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医院?那儿还有什么值得一查的吗?”
“你看看这个。”王一鹤指了指摊了一桌子的资料。资料已经被他按时间顺序整理了出来,从张同的出生一直到研究生毕业,一个人的小半生就被一个个硬皮或软皮的小本本儿和一页页泛黄的纸张代表了。
我凑过去,随手拿起一张纸,“市实验高三二班月考成绩单,张同,语文124,数学145,英语138……”
我放下成绩单,又打开一个笔记本,这是张同在大学参加的唯一一个社团,叫什么“诗书画社”,里面都是些社团工作笔记。看来看去,我也想不出这里面能看出什么名堂。
“你直接告诉我需要看哪个,不就行了?”
“重要的不是这里面有什么,而是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
“疫苗接种证明,”王一鹤不卖关子了,继续说道,“确切地说,是乙肝疫苗的接种证明。”
“乙肝疫苗?”
“对。张同的父亲和街坊邻居都说过,张同他妈卖盒饭时得了肝炎,我估计大概率是乙肝。那时候张同还没出生。乙肝大三阳很难治愈,大三阳病人的孩子,怎么可能不打疫苗呢?”
“这……”我一时语塞。确实,我小时候虽然没有肝炎,学校普查时也打过疫苗(当时是自愿报名),足见国家的重视。张同比我还小几岁,母亲是乙肝患者,理应打过疫苗的。不过,我也不太清楚医学方面的事,得向人请教。于是想了半天,想起一个小学同学念的是医学博士。翻出许久没人说话的小学同学群,拐了几个弯,总算联系上了。他还真就是公共卫生方面的博士,专业对口。听了我的问题,博士回答:
“大三阳孕妇的新生儿,肯定应该打疫苗的,要在出生24小时内打第一针。其实在发达地区,所有的新生儿都会打乙肝疫苗,是强制且免费的。不过当时丁城的环境你也知道,下岗的下岗,破产的破产,医院自己也挺混乱,新生儿就有的打有的不打,因为是自费的项目嘛。不过大三阳的孕妇,我觉得怎么都应该打……然后出生一个月内打第二针,半年内打第三针,就能形成抗体了。但是丁城当时执行的不好,好多家庭没打,你记不记着咱们小学的时候专门来人查了一遍,让打加强针的,就是这个原因。我是念了博士之后才偶然发现,当时就是我导师组织的。”
“功德无量,功德无量。我上次体检说身体里还有抗体呢,这么多年路边摊吃了多少,没得过肝炎,肯定和这个有关。我记得当时有人还造谣,说打的不是乙肝疫苗,是给学生打‘弱智针’,打完就傻了,结果好多人不敢打哈哈哈——”
“这种谣言哪朝哪代都存在,没辙,开启民智,我辈任重道远啊。”
我心里苦笑了一下,虽然小学同学里就我俩算高学历的,但您是三甲医院的医生,我是无业游民,这担子我可担不起。我道了谢,挂了电话。
王一鹤一直在旁边听着通话的功放。“如此说来,至少我们能确定两件事情,一是大三阳的孕妇,新生儿在生下来就会在医院接种乙肝疫苗。此外还需自行去医院打两针。但不管哪种,咱们都没有看到疫苗接种证明。”
“也许证明丢了呢?”
“可能性不大。你看这个。”王一鹤递过来一个小本,里面是“白百破”疫苗的接种记录。
白百破,就是抑制白喉、百日咳、破伤风三种细菌的疫苗混合制剂,是国家免费接种的,要打好几针。张同的疫苗本上清晰地记录了每一针的接种时间和地点,都是在曙光医院接种的。还有一个小本,是服用过小儿麻痹糖丸的证明。
“这么原始的记录都留着,乙肝疫苗是自费的,那更应该留着证明了。”
“也许张同爸妈为了省钱没打呢?”
“这是一种可能。不过我觉得也许还有另一种可能。”
“哪一种?”
“张同她妈知道,张同一定不会得乙肝,所以疫苗的钱能省就省。”
“他妈是神仙啊,乙肝是病毒,显微镜底下都得找半天,还能凭感觉给判断出来?”
王一鹤笑而不语。“总而言之,我们要去一趟曙光医院,看看张同的第一针疫苗到底打没打上。”
此时医院早已下班,我们也需要人从中协调(不然档案哪能随便让你查),只得先睡觉。第二天一大早,我赶紧给邢国栋拨了电话,说让他帮我们联系曙光医院,我们要查档案。这当口,也只有邢国栋能有这个权力了。
邢国栋听我说完,表现居然异常的平静,“也就是说,你们目前还是没找到张同和罗霄云的联系喽?”
我有点不好意思,“也可以这么说……”
邢国栋笑了笑,“也怪难为你们的,我先说声谢谢吧。不用麻烦了。局里刚给了通知,我们组就到今天下午四点,四点一过,老马他们就接手了……是好是坏都和我没关系了。”
邢国栋异常平静的语气,想来他已经接受了现实和自己即将面临的境遇。
听到这里,王一鹤一把抢过电话。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着急。
“邢国栋,无论如何,动用你所有的关系让我们去查档案。我相信真相就在曙光医院。”
邢国栋听了一愣,过了一会才开口,“行吧。反正最后一回了。”说完一声不响挂了电话。
我们只好傻等。约么过了一个半小时,来了一条短信,是邢国栋发来的。短信里指示我们可以直接去曙光医院的档案室。
我和王一鹤迅速起身,打车来到曙光医院。档案室位于医院深处的一个附属楼,要从太平间绕过去。有点晦气,但此时也顾不上这许多了。太平间周围还给围上了,立了块牌子,说设备维修,日期是三天前的。我们又绕了几圈,好不容易找到附属楼,噔噔噔上了三楼。此时大约上午十点钟,阳光从老旧的窗子射进来,干燥的灰尘在阳光下跳舞,“档案室”三个楷体大字的金属牌显得熠熠生辉。这一层只有两个科室,档案室占了大部分房间,走廊的另一端是“退休办”。两个都是门可罗雀的冷门科室,在冬日中格外冷漠和寂静。我们的敲门声都显得刺耳。
迎接我们的是一位大姨。说是大姨,其实单看年纪的话,完全可以叫“大妈”或“奶奶”。但其穿着鲜艳,说话又中气十足,精气神很好,还是大姨合适一点。
“是公安局的同志吧?请进请进。”
“您客气了。时间紧张,麻烦您帮我们差点资料。”
“没问题,您尽管说。”
“我们想查1994年3月份的新生儿的档案。”王一鹤非常精确地说出了时间。我们在张同父亲那了解到,张同的出生年月其实是上户口的时候民警误记,他真实的生日是94年的3月3号。
“哎呦,三十年前的档案,这我得找找。”大姨戴上老花镜,开始在一本厚厚的类似信心检索目录的资料里翻找。曙光医院到底是个大医院,档案保存还是能按照管理条例做,只不过医院收入一般,既没有给资料电子化,也不能多请几个人来管理。
“有了,跟我来吧。”大姨摘下老花镜,从墙上取下一板钥匙。我们跟着大姨,走到了档案室隔了两个屋子的房间。大姨用钥匙拧开门,拉了一下灯绳(这东西现在都可以当文物了),一个老式的白炽灯管亮了起来。尽管如此,大上午的房间里依然略有昏暗,还带着些许的霉味。
房间内是一排排的铁架子,上面要么是堆叠的纸质资料,中间伸出一个“舌头”,用来表明这是哪部分的资料,要么是一个抽屉式的资料箱。大姨把我们带到一个资料箱前面,拉开抽屉,里面是一排排大尺寸的纸质卡片,卡片上都是人工手写的信息。
“94年3月份的都在这了。也就是我爱管这些东西,搁别地儿你们可查不着。”
我们千恩万谢。赶紧翻起了卡片。不巧这卡片还是按时间顺序从后往前排的,把头的一张是3月31号的,我们一张张地翻,怎么也翻不到,最后干脆一把把卡片都倒扣过去,从尾巴那一张张翻开看。翻了十几张后,我们找到了张同的卡片。
卡片是一张制式的表格。表头是病室、床号一类的基础信息。表身则是新生儿接受过的治疗。表格中最突出的部分是“长期医嘱”一栏,应该是医生下达医嘱,后续的护士负责实施,均有明确的时间。张同的有两项:
“3月3日23点15 手术儿护理”
“3月4日6点00 青霉素1 mg,维生素K1 10mg”
两项医嘱后面均有医生和护士的签字。不过笔迹龙飞凤舞,完全看不出来是什么字。
没有乙肝疫苗。
“张同他妈也太抠了。别的都可以省,你自己是乙肝患者,疫苗的钱也能省,真是绝了。”我实在忍不住抱怨。
“或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他妈知道张同一定不会得乙肝。”王一鹤摸出了紧邻张同的那张卡片,“下面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他把卡片翻了过来,亮在我面前。姓名一栏写着三个字:
罗小云。
罗小云?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差不多三秒钟,我一拍大腿,操,这不就是罗霄云吗?
原来张同和罗霄云的联系竟然在出生时的医院!
我大为震惊。千想万想,寻找了无数种可能,居然两人的联系是在生命的最开始。
我想起来,罗霄云确实是在曙光路上出生的,还在曙光路生活过一段时间。当年他家里还没发迹,在曙光医院出生合情合理。而张同他妈以前是医院下属工厂的职工,在曙光医院熟门熟路,也选择在这里生孩子。俩人恰好紧挨着出生。
不知道王一鹤是怎么想到这层关系的。这些信息我之前也知道,可是并没有联系在一起。
我赶紧看罗霄云卡片上的信息,也是两行:
“3月4日0点45 手术儿护理”
“3月4日6点00 维生素K1 10mg”
我想了半天,还是不得其解。“这说明什么呢?两个刚出生的婴儿,偶然出生时间很相近,又代表什么?”
我刚说完,马上就后悔了。一个年头闪过我的脑袋,“你是说他俩抱错了?”
“可能更糟。”王一鹤说话还是神神秘秘的,“他俩的医嘱不大一样,你给你那个医学博士的同学打电话问问吧。”
我赶紧拨通了电话,问新生儿在什么情况下需要打维生素K1和青霉素。
“新生儿一般都打维生素K1。维生素K1主要在凝血方面产生作用。但是合成维生素K1需要肠道菌群的参与,而新生儿出生后肠道处于无菌状态,所以有维生素K1的合成障碍。这样就需要在产后打维生素K1预防新生儿颅内出血……至于青霉素,只有剖腹产的新生儿需要打。因为剖腹产更容易吸入羊水或者异物,新生儿咳嗽功能差,就容易得肺炎。打青霉素是预防吸入式肺炎。”
我挂了电话,有点愣神。张同是顺产,为什么要打青霉素呢?
王一鹤看我一时解不开谜团,说道:“如果是抱错了,那么治疗卡并没有变过。你记得罗岗带着他老婆做的访谈吗?罗霄云他妈说当时她是剖腹产,还大出血,现在看应该就是凌晨时分突发的。这样的话,不管有没有抱错,罗霄云的治疗卡上应该有青霉素,而张同的不应该有。现在俩人反过来了。”
“所以?”我心里隐隐约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俩人是被人为调换的,而且是一出生就换掉了。治疗卡是伪造的,名字和出生日期被换掉了,但医嘱没动。不然的话,剖腹产的新生儿没打上青霉素,要闹出人命的。”
我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不止是震惊,而是一种巨大的茫然感。犹如十万术强光照得我眼前一片雪白,仿佛置身于某种罪恶又圣洁的境界。
我不敢相信。但手上的证据只能做出这样的推理。
张同其实是罗霄云,罗霄云其实是张同。张同是罗岗的儿子,而罗霄云才应该生在那个贫寒之家。想到这一点,我的某种疑惑瞬间豁然开朗。调查张同的时候,我总有一种违和的感觉,却说不上来。其实原因很简单,就是张同和他爸妈长得不像!张同他妈是个很胖的人,圆脸,这不就是罗霄云的长相!而现在对比一下张同和罗岗,似乎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之前并没有这种意识,完全没往这方面想。而罗霄云的肝有问题,除了他纵情烟酒不加节制外,出生时肯定也因母体感染了肝炎。罗岗和他老婆都没有肝炎,自然想不到打疫苗的事,等到罗霄云稍稍长大,还以为是自己照顾不周才让罗霄云染上肝炎的,因此倍加溺爱。
一切的一切都说得通了。
而张同之所以要杀死罗霄云,显然他知道了什么……我不敢往下想了。
不过我马上意识到另一个问题:“光靠这两张治疗单,很难确凿地证明什么吧。也可以说当时就是写错了。除非找到当年那个掉包的人。这都三十年了,人是死是活都不一定。”
“确实如此。”王一鹤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门外走廊的另一边突然传来巨大的撞击声和争吵声,我们出去一看,退休办那个办公室门口,两个人在互相推搡,还骂骂咧咧。档案室的大姨也过来看热闹,居然还拿着一包瓜子,完全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嗨,原先院里有个老护士,退休之后疯了,她那病挺特殊,医保不管,她儿媳妇隔三差五就来院里闹来,每次来院里都给点钱打发,花光了她又来。”
那边的争吵声越发升级,“我跟你说,你别动手,现在是法制社会,信不信我报警。”
“报警?赶紧报呀?我看警察来了怎么收拾你们,把你们院长抓起来,大贪污犯!在医院干了一辈子了,治病救命的钱让你们给贪了!今天不给钱,我们哪儿也不去!报警!看看警察怎么说!”
说这话的是一个中年妇女,边说还边推搡一个工作人员。我看着她有点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这时屋里又走出来一个男的过来帮忙,俩人合力把中年妇女边拉边拽,给拽到了楼下。中年妇女受此待遇,更加肆无忌惮,破口大骂。
大姨吐了口瓜子皮,转身回屋了,显然对闹剧早早结束不太满意。
这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颤颤巍巍地从退休办的房间里往外走。她似乎有点神志不清,一边走还一边喊:“大胖子,大胖子。”
我一愣,这不就是第一次去张同父亲家看到的那个疯子吗?
王一鹤的反应比我快得多。他马上就明白了,一手掏出手机,找出罗霄云的照片,大长腿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老太太身前。
“是不是这个大胖子来找你了?”
老太太被突如其来的王一鹤吓得不知所措,一言不发。似乎是点头,又像是在摇头。
“阎王爷让大胖子找你报仇来了!”
老太太嘟嘟囔囔,“别找我,不是我……”
“快说!你到底干了什么?为什么大胖子要找你!”
“我……我偷了孩子!……我偷了孩子……”
老太太虚弱的叫声,很快就消失在空荡荡的走廊上,但却如一记重锤,锤在我的耳膜和心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