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是怎样离开的曙光医院,整个人恍恍惚惚。我和王一鹤信步走到了曙光路旁边的一个小巷子里,进了一家烧麦馆。这家烧麦馆是回民经营的,只做烧麦,没有菜,只有啤酒。从我出生前就开着,一晃三十多年了,那么多饭店开了倒倒了开,他家居然还一直开着。按理说应该挣了不少钱,奇特的是一直没有装修,门脸和四壁依旧破破烂烂,和我记忆中的一样。唯一的变化就是店主变成了年轻的两口子,可能是老店主的儿子和儿媳。
我们正赶上饭点儿,人不少。我俩拣了个角落坐下,一人一屉烧麦,谁都没有说话。我小时候最爱吃他家的烧麦。但东北的烧麦是纯牛羊肉的,很贵,并不能总吃得起。只有生病的时候,我妈会蹬个自行车,来给我买几个烧麦。现在香气四溢的烧麦敞开了吃,可我却机械般地一个接着一个,只填补胃里的空虚。
我脑中不断地将信息统合、归纳在一起。
张同的母亲,我现在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姑且叫她“胖刘”吧。她本来有一段美好的人生,有一份工作,厂里给分房子,老公是技术骨干,工厂的效益也不错。可是一个厄运接着一个厄运。厂子黄了,老公的厂子也黄了,孩子生病、残疾,被迫搬到贫民区,想卖盒饭自力更生,又染上了肝炎……
生活给她关上了所有的大门。
为了残疾的大女儿,她要了二胎,但孩子可能一出生就带着病毒。当她住进医院的时候,意外发现同屋也有一个孕妇,老公是军人,不在身边。不知道为什么她生起了一个恶毒的计划。她认识一个护士,可能用钱收买了护士。那个年代,医院也自顾不暇。这个护士可能为了这笔外快,昧着良心偷换了孩子。
我不想为她辩驳,这就是赤裸裸的罪恶。同样的时代,也有很多人处在绝望之中,但他们自己默默忍受。但无论如何,那种人生的绝望是客观的事实,她没有承受住.
她有了一个健康的孩子。甚至更好。这是一个中了基因彩票的孩子。她让孩子给她卖盒饭,孩子很听话。上学没有花一分钱的择校费,甚至学校还愿意给一万块钱。她让孩子留在本地,补贴家里。她把家里仅有的积蓄给女儿买房,因为那是她的亲骨肉。尽管这样,她还是对儿子不满,当着儿子女朋友的面数落他,就像这一生中无数次数落这个孩子。而孩子很听话,很孝顺。这个儿子,是她的报复,对她的命运的报复,对社会的报复。
对于这个“胖刘”,我所知不多,但仅仅勾勒出这幅肖像,也让我很难接受。
“就算不是她亲生的,养了这么大,难道就没有什么感情吗?”我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王一鹤明白我的意思,缓缓说道:
“可能有的母亲就是不喜欢自己的儿子吧。”
过了一会,他又补充道:“不管是不是自己亲生的。”
我沉默无言。
对于张同来说,小时候的一切似乎都是理所当然的。他接受,他奋斗……
我掏出笔记本,补完我的调查报告。
张同的调查报告
①1994年3月4日出生(实际出生时间),出生后即被人为掉包,成为“胖刘”的孩子,在贫困中长大。小升初时,为了1万块钱,进入教学水平一般的十中。高考时听从家里劝告,报考本地的丁大。
……在校期间补贴家用……因考虑家庭环境放弃读博……
我写不下去了。
这一切对于张同过于残忍。他接受,他奋斗,他失败,他接受……张同不停地在这个循环里打转。
他是怎么发现的呢?
应该是张同母亲去世后,他去找“神仙”算命的时候吧。人生的困苦,让张同求助于玄学。他给神仙报的就是自己的出生日期,1994年3月3日23点。可是算出的结果和他的人生轨迹完全不同。以他的聪慧程度,肯定事先检测过“神仙”的能力,比如用赵珊珊的八字先问一下。别人都准,就他的不准。
张同一开始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可能和我们的调查路径一样,他也发现了疫苗的秘密。他的“母亲”是肝炎患者,他却没打过疫苗,也没有肝炎。顺藤摸瓜,最后发现了和我们看到的一样的证据。
有了这个怀疑,张同只要做个DNA检测,很容易就能知道父亲、姐姐和自己并没有血缘关系,也就证明自己不是“母亲”亲生的。
1994年3月3日23点,这应该是罗霄云的八字。“神仙”说了,这个命大富大贵,看来被偷换,也是命中注定。“神仙”也说了,这富贵只有三十年,最后是个横死的命……
送罗霄云上路,依然成了张同心中的执念。更何况,罗霄云死后,张同随时都可以亮出自己的身份。只要做个DNA检测,他就是罗岗家业的唯一继承人。
至此,张同的动机完全成立。
想到这里,我还是有些不甘心。“就算这样,咱们其实也没有直接的证据吧?那个老太太是个疯子,就算她说了偷过孩子,怎么证明那就是张同和罗霄云?再说精神病人的证词在法律上也不管用啊。”
“邢国栋又不需要证据,他只要一个想法。”
“退一步讲,就算找到动机,张同又是怎么杀人的?连个物证都没有,凭动机不能结案的。”
“你记得邢国栋当时怎么跟咱们说的?罗霄云是先被捅刀,然后被纵火焚烧。纵火显然是为了掩盖物理证据。邢国栋说那火很邪门,查不出是什么引燃物。如果我们假定张同是凶手的话,就很简单了。他一个学机械的,对引燃物这种化学品肯定不熟悉。他唯一熟悉的是什么呢?”
“是什么?”我还不是特别理解。
“地板漆呗。”王一鹤吃了最后一个烧麦,“刘总的那个地板漆,肯定不像他说的那么安全环保,会在某种特定条件下引发燃烧,只不过一般家庭没有这种条件,他才敢卖。以张同的头脑,他很容易就知道这个缺点。让邢国栋他们去查一下地板漆,对比一下现场,不就有结果了。”
我恍然大悟。“这么说你早知道了?”
“就这傻逼作者,他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诡计出来。”
“那你怎么不早说?还至于查这么一大圈。”
“我和作者一样,也想知道张同的动机是什么。我是侦探,我只关心真相,最后的选择权还是在你。”
“在我?”
“对啊。现在知道真相的就你我两个。我是对披露真相没什么兴趣,就看你了。如果你不告诉邢国栋,张同今天下午四点就自由了。如果告诉邢国栋,他还有四个小时,应该足够了。”
这……
我想不到,张同的生死,此时此刻居然取决于我的一个电话。
我一时陷入两难的境地。
平心而论,我不希望张同死。这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情感。是同情?还是感同身受?或者兼而有之?我不是上帝,无法评断一个人的善恶是非。但我觉得他是一个好人。我理解他的愤怒,他的仇恨。拼尽全力奋斗之后,却发现到头来全是彻头彻尾的愚弄。好人有愤怒的权力。
可是,杀人就是杀人。谁也没有权力随便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罗霄云是个烂人,但这不是他被杀的理由。某种程度上,他也是受害者。如果命运把他安排到一个贫穷的家庭,他可能不会走到今天这步,也可能打了疫苗,不会得上肝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必须做出决断。
我还是拨通了电话。
邢国栋刚接电话时人跟死了一样,听我说完最后的发现和证据,从电话里就能听到他跳了起来,连呼“牛逼!牛逼!牛逼!牛逼!”然后一路小跑,手机都忘了挂断。
说完之后,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我对着张同的照片,直勾勾地看着,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不知道这个选择是对还是错。其实我还有个想法,如果罗岗知道张同是他的亲儿子,以他的财力和影响力,一定有办法让张同活下来。
就在这时,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了过来,径直跳到我旁边的椅子上。店主试图拉她下来,她却对我手机上的照片很感兴趣。
“这个叔叔我见过。”
“?”我一愣,张同也来过这里?
“他喝了好多好多酒,爸爸说喝酒不好,酒肯定很难喝,他一边喝还一边哭……”
“什么时候的事?”王一鹤很感兴趣。
女孩眼睛向上看,想了想,“就是过年的时候。”
她说的过年,应该是元旦。
“他是一个人,还是和别人一起呀?”王一鹤继续问。
“两个人。两个人都喝好多好多酒。两个人都哭。”
“另外那个人长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
小女孩又嘟着嘴想了又想,大概描述了一下长相,“有点黑黑的,高高的。”
听这个描述,好像我们最近认识的某个人。
我翻出了这几天的照片,指着其中一个问小女孩,“是他吗?”
小女孩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