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仍要继续。邢国栋照例打电话过来询问进展,沮丧地说最多还能撑个五六天,到时候找不到证据,必须放人,他和他师傅的职业生涯就此完蛋。罗霄云社会关系极其复杂,即使他现在转变侦破方向也来不及了,何况“老马”那一派早把退路堵死了。怎么都感觉他有点押宝的心理。但我和王一鹤也不是神仙,我们现在调查的路线,他应该早就全都走过一遍,只是寄希望于我们能提供一个新的思路。
邢国栋当然不知道我还接了“私活”,现在我的身份有点尴尬,有点类似于双面间谍。站在邢国栋这边(我内心里还是相信老陈的客观接触说),我应该希望找到给张同定罪的证据。而这几天的调查,又觉得张同不像一个能捅人26刀的凶犯,所以慢慢站到柳半夏这边,找不到直接的联系,反而间接证明张同无罪。
按照邢国栋给的资料,我们这一天集中在张同研究生毕业后从事的两份工作上。说是两份,其实第二份工作他压根没有报到,就被提前解除合同了。柳半夏给全发公司打电话,也尝试了利用人脉找一些龙华集团的高层(全发公司是龙华集团的子公司),可一问到当年解除合同的事情,所有人立刻三缄其口。这事一点都不奇怪。我和王一鹤在网上分头搜索了下,当年提前解约的事情涉及的人比较多,差不多有两三百个,有像张同那样社招的,更多的是应届毕业生被毁约,影响很大,还上了社会新闻。不出意外也是被龙华集团的公关手段压下去了,之后就像网上的大多数时间沉没了下去。
我通过社交媒体,找到几个当年“漏网之鱼”的维权视频(点赞量只有个位数,可能因此没被监控到),发现里面还有丁大的毕业生,又通过丁大的校友关系网,转了三个人,找到了这位当年的受害者。
可是也没有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据他讲述,他22年过年前就签了三方,6月份本科毕业,拿了双证,参加完毕业典礼,按理说七月份就应该去全发公司报到,可是公司一直没消息。到了八月份,全发公司当年应届生的群里逐渐流出小道消息,说公司可能要毁约。果不其然,几百个人全数毁约,害得他失去了应届生身份。
“后来怎么办了呢?”
“能怎么办,凉拌呗。”对面重重地自嘲了一下,明显我的电话让他又勾起了不愉快的回忆。“最开始全发连违约金都不愿意出,说可以转岗去和县的养猪场,跟个笑话一样。后来好歹舆论起了点作用,违约金拿到了,但应届生身份没了。还能怎么办,自认倒霉呗。反正都过去了,得往前看。”
自己默默吃亏,是这片土地上的老百姓永恒不变的选择。别回头,往前看。可真的能往前看吗?前面有啥呢?我不知道。
他也不认识张同。当年那个应届生群也早解散了。
“半夏,咱得往好处想。虽然现在没有任何证据支持张同和罗霄云有联系,反过来想,这不更证明了张同没有作案动机吗?谁主张谁举证,警方也得拿出证据来才能定罪。咱们就算找不到线索,对咱们也有利。”调查一无所获,我试着安慰柳半夏。
“作为律师,我自然要维护当事人的权利。但这一切都建立在客观事实的基础上,查明事情的真相本来就是律师的工作。取证的工作就是这样,90%以上都是无用功。但就像吃汉堡,吃了三个汉堡后饱了,不能说前两个汉堡就没用。”柳半夏反过来安慰我,也不知道她哪学来的中西参半的表达。
“看来还是得硬碰硬啊。”
下午,我们直奔龙华集团总部,也就是张同刚毕业的第一份工作。柳半夏用了她所有的人脉,蒋之涛也帮了点小忙,终于说动了某高层,让我们可以去采访一位HR。
龙华集团总部位于丁城传统的市中心。市中心有一座中贸大厦,是丁城最顶级的写字楼。在丁城的城市宣传片上,它永远和仙子湖、日据时期的老建筑等共同出现,是丁城的一张名片,也是网上很多“家乡粉”最爱拿来和外省市比较的建筑。中贸大厦视野最好的十几层,全是龙华集团的产业。
丁城这几年发展重心逐渐南移,因此虽然是市中心,建筑还多以2000年前后为主,且楼层不高,外观经风雨尘土的洗刷,均显露破旧之相。中贸大厦在其中完全是鹅立鸡群,好似香港中银大厦的全玻璃外立面,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如同一把雪亮的军刀一样插在大地上。
我们坐电梯上了三十三层,一个个子矮矮、圆乎乎的小女生非常礼貌地迎接了我们,很快把一行人带到了HR的办公室。HR听完柳半夏说明来意,脸上职业性的假笑又收敛了几分。她拿出了一个事先准备好的文件夹,说道:
“有什么问题,请问。”
“我想先问一下张同在公司的情况,比如平时的表现……”
没等柳半夏说完,HR翻开文件夹,照本宣科似地念了起来。“张同,2020年入职我司,为营业部业务员,当年绩效考核为B+。2021年,绩效考核为B。上半年曾申请调入我司企业发展部,因申请时入职未满一年,未获通过。2022年4月,因公司业务调整,且张同第一季度绩效未达标,双方协商一致解除劳动合同。”
HR不是本地人,说一口类似包邮区的普通话,似乎还带点安徽口音,好像就是不想让人知道她是哪里人。我们听她停下,以为下面还有,结果没了。
这叫啥啊?我从来没听过这么简单的介绍。就一句在“在营业部担任业务员”,啥业务啊?营业部哪个部门?具体干啥的?
柳半夏也问了和我一样的问题,“麻烦能介绍一下他具体从事什么工作吗?”
“不知道。”HR可能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补了一句,“我对这位员工不是很了解,也是看资料了解,我不能说我不知道的东西。”
“那请问张同当时的同事有在公司的吗?或许他们会比较了解。”
“我不太清楚。如果您要采访其他同事的话,需要提前申请。”
“……”柳半夏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还是不死心,又问道:“那据您所知,有什么其他的途径可以了解张同吗?”
“没有。”
房间的气氛降到了冰点。傻子也能明白了,她肯定是被领导打了招呼,不得不来做这个“脏活”,生怕沾染上一点。我们明白从她那儿获取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起身告辞。
HR还算保持着职业风度,送我们到门口,不忘问柳半夏一句:“您认识集团的郑总?”
蒋之涛抢着回答:“郑叔是我爸的老同学。”估计他也看不下去了。
“哦哦哦哦——”HR发出一段意义不明的音节,“郑总要是问起,还请您说一声。珊珊,送客人去电梯。”
还说一声,是不是还得帮你美言几句啊?美言个der。不过马上我就想,妈的,我连“美言”的资格都没有。妈的。其实像HR这种人,我以前也见过两三个,真是见一回恶心一回。
小姑娘带我们走出办公区,却突然往左边一转,领我们到了消防通道的楼梯口。马小杰在后面喊:“电梯在这边,我认识路!”
只见小姑娘飞快地举起手机,手机上有一行大字:我知道张同的事。
我心领神会,迅速记下小姑娘的联系方式,然后若无其事地和众人坐电梯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