧。”

    唐南竹也下马，乐呵呵地帮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有什么珍珠贵宝，那也是圣上的，是我辰国的，各位说，是不是这个理？”

    朝中大将、蜀王世子、唐门高徒，江湖人哪见过这派头，被一番先兵后礼，也没了那心气儿，摇着头走了。

    事实上，这消息传出来的时候，他们就知道朝廷迟早会派人来接管，那些江湖大派都没来，绣虎山庄和红狐儿沟倒是意图不明，而这半个江湖的闲人只不过是想打个时差，捞点好处，没想到连个宝贝的影都没见，还平白丢了许多人，只得遗憾离开，有两个人认识地上那晕倒的大汉，还不忘带上一起。

    官兵一来，红狐儿沟和绣虎山庄也有所顾忌。洪涛倒是无所谓，冷脸带着人走了。黄少洲却犯了难，看看朝廷那边的人，看看温钰，不知如何是好，一扭头，命手下抬着东西，回去再做打算。

    温钰见没自己什么事了，也想走。

    唐南竹喊住他，道：“温兄留步。”

    温钰扭头，看向他。他与唐南竹不算熟，但性格还挺合得来，算是酒友，碰见了多会一起喝一杯，但看他今日有公务在身，不好打扰，就没提这事。

    唐南竹笑了笑：“我带了上好的剑南春，等会儿喝一杯？”

    温钰也笑。在秦行简看来，这笑比方才顺眼了许多，就听温钰道：“三桥街最东头悦来客栈等你。”

    说罢，比了个你们先忙的手势，一晃身，没影了。

    燕辞惊叹：“嚯，这轻功。”

    秦行简道：“杨柳风。”

    这话驴头不对马嘴，燕辞不解。但秦行简也没个解释的意思，搞得他一口气不上不下的憋在心里，闷闷的。

    早已失传的轻功，乘风去。顾名思义，此轻功像风一样变化莫测，要把自己融到风里，听风低语，与风同行。正逢初夏，风过杨柳，青青摇摇，温钰就是借着这杨柳风，若燕子御风，如鱼得水，才能以这种玄妙的速度没了踪迹。

    这是最难练的轻功，不仅精妙而且对修习者的身体有很高的要求，要轻要软，要柔要韧。

    燕辞与秦行简同岁，但小了几个月，这人是在蜀王溺爱下长大的，身份尊贵，小孩子心性，很快把这点烦闷抛开，问道：“诶，秦行简，你刚才在林子里干嘛突然出手打那个人。”

    秦行简低声解释道：“我不出手，他就死了。”

    燕辞一愣。

    秦行简继续道：“温钰腰上，是把剑。”

    他看到温钰手抚上剑鞘了，再不出手，就只能给那大汉收尸了。至于那两枚金球，就当这个人的买命钱吧。

    燕辞惊讶：“软剑吗？没听说江湖上有什么有名的软剑啊。”

    唐南竹看起来也是不知，耸肩摊手。

    秦行简没说话。他师父告诉过他，世间最好的软剑，是一把鬼剑。剑号，明烛。

    燕辞习惯了他这位大哥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换了个话题问道：“看他笑嘻嘻的，我还觉得挺亲切，以为是个好脾气的，怎么人家一句出言不逊，就要人家命啊？”

    一旁唐南竹帮着温钰说话：“他虽然说翻脸就翻脸，但不是嗜杀之人，且对朋友极好，人还是不错的。”

    燕辞啧了一声，感叹道：“真够奇怪的。人家出卖他，不见他多恼，骂了他一句，反倒要取人性命。”

    秦行简倒没觉得有什么，人有逆鳞。更何况，温钰这样的人会真的生气，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句骂他的话，骂对了。

    有娘生下一句可不就是没娘养么。

    再一想，温钰朋友如云，似乎谁都能道一声认识，但真要说什么知己，什么生死之交，却从未听闻。薄情寡性如他自己，江湖上谁不知道燕辞是他义弟。

    思及此，秦行简皱眉，有点后悔刚才出手，还不如让温钰杀了算了，便替他说了句公道话：“那人，该死。”

    但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