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息山之事被高高拿起，轻轻放下。驻军与官兵不同，那是实打实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军队一到，江湖人见无利可图就都散去了。东川府又回到了之前的悠闲平和，但红狐儿沟和绣虎山庄还在，这两家各包了宅子，似乎有重要的事要在这里多呆。

    作为悦来酒楼和客栈的少东家，没了动辄打打杀杀的人打扰，小悦子应是高兴的，事实上，酒楼的生意确实冷清了些，只零散几个老客在那喝着小酒，聊些有的没的。没见伙计在旁边招呼。

    穿过酒楼正门沿着大堂一直往里走，推开一个小门，直通酒楼后面的庭院，这里是酒楼的后厨。王瘸子没钱买宅子，也住在这儿。院子里种着一颗凤凰树，正是花开的时节，枝撑如伞，华荫如盖，火红火红的花如凤凰尾羽，浓妆艳抹的，秾华热烈。

    檐下，众多伙计或站或蹲，都在围观着看院子当中的笑话，其间有零碎交谈。

    “诶呀，小悦子今个看着可恼啊。”

    “就是啊，也不知道王瘸子怎么惹他了。”

    顺着他们目光看去，就见树下，一个蓝白布衫作伙计打扮的小孩子，正叉着腰跟一个瘸腿老人理论。

    小少年嚷嚷：“你这瘸子，都说了温大哥是我救命恩人，你怎的还出卖他！”

    正是小悦子和他师父王瘸子。

    却说昨日小悦子把东西送到王瘸子手上。

    王瘸子把那一折衣角展开，见上面剑锋几道，初时也有些不解。是小悦子凑过来看了看，说好像是字，一笔一画的。

    王瘸子闻言把布摊开在桌子上，拿着匕首把每道划痕都又重重割了一遍，在淡黄木桌为底的映衬下，勉强可以拼凑出上面刻的两个字：去山。

    王瘸子见此一笑，对小悦子道：“你这认得大哥，人倒是不错。”

    小悦子自然点头称是，猛夸了温钰两句。听得王瘸子嘴角抽了又抽，别扭道：“是老头子我费尽心思得来的消息好不好？”

    小悦子哼了一声，顺着他的意：“是是是，多亏了你。”

    王瘸子瞄他一眼，嘟囔了句还是小时候可爱，又看起来那两个字。不知怎的，看着看着就被那衣角上的银线吸引过去了，端详了一番，突然大笑，像是故人相逢，但不过片刻，面色又冷下来，似讥似讽，似乎这故人非好友。

    小悦子莫名其妙，让他小声点，别吵着街坊睡觉。

    王瘸子扯过小悦子，指着衣角上的银丝。

    王瘸子问道：“看这像什么形状？”

    小悦子纳闷，衣服上的丝线有什么好看的。但还是顺着粗糙的手指看去，就见那银线似乎勾出一座山脉。山脉头峰高高拱起，往下是个平缓的斜坡，到了中段像个拱桥，紧接着是略低于头峰的尾峰，最奇怪的是，山尾后面跟着一条矮了许多的小山丘，跟拖着个尾巴一样。

    小悦子皱了皱鼻子：“像个有长尾巴的动物，狗啊猫啊的。”

    王瘸子不屑的哼哼了两声：“要是猫狗倒是好了。”

    想了想，他又郑重道：“小悦子，你记住，看到这样的山，千万不要进去，这山吃人，要人命的。”

    小悦子一惊：“吃人？有山神吗？山神不是保护子民的吗？”

    王瘸子意味深长道：“这是比山神还可怕的东西。”

    虎符，帝休山。

    小悦子胆子多大，可不管这，他更在意的是温大哥交代的事，转而问起这两个字有什么含义。

    王瘸子摆摆手，示意别着急：“已经计划好了，你今天歇在我这儿，明早有人找，到时候按你温大哥说的办就行。”

    哪知，第二日一大早，绣虎山庄来了一波人，进门就问昨天有个穿着黑衣服的，腰间有块扇玉的在这儿吃饭，有没有人见过去哪。

    早已恭候多时的王瘸子往西一指，说去无息山了。

    小悦子在一旁急得直抓头发，待人走后，忙去客栈寻了一圈，见人和马都没了，更是上火。他聪明，把这儿事稍微一过脑子，就知道温大哥是真的去无息山了，让王瘸子别隐瞒，是怕绣虎山庄找他们麻烦。

    怪不得王瘸子说，温大哥人不错。这瘸子一早就知道温大哥意思，故意瞒着他，怕他一个义字当头，不肯说。

    想到这儿，小悦子还嫌不解气，矮身下蹲，一手撑地面，重心下移，伸直的那条腿在地面擦了条弧线，一个扫堂腿就冲着王瘸子唯一的一条好腿扫过去。

    王瘸子穿着一身补丁褐布粗衫，一头灰发潦草的披在肩上，面上都是麻子，嘴上诶呦诶呦的叫着：“救命啊，有人欺师灭祖！”身下却灵活，反应极快地往后跳了一格，堪堪避过那来势汹汹的腿鞭。

    瘸子老人得了便宜还卖乖，摸着后脑勺笑，见小徒弟面上不忿，就道：“侥幸，侥幸。”

    小徒弟撇撇嘴，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

    这时，就听推门声响起。

    一男子走进来，笑道：“小悦子，往上面攻。”

    汪虚风练的功法与常人不同。若是其他人，下身有残疾，必然会着重训练上肢力量。譬如跛脚和尚戒嗔，轻功不好，但那一身的金钟罩铁布衫和万佛拳，是少林第一。但汪虚风不然，他是天缺，少了截小腿，但右腿却比旁人生得更有力、更强壮，练得轻功也以蹦和跃为主，他若使出全力，可平地向上九跳，向蹦了九阶天梯。相对应的，手上就没有那么多文章了，以内力和暗器弥补。

    小悦子听到熟悉的声音，没了刚才的恼怒，眉开眼笑的。他摆了摆手，把伙计们都赶去前庭。

    人都走光了，一方天地只余师徒二人并一个温钰。

    小悦子后腿在地上一蹬，一跃而起，像个小老虎一样，一拳砸向老人那张麻子脸。

    王瘸子不干了，站在原地大叫：“耍赖！你这是耍赖！”

    小悦子一惊，没料到老人竟然不躲，但他这一拳虎虎生风，此刻也收不回来了，忙大叫：“师父！”

    就在小悦子以为自己真要成为那欺师灭祖之徒时，却见一片火色的细长花瓣停在他眼前，同时，一股柔和的力量挡在他面前，包裹住他的拳头，轻轻一推，他就往后趔趄了几步，跌坐在地上，摔了个屁股墩。

    凤凰花瓣在空中打了个旋，伏在地上。

    小悦子抬头看，就见他师父负手而立，单腿站在凤凰树的树梢上。风吹起他满头灰发，略显宽大的衣衫也鼓起一叶帆，像迎风而立的，最普通也最平凡的一只麻雀。

    小悦子眨眨眼，还没缓过神来，却见，王瘸子似乎突然滑了脚，单腿在树枝上蹦跶了两下，划拉着胳膊，扑腾着跌下了树梢，脸着地摔了个狗吃屎。

    “…”

    小悦子沉默片刻，拍拍屁股，起身去扶师父。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师父却仰起脸小心翼翼地瞅着他，泥站在脸上和衣服上，惨兮兮的，像淋了雨又在泥地里滚了一圈的老狗。

    小悦子叹息，那点子责怪的话也憋在心里了。

    师父见他不生气，乐呵呵一笑，大力夸赞道：“好徒儿，这一拳可厉害，有点擒虎掌那意思了。”

    说到这儿，他想了想，又摇头，改口道：“不对不对，比那绣虎山庄的擒虎掌厉害多了，这招，就叫一拳打雀。”

    小悦子哭笑不得：“打雀？听起来可没有擒虎厉害。”

    刚才那推门男子走近，帮着小悦子搀起老人另一条胳膊，闻言，笑道：“打雀可比擒虎厉害多了，你说是吧，汪老爷子。”

    汪虚风。

    小悦子唤了声温大哥，两个人一起把老爷子撑起来，送到一旁躺椅上歇着。

    小悦子没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对，还以为他温大哥哄老爷子高兴呢。王瘸子可听出温钰意有所指，他没有被戳破的不安和羞恼，反而笑呵呵地多打量了下温钰，趁机把手上的泥抹在温钰衣服上，答道：“我就是个瘸子，有什么厉不厉害的。”

    温钰一哂，没说话。

    小悦子想了想，问道：“温大哥，我们没给你添麻烦吧？”

    王瘸子立时吹胡子瞪眼。

    温钰摆摆手，解释道：“哪有，帮了大忙了。”

    他似是还嫌不够，又补充道：“多亏了你们把人都引去无息山了，我才能浑水摸鱼，要不然现在就被绣虎山庄的人追杀了。”

    小悦子一愣：“都引去？不就绣虎山庄一家吗？还有谁啊。”

    温钰和王瘸子同时干笑一声。

    小悦子狐疑，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转，琢磨出不对来，对着王瘸子怒道：“我说你昨晚起夜怎么去了那么长时间！原来是背着我去干什么了！”

    王瘸子给了温钰一个都怪你多嘴的眼神。温钰耸肩。

    而此刻的红狐儿沟。

    一群人围着寨子里转了又转。石阶上的洪峰问道：“还没找到吗？”

    底下一众红狐摇头，没有找到任何有人来过的痕迹。

    洪峰捏着手里的字条，面色难看。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黄少泽已死，去无息山。

    什么人有能力闯到红狐儿沟的地盘，把纸条放到他枕头边上，还无一人发觉？！

    同样，绣虎山庄内。

    黄毅华坐在主位上，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淡淡问道：“谁把消息泄露出去的？”

    黄少洲跪在他面前，肩膀一抖，白着脸，怯懦道：“不…不知道。”

    黄毅华低头看着次子，眼中闪过一丝厌烦和不耐，道：“去查清楚。”

    黄少洲应了声是，起身，低着头，轻手轻脚地出去了，没人看清他眼中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