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把他们扯进来？”

    有黑袍男人，目光锐利，气势骇人，沉声问道。

    身后，一白衣正攥着他胳膊，有阻止之意，但看脸色，也是如覆霜雪。

    二人身前林中，有轻笑声传来。这笑像是从肺腑、胸腔涌上来，又从喉间溢出，仿佛听到什么极有趣的事。

    “萧萧......”他轻声呢喃男人的名字，在看到男人愤怒的双眼糅杂进讶然、怔愣后，低低一笑。

    风掠过他孱弱的身躯，也送过来他的低语，“......看好温钰吧，他可是，最关键的一颗棋子啊。”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小孩子长大了，总要放出去磨练一下的。”

    “现在.....应该到瑶光了吧？”

    名为“萧萧”的男人一滞，黑沉沉的双眼紧盯着那身影，腰间别着的长箫呜咽作响，揉到风里，撞在林间，引来惊雀嘶鸣逃窜，还未入秋，绿叶便扑簌簌落了满地。

    他开口，一字一句，充满杀机。

    “他，不是棋子。”

    白衣人皱眉，攥着他胳膊的手，结上一层霜花，沿着男人袖上银线蔓延至臂膀，直至冻住男人半边身体，更是在长箫上裹了几个来回，像冰棱挂在檐上，晶莹剔透，却再发不出一点声响。

    如此，方止了这肃杀之秋。

    “萧遥天！”白衣男人斥道。

    萧遥天深吸一口气，待这口气吐出来，身上冰霜消融，未在他衣袍上留下一丝水渍，仿佛那一瞬狂风不过幻觉。

    对面人啧啧两声，惋惜道：“小游，你也真是的，让萧萧杀了我，也没什么不好。”

    云游把萧遥天拽到自己身后，上下打量了番眼前人，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语调也平淡无奇，道“你已经死了。”

    对面人不见恼，看到云游明显的保护姿态，甚至一弯眉，笑得开怀，应和道：“是啊，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语罢，他起身，走入更深的林中。身躯单薄，还隐隐有轻咳，似乎风一吹，就要被掀翻在地。

    萧遥天眉头蹙起。

    那人似乎感受到了身后长久的凝视，摆了摆手，像是在谈论什么家常便饭，含着笑，轻快道：“放心，死不了。”

    等身影消失在林中再看不见一点痕迹，萧遥天才收回目光，眉心有轻浅的褶痕。

    无人注意到，在林深处静静躺着一方手帕，上有血梅点点。

    云游立在萧遥天身侧，风掬起他未束的长发，揪起宽大衣袍的一角，像温柔的娘亲为最疼爱的孩子梳理，也像调皮的幼童与同伴嬉戏。

    这位在江湖上有天尊之称的圣者，未发一语。

    二人分明一同立在山脚下，却像是站在山顶静静俯瞰世间的仙人。

    如果说云游沾着不染凡世的昆仑雪，终年不化，寒且静。那萧遥天就是极北摧毁一切的暴雪，那不只是雪，还有呼啸而过的风，霸道狂狷。

    而此刻，大概是刚被激怒，这位仙人面色不算好看，目光降在不知名的远方，眼里有风雪酝酿。

    云游陪着他站了一会儿，见萧遥天周身寒气退了不少，安抚道：“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有小简和毒女家那个陪着呢。”

    萧遥天摇头，不是很认同：“你不了解温钰。”

    云游瞥了他一眼，对萧遥天的质疑很不满：“我不了解温钰，我还不了解秦行简吗？”

    “温钰他.....”，萧遥天忽视云游的脾气，他垂眸，目光虚凝在腰间那把箫上，眼中含着笑意和担忧，语调都慢下来，似乎在思考准确的措辞，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自顾自解释道：“......他是个好孩子。”

    云游很少见他这般举棋不定的样子，心下也认真了些许，本打算听他说出个什么好歹来，哪知，半晌就等来一句“好孩子”，立时不给面子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跟他神仙样的面容格外不符。

    虽然早已习惯这人是个话少的，但天尊对此还是嗤之以鼻，不咸不淡地点评了一句：“你的言语，和你的武功一样，苍白无力。”

    萧遥天呵了一声，反问：“秦行简呢？”

    云游来了精神，掰着手指头数：“我家小简啊，人美心善、有钱大方、尊师重道......”

    萧遥天不等他说完，冷不丁抛下一句：“你的言语，和你的武功一样，花拳绣腿，华而不实。”

    语罢，转身要走。

    云游一乐，嗤笑，阴阳怪气的：“哟，你还多说了一个词。”

    他想到某个暗地里观望过一段时间的小孩子，笑意温和了些，补充道：“跟小鱼儿学的吧，他倒是个机灵的。”

    萧遥天在听到“小鱼儿”三个字的时候动了下眉，知道他说的是温钰，他徒弟的表字里有个瑜，这老不死的知道。

    但这称呼，简直跟“萧萧”一样令人作呕，于是，萧遥天理所应当地没搭理他。

    云游为自己灵光一闪想到这个精妙称呼而由衷地高兴，原谅了这人活尸一样的冷淡，提步跟上，坦率问道：“老鬼，你去哪？”

    萧遥天撩起眼皮瞥了一眼不请自来的讨嫌鬼，堪堪忍住一掌掀翻他的冲动，没有如云游所愿道一声招摇山。他大概也知道会引得这人不满，耐着脾性回答：“极北。”

    云游嘿一声，说不出是了然还是失望，他饱含兴味地把身旁人上上下下打量个遍：“怎么，死了这么多年，还不舍得从极北钻出来了？”

    他想了想，抛出一个极有诱惑力的钩子：“确定不去招摇山哦？那位，你知道他性子的，他都提醒你要看好小鱼儿了。”

    萧遥天犹豫了一下，似在思忖什么。半晌，郑重地喊了声身旁人的名字：“云游。”

    云游看过去，见萧遥天还是那般冷厉，但眼中，却有什么一闪而过。他心下叹息，有了人情味吗？也不知是好事坏事。

    萧遥天没有道谢，这于他们而言，太过生疏。他只是简单地、认真地提出一个莫名其妙的要求，郑重地托付道：“你和秦行简，多照顾温钰。”

    云游没有高兴，即使这意味着这老鬼罕见地退步，罕见地在他们的交锋中主动让却，罕见地让他插手帮忙。

    相反，天尊的眉紧皱，甚至在眉心能隐隐看到昆仑连绵山脉。他的眼里是失望、不解和愤怒，而这些，都犹如实质地砸在萧遥天肩上。

    江湖圣者、昆仑天尊、天下第一刀客，冷声道：“温钰不会希望连光明正大喊你一声师父的机会都没有。”

    萧遥天没有羞愤恼怒，而是冷静淡然地告诉他一个事实：“那样，温钰会因我而死。”

    甚至不用他出现，只要温钰是他徒弟、得了他传承的消息放出去，那么温钰，一辈子的安宁都没了。

    这是一笔不死不休的账。

    云游哑然，他想说何至于此，想说你本也是风尊、是阴阳谷谷主、是剑阁阁主，天下用剑者无出其右......但这些，最终都凝成一个动作——他气恼地甩袖，祥云都快他从袍上飞走。

    云游本不是天尊的，他原只是风雪二尊中的雪。但，自三年前药尊离世，明面上的六尊便只剩他一个，这才被江湖人架到天尊的位置，与天同寿。

    云游丢下一句：“你自己的徒弟自己照顾。”

    萧遥天轻叹，没再说话。

    二人分道扬镳。

    而瑶光室外，温钰并不知道这些事情。他的目光在瑶光的大门上盘旋良久，眉心始终轻微地蹙起。

    一旁，秦行简和余忘忧也在四处找线索。

    温钰觉得有些奇怪。这门不如前几室那样为两扇，而是一整面，中心有琼树浮雕，枝叶若游蛇散开。

    赵氏除了华琼枝能与琼花扯上关系外，实则，从记载来看，赵仁、赵烨都不喜珍花异草。

    越人尚武，贡瓷上也多刀马枪戟，尤其是赵烨，亲手烧制过月白釉出戟尊，当时把这种状似戟的瓷器称为“出戟”，也叫“戈瓷”。

    瑶光亦是破军，这么杀气极重的一颗星，不取兵戈，取琼花，实在是不令人不多想。

    温钰把目光放在那株琼树上，目光微动，不知想到什么，啧了一声。

    不等二人发问，温钰就道：“四五月份，琼花盛开哦？”

    三人一同看向这虽茂盛，却无花立于枝头的树，犯了难。

    温钰没有冒然伸手去碰，而是凑过去闻了下，只觉有一种铁锈味盈于鼻尖，还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厚重的矿石味道。

    秦行简就见温钰眨了眨眼，半晌，不可置信地扭过头，对他道：“这不是黑铜，这是黑石铁矿。”

    秦行简一怔。这山中迷宫本就黑暗，全靠他手里的微弱雪光辨方向，谁都没注意这门是铜是铁，上一室是铜的，就下意识认为这也是铜的了。

    黑石矿是铸刀剑的好材料，比铜坚硬，这么一整块，饶是同尘，也不过只能留几道刀痕在上。

    温钰没有说他还没走近这瑶光室，就闻到一股极淡的血腥味，而这腥臭的锈味在靠近这扇门时达到了极致，简直浓重的像是谁把一滩血糊在了他鼻尖。

    他不舒服地捏了捏鼻子，以手作扇，把味道驱散了些。

    余忘忧迟疑，问道：“…那这扇门的机关，就是花开？”

    让黑石矿上琼花开，这难度，还不如让他去百花山跟药尊研毒，去昆仑山跟天尊比武。

    温钰不动声色，想了想，对两人招招手：“你们两个来闻下试试。”

    余忘忧不解：“你不都说了是黑铁矿，还闻什么？总不能，这花一闻就开吧？”

    秦行简没他那么多废话，走进，以手扇风，把气味送到自己鼻前，琢磨了下，点头，确认是黑石矿的味道，那种沉默的、肃杀的气息。

    温钰瞅他两眼，见秦行简没说什么，而一旁侍弄毒花毒草多年的余忘忧面上也只有不情愿，不见有闻到血腥味的样子。

    这二人都闻不到。

    那么，问题，出在他自己身上。

    他心忽地跳动一下，那是一种发现了什么绝世秘密的惊骇，甚至有那么一瞬，他的心都要沉下去，有一丝僵麻感涌上四肢百骸——他的心在不安，他的直觉在告诉他，快走。

    他没有逃避，而是伸手，把指尖贴在树上。

    浮雕不算精致，但寥寥几笔，却有写意之感。很难令人想象这本该出现在画上、瓷上的东西，会被刻在矿石上，而这矿石，最好的铸器师也不敢轻易下手。

    秦行简盯着他动作，皱眉。那浮雕不润，边缘锋利，温钰把手指摁上去，跟摁在刃上没什么分别。

    一丝血流下来，小溪蜿蜒曲折，注进树根，流向枝叶。

    余忘忧这才发现，这树散开如盖的枝叶更像是经纬脉络，温钰的指尖血就顺着这细小的经脉，涌向这株琼树，带来无穷无尽的生机。

    琼树上，血珠凝在枝头，浸在黑底上，开出一朵朵琼花，色如美玉，风姿绰约。

    夜墨血琼图。

    温钰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食指指尖一道细长划痕，他回身，道：“好了。”

    余忘忧不怎么在意温钰如何知道以此种奇怪法子开门，他嘶了一声，捞住温钰胳膊，着急道：“这门上不知道多少脏东西，你这伤口别看小，必须赶紧处理一下。”

    温钰看着这位神医掏出半透明的青瓶，一指甲大的胖虫子在里面正蠕动，忙把自己胳膊抽回来，干笑：“处理就处理，你拿虫子干什么？”

    余忘忧得意洋洋地戳戳：“蛊虫啊，好东西，专门清理伤口的。”

    语罢，把小瓶子举到温钰眼前。言下之意，让他试试还是便宜他了。

    温钰跟虫子来了个大眼瞪小眼，体会到刘老将军那时的感受，他往后错了两步离蛊虫远了些，想了想，问道：“虫子怎么清理？”

    “钻进伤口吃掉脏东西啊。”余忘忧理直气壮，看起来还挺嫌弃温钰的一无所知。

    温钰想到那场面，打了个寒战，摆摆手，示意好意心领了。

    余忘忧兴致缺缺地收回瓶子，换了一随身带着的纱，往上面倒了厚厚一层药粉，递给温钰：“这个裹着，好得快。”

    温钰依言缠在指尖，药粉渗进伤口，火辣辣地疼，他猛抽一口冷气，怀疑地看向余忘忧。

    余忘忧坏笑。

    秦行简目光在温钰那包得跟杵一样的指尖上停留了两秒，觉得实在是有碍观瞻，一扭头，看到余忘忧，就想到那虫子，眼皮遂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两下。

    天尊高徒面无表情地想，他为什么要来东川，为什么要听师父的话。

    秦行简十五岁下山，彼时天尊大剌剌躺在雪地里，以雪为枕，仰头观天。

    天尊见他包袱收拾好了，马也牵上了，就坐起来，托着下巴，想了好久，才说：“你要是遇到个人，用一手好软剑，想帮的话，就帮一把。”

    天尊没有要他必须帮，甚至没有告诉他那个人的名字，显然是要他随心而为，不必强求。

    秦行简没放在心上，嗯了一声，牵马下山。

    身后，雪埋白衣。

    秦行简听到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什么收徒、什么不厚道云云。

    六年过去，他确实遇到一个使得一手好软剑的人。

    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也许只是师父有命，他帮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