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音并不记得自己童年记忆里有陆音白的身影，吃晚饭的时候，顾音在餐桌上问了妈妈一嘴。

    妈妈把一个鸡翅夹到顾音碗里，语气中也带着一丝不确定，“是蛋糕店旁边的那户人家吗？半年前她们才搬来，就母子俩，那个男孩子应该是比你大一点的。”

    “对，他叫陆时白。”顾音把鸡翅一口撸下来，“他好像是从京都来的。”

    这是今天看完电影一起吃冰淇淋的时候，顾音从陆时白为数不多的话语中了解到的唯一信息。

    “哎呦，我也不知道哦，那户人家一直很神秘的，来了半年了也没什么交集，他们家的门好像永远都在关着。”

    “京都人，怎么会想到来我们这个小镇？”在一旁埋头吃饭的顾爸爸夹一块红烧肉到碗里，“不过京都赚钱我们这儿花倒是不错。”

    顾音突然想起那时候在京都，可能都喜欢孙燕姿的缘故，前台小妹跟她特聊得来，偶尔咨询完两人经常一起去工作室旁边的面馆吃面，顾音关于陆时白为数不多的了解都是在那时候得知。

    她说，陆医生家应该蛮有钱的，总是能看到那个心理学大拿陆成洲来这儿找他，但是陆医生却一直躲着他，或者索性将他轰出门。陆医生的妈妈看上去知书达理，总是带着条丝巾，包包、衣服、配饰都很朴素，但又遮不住身上的温婉气质。

    “所以我猜测”，前台小姐姐特意凑近顾音的耳朵，压低音量，“陆医生应该是陆成洲的私生子。”

    顾音很快凭借着二十多年的狗血电视剧观看经验脑补出了一场豪门恩怨情感大戏，“应该是被逼无奈走投无路才会从京都躲到这儿来的吧”，顾音叹了一口气。

    不过，在顾音模糊的记忆里，小镇蛋糕店旁边一直都是家二手书店啊。

    门店上方的木质牌匾带着岁月的痕迹，斑驳的墙面不需要任何修饰，掉落的石灰、深深浅浅的雨痕误打误撞组成墨色山水画。

    那里每天都有一个爷爷坐在店门口看书，旁边放着一杯茶，树下坐着一只猫。

    顾音就是在那里淘到了《查理十字街84号》。

    书里第一页夹着这本书的主人的信，也因为这封信顾音和书的主人一直在网络上保持着联系，不过那都是高中以后的事了。

    这样想来，在原本的14岁，顾音早就和陆时白相遇了，只是那时候她们毫无交集，那些擦肩而过、记忆里模糊的身影就这样被大脑选择性的遗忘了。

    难怪第一次见陆医生就有种在哪里见过的感觉，原来那不是自己花痴想跟帅哥套近乎啊。

    “一口米饭嚼46下！好好吃饭啦！”直到顾妈妈用筷子敲到顾音的脑袋，她才缓过神，听到爸爸恰好在说小姑姑的事情。

    “什么？！小姑姑要回来了！”

    顾音21岁的时候，小姑姑就嫁给了一个法国佬，彻底移民法国，很多年都没有回来，所以30岁的顾音已经很久很见过小姑姑了。

    晓琪死后，顾音那时候在京都过得艰难，只有偶尔跟远在法国的小姑姑通个电话，才会感觉好像还能熬两年。

    在顾音的记忆里，小姑姑一直是个很勇敢的人。

    顾音很少很少用勇敢形容一个人，在她看来，勇敢是真正难能可贵的品质。

    小姑姑叫顾希叶，她是个孩子一样的人。

    她是那种不管她真实年龄多大，又或者岁月在她的外表留下了什么痕迹，她总是给人一种孩童般的松弛感，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可是什么又都能让她哭一哭。

    当她还在镇上的邮局上着朝九晚五的班的时候，顾音就知道她的小姑姑不会一辈子都是一个文员。

    果然，在28岁那年，小姑姑不顾奶奶的反对，毅然决然辞掉工作从0开始学习吉他，并在30岁这年和一个朋友组成了乐队。

    那时候他们会在市里的很多小众酒吧里唱歌，而后活动范围蔓延到周边城市。

    奶奶因为这件事和小姑姑的关系变得很僵，在一个靠体力过活的人眼里，在严冬烈日能坐在有空调和暖气的办公室，每天只是动动手敲敲字就能赚到钱的人很了不起。

    可是小姑姑却主动放弃了这个她梦寐以求的机会。

    奶奶觉得她无法原谅她。

    所以从顾音11岁开始，小姑姑就已经很少回家，很少回到这个小镇，除了夏天。

    小姑姑每年夏天都会回来住一段时间，每次回来都会给她和晓琪带很多新奇的东西，所以顾音最期待夏天。

    因为夏天的时候，她最喜欢的小姑姑就会留下，陪她玩完一整个暑假。

    长大后的顾音曾经很疑惑为什么小姑姑只在夏天回来，全家人最应该挤在一起的冬天却销声匿迹？

    这次，小姑姑给了她答案。

    *

    她们三个的秘密基地是一座废弃的幼儿园，这个私人幼儿园在2年前就倒闭了，园区大门虚掩着。

    两年后这里会建成一座电影院，但是在这之前，这片滑滑梯的娱乐区就成了晓琪、顾音和小姑姑的秘密基地。

    小姑姑就是在这里把那些会被大人们认为毫无实用性的东西送给顾音和晓琪，时髦又性感的泳衣啦，俏皮可爱的小裙子，顾音喜欢的各种小说，毛绒玩偶，整蛊道具等等。

    小姑姑烫着羊毛卷，一脚站上锈迹斑斑的秋千，一脸臭屁，“有没有想我啊，两个小鬼！”

    “当然想！”还在礼物里挑挑拣拣的顾音和晓琪头也不回的回应着。

    “小镇变化真大呀，才一年没回来，新开了那么多店。”

    “也有很多干倒闭啦！”顾音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滑梯上，看着晓琪还在兴奋的东挑西选，不停地把漂亮衣服贴在身上开心的转圈圈。

    小孩子真好，除了考试，好像什么都能让她开心。顾音心里想着。

    “小鬼，不喜欢姑姑带的东西啊？”小姑姑从摇摆的秋千上一跃而下，敲了顾音脑袋一下，顺势蹲到她面前。

    “没有啦，我长大了嘛。”语气稚嫩，却又好像满腹忧愁。

    小姑姑嗤笑一声，“再大也没有我大！再大也可以玩玩具穿漂亮衣服的嘛！”

    晓琪手里拎着那条蓝色波点泳衣，神情满是可惜，“小姑姑，下次不要带漂亮泳衣啦！我们小镇上没有海也没有泳池，这么漂亮我到底要穿到哪里啊！”

    小姑姑好像突然想到什么，拉起顾音和晓琪的手往外走，“当然可以穿啊！跟我来！”

    小姑姑带着顾音二人来到整个镇子的主干道，那条街上每天都来来往往，街边有各式各样的小店，几乎可以满足整个镇的所有需求。

    “你们知道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会到哪里吗？”

    顾音和晓琪顺着小姑姑指的方向看去，她们去过那里。

    那里有一家蛋烘糕做得超好吃，再往东走还有一家开了很久很久的面馆，店老板是个很和善的胖子，平时最喜欢搞各种花里胡哨的大胃王挑战。

    继续走呢，应该有镇图书馆，花店......

    可是对于15岁的顾音和董晓琪来说，她们最远去过的地方就截止到那家寿衣店。

    再往那边走就是一座跨越蓝河的桥，过了桥，公路会穿过树林，她们不知道再往那边走会去到哪里，也从来没有想过那条路究竟通向何方。

    “想不想知道？！”小姑姑满眼期待的看着她们，就好像她对接下来的冒险也一无所知。

    于是小姑姑借来了顾爸爸的车，真的载着顾音和晓琪一路向东。

    “不如我们去看看。”

    那天，她们一直开一直开，直到开过了花店，开过了寿衣店，她们很快上了桥，又下了桥，然后穿过那条两旁种满杨树的公路。

    顾音开着窗，感受着穿过树林的那一刻，从幽深的绿色中沁出的清爽的凉意。

    “往昔是幽深的。”这是顾音在那一刻脑海中闪现的话。

    她们就这样沿着那条公路一直开，开过了很多个村庄、工厂、城镇、废弃的楼房，一直开到空气潮湿。

    是海。

    那天，她们三个在海边待到太阳下山，顾音和晓琪在小姑姑的帮助下学会了游泳。

    海风很大，带着腥咸的潮湿，小姑姑的头发一遍遍被风吹到脸上，她就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再把它捋回原处。

    顾音知道，小姑姑哭了，她是在擦眼泪。

    “诗人就是看到什么都想流眼泪”，顾音想起了《米格尔街》的那句话，小姑姑就是个浪漫的疯子，她总是在不计后果的活着。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后，顾音才知道，乐队最开始的这几年，小姑姑过得一点都不好，到处在朋友家借宿，没钱就干啃泡面。

    在他们坚持演出的第四年，小姑姑34岁，一次很重要的演出机会却因为主唱出车祸演出没能进行，然后大家一声不吭，乐队解散。

    小姑姑把钱都给了主唱的爸妈，一切从头开始。

    顾音那时候在京都上大学，周末偶尔会跟小姑姑见面，已经转型成幕后制作人的她喝一口酒，一脸淡然谈起这些过往。

    “生活有时候就是特么的离谱，电视剧至少还要讲个逻辑，剧情夸张了观众都不信，可是生活就是这样不讲道理，处处离谱你却只能自我安慰这就是生活。”

    小姑姑语气里满是平淡，好像只是在回忆别人的故事。

    顾音从海里爬出来，坐到小姑姑身边，两个人肩并肩看着还在夕阳下扑通的董晓琪。

    “小姑姑，大人都不快乐，是吗？”

    “分时候，夏天相比于秋天更容易快乐，傍晚相比于午后更令人快乐，小孩也会比大人更容易快乐。”

    “生命是喜忧参半的。”小姑姑侧头看着顾音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微笑。

    “那你为什么只在夏天回来？”

    小姑姑沉默良久，“因为小镇的夏天可以融化所有东西，包括仇恨。”