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今天一无所获,没有到最后的最后了,居然有意外的大收获。这让我们这个小团队兴奋不已。出了大厦,我马上联系上小姑娘,柳半夏本来要请她去高级餐厅吃饭,哪知小姑娘死活不肯,说喝杯饮料就行,把约见地点定在了距离中贸大厦15分钟的路程的一个平价饮品店。
我们没有别的线索了,只能先到店里去,互相分享昨天各自搜集到的信息,商讨张同的作案动机,说来说去,也说不个所以然来。很快到了约定的时间,小姑娘准时到来。
一番寒暄过后,小姑娘说道:“柳姐,你好,我叫赵珊珊,是龙华集团的HR助理,比张同早一年入职。”原来她只是长着一张娃娃脸,比张同还大了一岁。
然而她的下一句话,让我们全都提起了精神。
“我比公司内的所有人都了解张同。”
“那你赶紧说说张同在公司这几年的情况。”柳半夏慌忙弄好录音设备。
“张同是2022年入职,他的入职手续就是我办的。营业部是集团总部最大的一个部门,他在营业部的二科,主要是对接下属子公司,比如全发公司,还有和银行往来的一些业务。具体内容我不太懂,最主要的工作好像是统计数据和写分析报告。”
“这么说来,和传统意义上的业务员并不太一样,不需要去跑业务?”王一鹤问道。
“对的,理论上是这样。但是张同入职之后,二科拓展了业务,和银行那边有更多往来。其中一部分员工,等于是借给银行了,要去跑银行的业务。比如办信用卡呀,卖理财产品呀,诸如此类的。张同就是其中之一。”
“啥?让丁大研究生去拉人办信用卡?”马小杰问。
“嗯。我当然觉得不太合适。但客观地说也有道理。其实像集团总部这样的地方,本身是没有自己的业务的,这就意味着收入比较少。像我工作四五年了,工资也才6000多一点点。”赵珊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姑娘很单纯,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的收入说出来了,“而像全发公司,虽然是子公司,但有自己的业务,业务员平均能到一万多。当时集团内部一部分人也想做自己的业务,二科和银行合作就是想弄一些自己说了算的业务,这样对全体都有好处。新业务如果做得好,还有额外提成。张同他也是认可的,而且他是新人,这种活很自然就派到他身上。”
话虽如此,但这对张同也是一种欺骗。如果入职时就明确告诉他这一点,我想他不会接受。按照邱总的说法,以张同的特点和人生经验,并不太适合这个活儿。但公司这种发展,也挑不出毛病。新人嘛,就是银行柜员,也有揽储任务。
“那张同的业务能力怎么样呢?”柳半夏问。
“算是中等吧。不是最好的,但肯定也不是最差的。我记得他两年的考核都是B。”
王一鹤插了一句,“换个问法吧,你觉得张同是个怎么样的人?”
赵珊珊低头想了想,说:“是个好人。好到有点太好了。我和他算是联系比较多的,我早上了一年学,其实和他同岁,当时还有几个一同入职、背景差不多的,中午经常一起吃饭,算是搭子,可能了解他比较多一些。怎么说呢,他就是太好了,太为别人考虑了。如果他能不那么诚实,业绩会提高不少。理财产品嘛,肯定有风险,你要非把风险说的那么清楚,有几个人会买呢?就像卖西瓜的,谁会说自己的瓜不甜?但张同不是,理财产品那点猫腻,他几天就研究明白了,推销的时候必须把风险说得清清楚楚。我记得有一对老人,不知道在哪看的,本来都打定主意买,就是找张同走个流程,对别人来说简直是天上掉业绩。张同仔细询问了之后,觉得老人不适合买那款理财产品,花了几个小时仔细分析,最后把人家劝住了。
“嗯,这孩子本来是有点傻。”蒋之涛若有所思地说道。
“是傻,也是可爱。可就算按他那种卖法,最后绩效还拿了B。可想而知张同付出了多大的努力。”赵珊珊说道。
我们都点点头。
“张同曾经申请过转岗,这件事你知道吗?”柳半夏问。
“知道,转岗申请都要经过HR,我很了解。张同入职之后,很快发现一些业务流程上的不足之处,在内网上提出过意见,被企发部的一位中层领导注意到了,有调他进来的打算。说实话我也觉得企发部更适合他,平台更好,也更能接触到上层领导。”
“那为什么没有成功呢?你们HR的领导说因为入职未满一年,但不可以等到他满一年后再调入吗?”
“哪有那么复杂。就是有个大领导安排亲戚家孩子来,这种人一般都是往企发部一塞。那位中层领导也是手底下一帮这样的裙带关系,没人干活,才想调张同进来当小兵。但名额是有限的,只能牺牲张同了。”
原来如此,这么一说就解释的通了。柳半夏继续追问:
“张同被辞是怎么回事?还有后来的全发公司的情况,你了解吗?”
赵珊珊喝了几口饮料,缓缓说道:“这几年受疫情影响,效益都不好嘛,天天宣传降本增效。张同被裁员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其实HR这边都知道,每个部门有裁员指标的,张同就赶上了。他是名校毕业,但龙华总部里都是高学历的,也不少他一个。”
如此看来,邱总对张同的建议确实是有的放矢,让他到小公司去,摆脱复杂的人际关系,凭能力吃一口热饭,实在是个好的选择。
“全发公司其实是我给他做的内推,没想到……”赵珊珊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哦?我们全都竖起了耳朵。
“张同离职后我们还有联系,他一直在找工作,但没找到合适的。我有个同学在全发公司,说当年的应届生没招满,会补招一些社招,我问过张同后就帮他做了内推。谁知道全发的战略后来做了调整,还没招进来的几百个人都裁了。”
这也怪不得赵珊珊,谁也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张同本人也是同意了的。但后面她说出的事情,让我们都很惊讶。
“张同运气不大好。全发公司在丁城的另一边,就是汽车厂的那个区。张同为了上班方便,提前在旁边租了房子,就等着上班。没想到工作没了,房子也没了。他是跟一个小中介签的合同,中介是二房东。谁能想到中介卷钱跑路了。房东没收到钱,就把张同撵了出去。”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报案了吗?”柳半夏问。
“报了,警察说属于民事纠纷,让他去法院起诉。”
“其实可以不搬出去吧。他和中介签的合同有法律效力,打官司也是中介和房东打官司。”马小杰说道。
“其实要是耍横,房东也没办法。但张同说房东也不容易,指着房租生活呢。后来那个我和他一起还真找到那个中介了。那人是个赌徒,钱都输了,啪就往地上一跪,说你怎么打我都行,但就是没钱。”
又是个无解的难题。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张同又是发扬了这片土地上老百姓的优良传统,“往前看”呗。
“张同那时候手上已经没钱了。他本来就刚工作一年多,攒不下什么钱。现在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后来我就让他先到我那儿凑合着住。”
这……众人不由得往那方面想。
“是你租住的房子?”忘了谁大胆地问了一句。
“嗯,我家是农村的,来丁城肯定是租房,和一个女生合租。然后让张同先住我那屋。”
众人虽然都尽力保持住状态,但八卦之心难免要烧起来。”
赵珊珊也感到有些不对,赶紧找补:“没有那层关系,我们就是好朋友。本来是给他在客厅里搭一个沙发床。但另一个女生进进出出的也不方便,就把那床搬我那屋了。平时白天他都出去,就晚上睡个觉。俩人晚上一起看看综艺,还挺热闹的。其实也就住了两个月不到,合租的女生有意见,他这人面子薄,就搬出去了。再说本来全发公司那事也赖我,要不然不至于……”
怎么感觉她越说越乱,不过我们从表情也能看出来,两人之间确实没有什么。
王一鹤突然找到一个问题:“不对呀,张同是本地人,他回家住不就完了吗?”
“嗯……好像他和他妈关系不太好。我见过他妈一回,怎么说呢,感觉有点强势……我也说不好。他没主动说过,我也没问。”
“那罗霄云的事情你了解吗?你知道张同和他有什么联系吗?什么都可以,哪怕是最细小的事。”柳半夏问。
“就是那个刚死的富二代吧,”赵珊珊眼睛往上翻,思考了好一会儿,“没有,据我所知没有。”
我们又一次失望。
“罗霄云他爸的企业叫正力集团,对吧?张同后来去那里应聘过吗?”王一鹤问。
赵珊珊马上回答:“去过。张同后来每天都和我分享找工作的进展。丁城就那么几家大企业,他都投过。但好像一面的时候和HR聊得就不好,就没下文了。”
张同因为求职不顺迁怒于罗霄云?这理由太牵强了。他要是为了这个杀人,还不如杀前同事。
王一鹤接着问道:“说了张同这么多优点,他就没有什么缺点吗?或者有没有什么你不太理解的爱好?”
赵珊珊想了想,“可能他这人比较……迷信吧。网上有个复旦的哲学教授,叫王……王什么来着。”
“王德峰。”我补充道。
“对王德峰。这个教授有时候讲一些算命的东西,张同特别喜欢看。然后他自己还买了好几本算命的书,天天在那研究。我根本不信那些东西,有一次偶然说起,我老家和县有个算命先生,在本地很出名,他听了特别感兴趣。就去年年底吧,他问我那个算命先生的地址,说想去算算。”
算命?这倒有点意思,感觉张同应该和算命完全不搭,没想到爱好这个。
“那这个算命先生你有联系方式吗?”
“没,那人是个文盲,都没有手机,只有当地人去找他算。我们都管他叫‘神仙’。”
赵珊珊提供的信息,填补了张同毕业后两份工作的信息空白,也算收获不小。柳半夏想支付一些采访费用,赵珊珊死活不要,两个人撕吧了半天,赵珊珊力气大,钱愣是没塞进去。
不过,我们还是没找到张同和罗霄云之间的联系,也不免有些沮丧。只能继续用“找不到说明张同没有动机”的理由安慰自己。晚上五个人还得自己想饭辙,蒋之涛提议,附近有个新开的日料店,听说不错。于是几人按照大众点评上的地址去了。
结果围着地图上的定位绕了三圈,愣是没找到招牌。柳半夏看到旁边有某个单位的保安,上去很客气地问,知不知道附近有家XX日料店。保安眼睛一翻,摇头说不在这边。
“咱们可能找错地方了,要不是就是点评上的地址不对。”柳半夏提议换一家店。
“不可能,肯定就在这周围。”蒋之涛不知道为啥特别有自信。
我们又找了一会,居然在保安岗亭旁边的一面镶着白瓷砖的墙上,找到一个隐藏门,旁边有个小木牌,写着“XX居酒屋”,木牌太小,刚才都被我们忽略了。我操,也不知道是哪个大聪明想出来的注意,连大门都搞什么“侘寂”风,不知道的以为是个公共厕所呢。
进入室内,也没啥出奇的,就是典型的中国式日本居酒屋,装饰都是对日本的刻板印象。
柳半夏很好奇:“涛哥,你怎么知道店就在这附近。保安都说不在这边。”
蒋之涛笑道:“这有什么难理解的。他天天站岗,能不知道旁边有家日料店?
看你穿一身名牌,还去吃大餐,自己占了一天岗,肯定气不打一处来,故意使坏呗。他越说不在这边,那肯定就在这边。”
“没想到你还对保安的生活挺有研究。”王一鹤说道。
“世事洞明皆学问嘛。”
别说,蒋之涛对人心理的拿捏,还真有几分道理。
我们胡乱点了几个招牌菜,味道嘛,估计也就是买的日料半成品。那玩意价格低到难以想象,还不用什么厨师,日料店真是挣钱。
五个人都大失所望,糟糕的晚餐仿佛是今日调查的缩影。干赔过几个饭店的马小杰说:“哎呀,搞餐饮的都这样,货真价实上哪儿挣钱去。我有一哥们儿,在汽车厂那边开了西餐馆,雇了个白人,啥也不干,就穿着厨师服在后厨坐着,到点了就去大厅溜达一圈,跟顾客打打招呼,那可受欢迎了,现在大众点评排名第一,全丁城的老坦儿都奔那打卡。其实真正做饭的厨子是八里堡的,以前做炖大鹅的。”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笑完了,我不由得想,在这个尔虞我诈的社会,张同不就像卡尔维诺作品里“贼城”的那个老实人吗?公司要扩大业务,要降本增效,要战略调整,要裁员,要安排领导亲戚,中介要挣钱,房东要挣钱,每个人都按照社会的规则行事,每个人似乎都没有问题。那谁有问题呢?只有张同有问题。
回到家,我整理了今天得到的信息:
张同的调查报告
① 2020年7月,入职龙华集团总部,任营业部二科业务员。因公司与银行开展合作,除本职工作外,还兼有售卖理财产品等业务(有KPI考核指标)。在职期间业务能力突出,善于为他人着想。考核成绩为B。
2021年曾被许诺调入企业发展部,因领导插手,没有调动成功。
2022年4月被裁员。
2022年8月,通过社招获得全发公司的offer,未入职即被解除合同。同时因租房中介跑路,存款耗尽,居住在同事赵珊珊家里,为时两个月。
(约同时期,罗霄云开始在社交媒体大量发布日常生活,人们对他“炫富”的印象多来自于此时期。暂无两人在此期间有交集的证据。)
② 2022年8月至2023年5月,张同在准备公务员考试。期间见了邱总一面,经劝说,放弃考试。
(约同时期,罗霄云的生活除了所谓的“创业”,和他死前一周的生活差别不大,这从他在社交媒体发布的信息可以证实。暂无两人在此期间有交集的证据。)
③ 2023年5月至今,经邱总介绍,入职好哥俩公司(主业为售卖地板漆),老板为刘总,月薪5000元(破格涨薪1000)。工作期间兢兢业业,业务能力得到认可。
曾请假两次,一次是去年参加某电影的主创见面会,一次是上个月,参加秦法医的新书读者见面会。会上张同询问了“完美犯罪”的问题。得到的回答的是:完美犯罪并不存在,真正难破的案子是突发性、临时起意的案件。
(约同时期,罗霄云因MCN公司经营不善,由中贸大厦搬至地板商贸城,办公室和好哥俩公司同层,并近期有不再续租的打算。暂无两人在此期间有交集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